一
说起樱桃,大家会想到剔透如玛瑙的红色果实,想到暮春的暖阳熏风,想到“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泛起伤春惜时的淡淡哀愁。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老屋旁那几棵干瘦的樱桃树。
乡下人家极少买水果,过去,只有去医院看病人才会提一袋苹果、两瓶橘子罐头。小时候,我吃过的几个苹果,都是亲戚们看望外婆时拿来的。她舍不得吃,专门给我带回来,等我拿到手时,苹果的外皮都已经布满细细的皱褶。小孩子要吃新鲜水果,只能是不需要花钱的自家树上长的水果。同样是种植,果树比庄稼长得“蛮”,不挑土壤,也不需要锄草、浇水,结了果子可以当小孩子的零嘴,也能拿到市场上售卖,贴补家用。所以,乡下人都会在家门口顺手种几棵果树。春天一到,桃树、李树、杏树、梨树、枇杷树、樱桃树……花开得热热闹闹,像是过节一般。乡下种果树都是不需要花钱的,青毛桃几乎是野生品种,果子又硬又小;好吃一点儿的黄桃和梨子,是从别人家讨来枝丫,回家嫁接后长出来的品种;枇杷树都是吃枇杷吐出来的籽长成的——枇杷籽见土就发芽,长五六年就能开花结果,根本不用人管。可我家的樱桃树,却是实打实花了20块钱买的。有次走亲戚,我看到有人吃樱桃,眼馋说了一嘴,外公就记在了心里。等我都忘了这件事时,他已从镇上买来两棵樱桃树苗。那两棵樱桃树种在稻场旁边,长得又瘦又小,枝干黑黢黢的,叶子也不甚繁茂,跟旁边的黄桃树比起来,像是发育不良。
“它们什么时候才会结樱桃啊?”我围着樱桃树东看看西看看www.xinwenju.com,怎么也想象不出它们挂满果实的样子。
“等它们开花就会挂果了。”外公敲敲手里的黄铜烟杆,笑着说道。
“桃三年,杏十年”,这话外公经常挂在嘴上念叨,意思是说桃树从栽下到结果需要3年,而杏树需要10年。那樱桃树需要多久呢?大家都没个准确的说法。樱桃树长到一人高的时候,外公剪下枝干扦插,两棵樱桃树变成了4棵,可还是一样细瘦。我心底充满了担忧,每天放学后都会到樱桃树前转一转,然而它们还是那副孱弱、细瘦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我疑心外公买到了假树,觉得它们根本不会开花,更结不出樱桃来,于是渐渐不再有期盼。第二年春天,村小学合并,我们要搬到新建的学校。我住进新街的父母家,离开了被果树环绕的老屋,那两棵买来的樱桃树苗却开花了。
春雪刚消融,柳叶的嫩芽还没来得及展开,樱桃树就开花了。那花小小的,白白的,没有桃花的鲜艳色泽,也没有杏花的繁茂花簇,而是和樱桃树一样怯生生的,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可是,这样可怜的花儿,却比李花、桃花都开得早,稀疏的小花在凛冽的寒风中扑簌、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枝头坠落,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勇气。除了开得早,樱桃花的另一个优点就是香,站在花枝下,能闻到柔腻的粉香,虽然浅淡,却胜过大多数无香的蔷薇科果树花朵。我闻着朦胧的花香,心里被逗得直痒痒,想要摘几朵花放在鼻子前细嗅,好辨认出到底是什么味道。我总认为每种花都能和味觉挂钩,桂花是甜甜的浓香,橘花是酸酸的幽香,菊花清冽中略带微苦,刺槐花是沁凉的清甜,野丁香味道辛辣,栀子花的香味里有奶油香,梨花带着一股水果味……这些花香都是清晰且容易分辨的,樱桃花却恰恰相反,那香气暧昧不明,令人难以捉摸。
星期天,我回到老屋撒欢儿,手才刚刚伸到樱桃树的枝丫前,就被外公喊住了。
“别摘樱桃花!”外公急忙叫住我,“每一朵花都是一颗樱桃呢!”
