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有一回,我写山里的月亮时写到了萤火虫:“一伸手就能抓几只,顺手从栅栏上摘一朵瓜花,将萤火虫放进去;再捉,再放进去。一朵瓜花亮起来了,呈橘黄色,甚至能看清上面的脉络。瓜的叶茎中间是空的,折一截叶茎,再放进去几只萤火虫,过一会儿便莹莹地亮了,像是一根小灯管。”
这段话不想惹得一位朋友落泪,她说起了她的初恋。20世纪80年代,她上大学后恋爱了。她从未见过萤火虫,那个男生捉了十几只放进罐头瓶里,坐一天两夜的火车,拿给她看。在点点亮光中,他们接吻了,像是给感情加上烙印一般。只是,最后还是劳燕分飞了。一晃30多年过去了,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信息,只是没了联系。她出差去他所在的城市,站在一棵树下看他走了过来,本想走上前去叫他的名字,却还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后来,她刚退休不久,辗转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之前是天各一方,如今却天人永隔了。
这真让人怅然。她说,从那之后,除了在书上或屏幕上,她再也没有见过萤火虫。
捉萤火虫好像是我童年发生的事情,我们习惯将萤火虫叫“亮花虫”。当一只亮花虫飞过来时,阴坡和阳坡上的孩子们像是约好了似的,都喊了起来:“亮花虫,到我家,我家有个大西瓜。随你吃,随你拿,拿回去,接你娃。”就那么喊着喊着,一群亮花虫便从四处飞了过来。
我们捉了萤火虫,会放在橘黄的像灯笼的瓜花里,或是放进瓜茎里。有些顽皮的孩子会把萤火虫放在头顶上,假装怪物。那种光有一点儿蓝,更多是草绿色的,持续不了多久就黯然失色了。
好多年前,看到法布尔写萤火虫的话:“其光色白,安静,柔软,觉得仿佛是从满月落下来的一点儿火花。可是这虽然鲜明,照明力却颇微弱。假如拿着一个萤火虫在一行文字上面移动,黑暗中看得出一个个字母,或者整个字——假如这并不太长,除了这狭小的地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样的灯光会使得读者失掉耐性的。”
后来,我看了《枕草子》中说的夏夜:“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只发出点点微光,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淡淡的心绪萦怀,不肯多一枝一蔓。
法布尔说萤火虫还是卵时就在发光;长大后发光,是为求偶,也是为捕食。萤火虫最喜欢呼朋引类吃蜗牛,这样的盛宴,我至今没有见过。
集萤映雪是个典故,一向是刻苦读书的好例子。集萤说的是车胤,映雪说的是孙康,他们借萤火虫之光、雪光读书,有点儿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不如刻苦读书的匡衡凿壁借光来得实在。
我很久没有见过萤火虫了,据说在故乡的夏夜,它们依然飞着,只是没有小孩儿去捉它们了。在寂寂的月色里,它们飞来飞去,为自己照亮前行的道路。
后来,那位朋友问我,去哪里可以看到萤火虫。我想了好一会儿说:“不知道。”我原本想说我老家就有萤火虫,却底气不足。因为老家只剩下几间老房,院子里的草已经长得和人一样高了,也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看到萤火虫。
这位朋友说,她一直记得那几只萤火虫慢慢地飞走了,看不见了。她和他打开手电筒,想在空中找到它们。那是两支刚刚装上新电池的手电筒,那两柱光是那么清新、那么温柔,交叉着射向夜空……
我说:“那些光不会消失,它们正在以每秒30万千米的速度前进。”许久后,她回答道:“谢谢你,这是一种安慰。那些流不到海的河川,会继续和哪些星星交谈呢?”
这一句话胜过无数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