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勤阿伯是卖草药的,成天在村子周围的山岭里晃荡。
他与我爷爷是亲兄弟,但二人性格迥异:爷爷为人稳重,处事周到,是深得村民信赖的村卫生所的医生;勤阿伯则生性好动,整天嬉皮笑脸,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之人。
人们都说勤阿伯的名字取错了。从3岁到60岁,就没有哪个邻里见过他勤快做事的模样。反倒是在后山坡种花生的人家时常看到他嘻嘻哈哈地一晃而过,一手抓着草药,一手撩着衣裳,踉踉跄跄,走走撒撒。
勤阿伯卖草药的三轮车上挂着笔走龙蛇的招牌——“阿勤本草”,颇有落笔如云烟之意。大家都以为这是他那个医生大哥的笔墨,没想到,“字如其人,人如其字”这话在勤阿伯这里没有生效。每逢赶集日,勤阿伯就哼着小曲,骑上三轮车,把近来所得的草药带到镇子上换些钱。
这三轮车上常见的有鱼腥草、罗汉果、雷公根、鸡骨草、草珊瑚、肉桂、八角、橘红,有时也有一些石斛、莪术、郁金、姜黄、两面针、山银花、山栀子、山豆根、广地龙……总之,日常要用的中药材,勤阿伯基本上都有办法找着。
有人向他打听:“勤阿伯,您这儿怎么什么草药都有?”
他笑嘻嘻地说:“哎呀,换两餐饭食的本事,不好说,不好说。”
“没点儿正形,看看你大哥,人家那本事可不止两餐饭。”
“那你找他去呗。”勤阿伯笑呵呵的,毫无愠色。
二
我对草药的认知基本源于勤阿伯的“言传身教”。童年时每逢暑假,父母都会把我送回乡下老家,美其名曰让我陪陪爷爷奶奶,尽尽孝心,实则是想赶紧甩掉我这个被放出学校的烫手小山芋。我也乐在其中,毕竟对我这样活泼外向的小孩来说,乡下真是太有意思了!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跟着勤阿伯穿山越岭,识花看草。
那天,我一如既往喜滋滋地跟在勤阿伯身后,手里摇着狗尾巴草。盛夏还未到来,暑气也尚未逼人,眼前满山浓郁的绿,耳边虫鸣啁啾,好不快哉。
东张西望之际,我发现了几株粉紫色的花儿,花形如同稻穗,叶片宽宽大大的。“勤阿伯,这是什么花儿?好漂亮!有毒吗?”
循着我的声音,勤阿伯早已对我所说的漂亮花儿下手了:“哎呀,好啊!这是温郁金,可以药用,是药当然三分毒了。现在正是价格高的时候。阿妹,眼睛亮啊!今晚让你爷爷给你加个大鸡腿吃!”
“怎么不是您给我弄大鸡腿吃?多亏我,您捡到宝了!”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又不是你亲爷爷,为什么要给自己揽事儿?带你见见花花草草就是我最大的本事喽。”勤阿伯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这株温郁金拔出来,清理干净。
“阿妹,这花儿是漂亮,但不是药用的主角,它的根茎和块根才是。”
“根茎、块根?”看着勤阿伯分门别类地把根茎和块根装进袋子,我小小的脑瓜里充满了问号。
“举个例子,平时吃的生姜,大家都以为是根,实际上它是茎,只不过长得像根而已。我们把这种茎叫作‘根茎’,也就是‘根状茎’的意思。”勤阿伯拿起一段根茎,“喏,这是温郁金的根茎,药用名叫‘莪术’。”
“看,这根茎的四周是不是还有一些发出的根须?这些根须上有一块块膨大的部分,这膨大的部分叫‘块根’,温郁金的块根药用名叫‘郁金’。”说罢,勤阿伯递给我一块郁金。
我仿佛一部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晓得了,莪术是根茎,郁金是块根。那生姜的块根是什么?”
“想夸你聪明都夸不出口,生姜只有根茎,没有块根。”勤阿伯笑着戳了戳我的脑袋。
“痛!”我故作夸张地喊起来,“这莪术和郁金有什么不同的药效呢?”