我还没吃过樱桃,自然对它的滋味也没有期待。但是外公发话了,我只能收回蠢蠢欲动的手。樱桃花的花期并不长,也就一周的时间。花朵陆陆续续地盛开,花瓣陆陆续续地飘落,叶芽陆陆续续地舒展,然后一夜之间,色调全改,粉白被红褐色的叶片覆盖;当红褐色褪成绿色,带着花蕊的花蒂长成鼓胀的小铃铛,一树绿影摇动,在熏风中唱着无声的歌谣。樱桃由绿变红是一场时间的魔法,在阳光的呵护下,这些青涩的小果子一天一个样,碧绿、嫩绿、黄绿、明黄、橙黄、橙红、殷红、深红,不过个把月,它们就从稚嫩走向成熟。樱桃花做不到的明艳,由果实在仲春里先声夺人地完成,原本矮小的樱桃树也在绿叶和果实的装扮下变得丰盛起来。 二
樱桃的成熟时间并不是统一的,而是由开花顺序的先后、接受光照时间的长短决定的,往往树顶的樱桃已经红了,侧枝的樱桃还是绿的。乡下的野鸟最是聪明,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樱桃成熟了,它们就飞过来,衔走红透的果实。它们长长尖尖的喙并不适合吃水果,往往只咬掉半颗樱桃,剩下白色的果核上挂着半边红肉,像赤裸裸的嘲讽。
樱桃红得越多,野鸟来得越多。“嘿,你们这些鸦雀子!”外公拿了一支长竹竿,竿顶绑上塑料袋,鸟雀一飞过来,他就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挥动竹竿驱赶鸟雀。
鸟雀们却不怕,竹竿挥动时振翅高飞,人一走就落下来,在堂屋里都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挑衅声。外公整天守在树下驱赶,还是没用,樱桃一变红就成了鸟雀的嘴中食。为了能让我吃到樱桃,早上天刚亮,外公就把梯子架到树下,把树顶那些带了点儿红但还未完全转红的樱桃都摘下来。樱桃红得快,从橘红到深红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怕鸟雀夺食,橘红的樱桃也被摘了下来。带梗的樱桃放在竹篮里,上面盖一层沾了水的棉纱布。外公将樱桃送到我手里时,上面的露水还没干。
“赶紧用筲箕摊开,吃多少洗多少。”从老屋到新街要走3公里,外公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我去拿筲箕装樱桃。
我拿来筲箕,外公双手轻柔地捧起樱桃,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转移到筲箕里,看到樱桃没有被磕破,这才放心坐下。带梗的樱桃只要外皮没有损伤,是能够过夜的,足够留着让我细细品尝。可实际上这些樱桃从未能放过夜——家里除了母亲不吃零嘴,父亲和弟弟都是会和我抢的,尤其是父亲,他那么大的嘴,那么大的肚子,一口气能吃掉两个西瓜,这点儿樱桃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外公也许是猜到了这点,每次来送樱桃,都是刚吃过早饭那会儿,那时父亲正好端着茶杯去找朋友下棋了。我一把抓起樱桃,来不及洗就往嘴里塞,汁水顺着手指往下巴淌,嘴里、手里都是樱桃酸中带甜的果香。
“看你,哪儿有个姑娘样子!”母亲见外公来了,给他拿了一块肉,又把樱桃分出一半拿走,看见我脏兮兮的脸不由得皱眉。
我却毫不在意,一口气把筲箕里的樱桃吃完,抹抹嘴,问外公:“今年樱桃结得多吗?”
“结了不少,可惜都被鸦雀子祸害了!”外公放下茶杯,吐出嘴里的茶叶梗子,“它们现在胆子大了,也不怕人,不晓得还能给你留多少。”
“杏子结得多吗?”
“杏子今年不行,雨把杏子全都打落了。你外婆在树底下看了几天,数了又数,还剩20多个。”外公叹气。
“没杏子,吃桃子也是一样的。”我虽然是顺口一问,但还是有几分失望。
“我给你看着,到时候热了,和樱桃一起送来。”外公摸摸我的头。 三
樱桃成熟的季节,外公每隔一两天就会来给我送樱桃,有时候是半篮子,有时候只有一小捧,都是半红半橘或者橘红的樱桃。那些从鸟嘴里抢下的果实,从来没有熟透过。我小时候吃的樱桃都是酸味压过甜味,以至于长大后第一次吃车厘子,竟被那浓厚的甜度齁到了。最后一次送樱桃的时候,外公笑嘻嘻地掀开纱布,篮子的一头放了一捧樱桃,另一头放了一堆茭白,在白色中间,俨然还有一抹黄,那是杏子。我数了数,一共是5个杏子,两个金黄,3个黄中带绿。
“今年的樱桃和杏子都在这里了。”
“真好吃。”等母亲出来时,我已经把樱桃和杏子全部吃完了。
在心意面前,多和少并不重要。外公显然是懂这一点的,他不说,我不说,但我们都知道,那是专门给我的。我也只有在老屋里才能感受被重视、被偏爱的滋味,那滋味隐晦、躲闪,好像是偷来的一样。而这些偷来的快乐,随着外公的衰老渐渐溜走。老屋旁的樱桃树一年比一年高,外公却再也爬不上梯子了;杏树每年还会挂果,外婆昏黄的眼睛却再不能找出叶片下的杏子。外公病了之后,老屋旁的果树全部死了,不是得病就是生虫。先是杏树倒了,然后是桃树被蛀空了,最后几棵樱桃树也被砍了。稻场边黑压压长出一片野生的小枇杷树,树与树挤挤挨挨,不像是能正常长大的样子,再没人有心思给它们疏苗。老屋的土坯墙已经长出裂口,老屋里的老人已经是风烛残年,再没有时间去种一棵树,等待花开,等待果熟。
那4棵樱桃树最后变成了外婆家灶膛里的木材,无声无息地变成灰烬,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它们曾经繁茂的时候,开花结果,不是不美,只是太寻常,既没有资格被照相机捕捉,也没有爬进我的素描本。可是,一到春天,看到花开,听到“樱桃”二字,我总是会想起它们,想起它们那干瘦却丰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