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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坡快乐

时间:2024-09-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佚名  阅读:

  第二次见田婴,是在我上夜班的东门门岗。我穿着灰绿色的工作服,坐在窗口,正往我的茶缸里倒茶叶。这儿秋季的天空,从下午五六点开始,颜色就开始阴沉,有时还会泛黄,七八点后,天色加紧阴暗下去。我们这个厂有东南西北四个大门,门卫是比较清闲的岗位,所以我上班时挺无聊,除了对出入的车辆进行例行检查外,就是在抽烟、喝茶、翻报纸杂志。每天打两遍太极拳,给来访的客人提供简单咨询,偶尔会有不当班的工友过来一起抽烟、喝茶、翻报纸杂志,聊一聊新来的女工。

  我从窗口望见田婴走过来。她身上的灰绿色工作服极不合体,空荡荡的,显得人特别瘦小。她原本绷着脸,一见我就笑了。她说,果然是你。

  我请她进来坐。想倒茶给她,却找不到杯子,急得冒汗。她指着桌上一个油污污的竹茶盘,随手拿起一只茶杯,说,就这个吧。我说这是别人用过的。我一把抢过来。她说,那我就不喝了,不喝也罢,今天真是巧,远远看见你在门口溜达,我眼睛不好,走近一看,果然是你。

  我说,你眼睛怎么不好,不是挺大的吗?她笑说,近视眼,眼睛大不大,跟视力没关系。我说近视眼挺好。她问怎么好。我说,看不清挺好。她说,不好,耽误事儿,而且走路上,别人跟我打招呼,我看不清,别人就在背后讲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我说,这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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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岗室内空间不大,顶多十平米。里面还有一个三平米的小间,放一张行军床,通常没什么要紧事,下半夜可以睡个觉。我在床边支一个木板,木板上立一个电饭煲。

  我和田婴坐着聊天。电饭煲里正炖着排骨汤,香味从里间飘荡出来。我问田婴吃饭了么。她说吃了。然后问,排骨加什么一起炖汤?主食是什么?我说,有时候加萝卜,有时候加山药,今天加的是香菇,主食一般是米饭。我这个电饭煲有个隔层,可以同时蒸点米饭,不过,今天我上班之前买了几个馒头。

  田婴点点头说,不错不错,听起来简单,闻起来香。

  我把排骨汤和馒头摆上桌,打了一碗汤给她。她碗里有三块最瘦的排骨和五朵最好看的香菇。她看起来很高兴,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碗汤。可见她刚才说吃过了,是骗我的。不过我没有揭穿她。她进门的时候脸色非常苍白,吃饱后面色红润,整个人活脱起来,前后判若两人。一个人仅仅脸色发生改变,就像变成另一个人。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整个厂区只有一个像样点儿的菜市场,在南门附近,我从单身宿舍楼出发,骑摩托车二十分钟就到了。肉类生鲜摊位设在菜市场室内,室外分散摆了很多水果蔬菜的摊点,市场门口右拐过来是一个向下的斜坡,通往的几家小商铺,有卖早点的,卖颜色鲜艳的中老年服装和睡衣的,卖五金器具的,卖小工艺品和生活用品的。我提着买好的蔬菜、一条鲫鱼、两根排骨,走下斜坡,看见葛龙大摇大摆从小吃店走出来,走上斜坡。他走路幅度向来很大,不是故意的。他骑摩托的速度堪称飙车,但也并不跟谁飙。他的摩托车是厂里最贵的,听说也是市里最贵的。他的摩托车后座,有一半时候会坐着女人,另一半时候空缺着。

  葛龙笑嘻嘻迎面走来,看见我,笑得更大了,长手长脚也摆得更大,大刀阔斧的感觉。他大叫:小泥鳅!买菜啊!