勤阿伯两眼放光:“可算问到点子上了,它们都可以活血化瘀,但不同的是,莪术苦温,郁金苦寒;莪术为气中血药,郁金为血中气药。”
我已经被绕晕了,不想再听,勤阿伯显然有所察觉,随即接着说:“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你爷爷和我就可以比作莪术和郁金,我们有同一对父母,但他大有出息,我没啥出息。”
“嗨!早这么说不就好理解了嘛!爷爷和您就像莪术和郁金,两者都可以活血化瘀,只不过他坐诊,您卖药材,但都会治病。”我学着勤阿伯平日的样子,笑得龇牙咧嘴,“对了吧?我明白了吧?”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勤阿伯没有回应我的发问,而是一言不发地收拾着温郁金,把莪术和郁金各自归置好。
“小气包,我说得不对也犯不着生气吧?”我小声嘀咕着。
勤阿伯已经利落地处理完手头的药材,作势起身:“走了,走了,今晚给你整个大鸡腿吃。”
“啊?您刚刚不是说不揽事儿吗?”
“两份鸡腿不好吗?不想吃?”勤阿伯似乎有些喜怒无常,拽着我回家了。
三
盛夏终于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漫山遍野的荔枝。村子周边大大小小的山头仿佛一个个蜜罐,妃子笑、桂味、糯米糍……荔枝的品种应有尽有,轮番成熟。荔枝树并不算高,极易攀爬,孩子们想吃荔枝,只要吭哧吭哧地爬上枝头,便可吃个酣畅淋漓。
我这种小馋猫自然是管不住嘴的,连吃了好几天荔枝后,发烧了。好在爷爷下了一剂猛药,高烧很快就退了下来,但咳嗽一直不见好。
贪玩的我并不把咳嗽当回事儿,仍旧一边咳一边跟着勤阿伯在后山晃荡。也许是时不时的咳嗽声惹得勤阿伯心烦,某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咳嗽怎么还不好?你爷爷没给你开药?”
面对勤阿伯略带不满的询问,我低头不语,表面镇定,实则心虚。爷爷当然开了药,但我嫌苦,并没有乖乖喝完,而是悄悄扔掉了。
勤阿伯没有再追问,只是指着附近的小白花说:“去,摘点儿那个,整根摘啊!”
我赶忙跟上,火速动手,却闻到周围生出一股特别的味道。
“勤阿伯,这花儿怎么这么臭啊?”
“哈哈哈,臭就对了,现在正是摘鱼腥草的好时候!你看,茎叶茂盛,花穗多,汁水也足,晚上就把这些煲了,你喝一点儿,能治咳嗽。”勤阿伯一脸满意地说。
大事不妙,我眉头紧皱,内心哀号。
这难道不是比爷爷的西药胶囊更胜一筹的“酷刑”吗?不行,我得反抗!“不要,我不要喝这个狗耳朵一样的臭草汁!”
勤阿伯笑得更厉害了:“阿妹,你讲得对啊,这鱼腥草的叶子就像狗耳朵,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折耳根。云贵川渝的部分地区还用这‘臭草’做菜呢,那叫一个香!”我并不相信勤阿伯的话,翻着白眼表示无论如何都不喝。
暮色四合,端着瓦煲的勤阿伯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出乎意料的是,他手里那汪黄绿色的药汁并没有想象中的腥臭,反倒有一股本草植物特有的芳香。
“咦,怎么不臭了?”我挠着头问。
只见这瓦煲离我越来越近,勤阿伯十分得意:“想知道?这可是我的独门秘籍,喝了就告诉你。”
乖巧如我,接过瓦煲,捏着鼻子准备喝下去。没想到,等待我的是微微的苦味和醇厚的回甘。口感真奇妙,我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整煲药汁。
“好喝吧?其实这里面不只有鱼腥草,还加了好几种药材呢。”勤阿伯耐心地给我讲解起来。他还真有两下子,几日之后,我的咳嗽就好了。
前一段,刘畊宏跳健身操的直播风靡全网,背景音乐是周杰伦的《本草纲目》,不少人都跟着跳。网友纷纷自称“畊宏女孩”“畊宏男孩”,我的思绪飘回到童年时的暑假,那是我和“‘本草纲目’勤阿伯”一起度过的温情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