  “小泥鳅”是葛龙给我取的外号。他给很多人都取外号,这是他的习性,未必有恶意。我皮肤黑,个子又小,他觉得“小泥鳅”这个名字挺适合我,就叫开了。我对这个名字也没有太多想法,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我本身是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跟叫不叫小泥鳅毫无关系。

  而且葛龙爱开玩笑,尽人皆知。他是工厂子弟,家就住在斜坡上去的一栋红砖楼里,父母都已退休,天天邀人在家打麻将。他从小就放荡不羁,不爱念书,爱打架,跟社会人混,后来自己包了个山头开赌场,赚了不少钱。出手阔绰,爱交朋友,爱请朋友喝酒,无酒不欢。他请我喝过不少次酒,他说我的酒量深藏不露,所以很佩服我。有时他会从市区带几个女孩来喝酒,也会把女孩介绍给他的朋友们。他大概把这个当作馈赠。传扬出去,是关于葛龙的豪情侠义:他不但有好酒好肉款待朋友,还有美女相伴。真是美酒佳人,良宵美景。

  其实葛龙的朋友们都知道那些女孩是从市区KTV带来的坐台小姐。把她们请到这里叫“出台”,需要花不少银子。当葛龙把一个戴着假睫毛的胖乎乎的女孩介绍给我时,他说,这是我的好兄弟,小泥鳅,相信我,你会爱上他的。胖女孩笑得晃来晃去,硕大的耳环叮叮当当。我只发出一点嗡嗡声,算是打招呼。葛龙就继续说,你别看他是一只小泥鳅,等你深入了解后,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一只大泥鳅!哈哈哈哈哈哈……

  葛龙在菜市场斜坡大声叫我“小泥鳅”时,他刚吃饱肚子,嗓子真有力气,引得几个路人拎着菜朝我们张望。我只发出一点嗡嗡声,算是打招呼,与他擦肩而过。我走到斜坡尽头,先在五金店看了看,想买一个瓦数大一点的灯泡,又觉得没必要,就转入隔壁日用品店,选了一个白瓷茶杯。茶杯雪白雪白,一丝花纹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门岗房内只一个电饭煲,没有其他厨具,没法炒青菜和蒸鲫鱼,田婴胃口很好,一边吃一边问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笑。她说,你快说呀。我说,很简单,我在宿舍先炒了菜蒸了鱼,再带过来。她说那不是早该凉了。我说,我上班之后用电饭煲煮上米饭和排骨汤,等它们熟了,打在碗里,然后把先前做好的青菜和鱼放在电饭煲里加热一下,不就行了。

  田婴点点头说,你真有办法,这么复杂的事,到你手里都变简单了,而且那么好吃。

  我说,今天夜里会下雨,你晚上睡觉前要把衣服收了。

  她说,天气预报讲的吗?天气预报不一定准啊。

  我说,天气预报是辅助,我是观察天象,预感到的。你没发现今天的云,就是典型的“云交云,雨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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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哦?

  我说,云交云,指上下云层移动方向不一致,也就是说云所处高度的风向不一致,常发生在锋面或低压附近,所以预示有雨。

  她说,天哪,你可真不简单。

  我说,献丑了,还不一定准,要是没下,我就难看了。

  饭后,田婴抢着洗了碗。等她擦干手,我已经泡好了一壶武夷山肉桂。竹制茶盘被我提前洗得焕然一新,茶杯也都整齐排列着。我往那个白瓷茶杯倒了热腾腾的茶,她喝上一口,眯起眼睛,面若桃花。她是这么个人,五官端正,椭圆脸上总是缺少血色,但只要吃了饭,喝了茶,血色就浮上来。如果不吃不喝,把脸颊拍一拍,打一打,血色应该也会渗上来。她是这么个人。

  半夜果然下起了雨。我在被窝里听雨,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雨声的美妙。第二天,田婴特意打电话向我道谢:还好听你的,我提前收了衣服,不然就惨了。我说,一点小事,能有多惨。她说,好不容易晾干的衣服,如果被雨淋湿,就会觉得这一天白活了。我说,有这么严重?她说,我挺奇怪,对吧?我说,不奇怪,就是有点可爱。

  田婴的宿舍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在一个斜坡的顶端。厂区有好多斜坡,上坡,下坡,带转弯的坡。葛龙喜欢在厂区飙车,跟这些斜坡有关系。他说上坡加大马力,很过瘾,下坡时闭眼,两臂张开,我操,高潮了。他把这一系列取名为“斜坡快乐”,并且乐于在酒后分享,鼓动大家试一试。他说,你这个不试,那个不试,都他妈白活了!活着为什么?活着就是要爽啊……

  田婴每次回她宿舍楼都要走那个斜坡。如她所说,走上坡路,回家睡觉,走下坡路,出门工作。她那栋宿舍楼在厂里属于比较高档的,通常住着干部,也就是在办公楼上班的人。她是前年来的大学生,安排在干部楼住宿,按理是该在办公楼上班的,但她在车间干了快两年。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奥秘,但我没问。一来,问了也没用。二来,总觉得跟她还不熟络。她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你敞开心扉的人,即便你跟她天南地北地聊,也很难聊到太深的地方。这点我很明白,因为我也是这种人。

  田婴告诉我,她每天早晨醒过来只想一件事:今天吃什么?她认为这是她的世界难题。她宿舍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摇摇晃晃的破书桌、一把果绿色的塑料椅子外,什么都没有。去年她去市区旧货市场买了一台14寸的旧电视机,她抱着它走上长长的斜坡,就像抱着一个炸药包。然后她爬上四楼的宿舍,把电视机往地上一搁,就瘫坐在地上哭。擦完眼泪鼻涕,打开电视机,全是雪花,一个台也接收不到。她说,我没见过真正的雪,打开电视机就能看见雪花,也挺不错的,而且看久了,我渐渐喜欢上了它,也觉得它就是真正的雪花,当我无聊或烦躁时,就打开电视机看一会儿,然后心情就会变好。

  我问,那你一日三餐通常吃什么?

  她说,我在厂区小卖部买了些面包和饼干,作为早餐。早餐不是用来吃的,早餐是用来骗肚子的,就好像说,我塞进去两块饼干,告诉肚子,喏,你吃过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笑了笑问,那么午餐和晚餐呢?

  她说,午餐和晚餐是用来骗心灵的。思考吃什么这件事,我费了很多心血。中午下班后经过斜坡边的快餐店,也是这片区唯一的快餐店,听说是厂长小舅子开的,每天菜式都一模一样,每道菜都长得差不多。茄子、南瓜、白菜是酱油色的,芹菜炒三层肉、西红柿炒蛋、麻婆豆腐也是酱油色的。吃起来也一模一样,茄子吃着像麻婆豆腐,三层肉吃着像南瓜,鸡蛋有一股鸡屎味,刚好与白菜的腐烂味一模一样。尽管如此,我站在它们面前,还是每天都深思熟虑,今天吃茄子和三层肉,明天就吃南瓜和麻婆豆腐吧,尽量不重复,这就说明我多少还有点选择权。

  我又被她逗笑了。

  她继续说,至于晚餐呢,就有意思了。我下班后会绕到南门菜市场那里买一个粽子,两个馒头,或者煎饼什么的。

  我问,怎么有意思了?

  她说,有时候菜市场关门早,我就两手空空地回来。上斜坡时看见那家快餐店灯火通明,音乐声也放得很大,四周连路灯都没有,乌漆麻黑的,只有这家快餐店一副光明灿烂的样子,真的很有意思,就像坟地里的鬼火。

  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那里原本有路灯,听说路灯都被葛龙用弹弓一个个射灭了,也没人去修。这两年厂里效益不好,有时还发不出工资,有的分厂干脆一个月停工半个月,所以很多要养家糊口的工人不得不辞职另谋生路,剩下我们这种又懒又贱的单身汉,还留在这鬼地方混吃等死。

  她说,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前年我爸花了一笔钱才把我弄到这里来,说是干部岗位,可以坐办公室,到了又说科室暂时没有空缺岗位,就随便把我弄去车间。我算了算,每月打到我工资卡里的钱不吃不喝要存三年才能抵消我爸花的那笔钱。

  我说,从你宿舍楼右拐有一个下坡路,坡底下有一个废弃的篮球场,你去过吗?

  去过。那边像一个废墟,周围野草长得老高老高,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篮球场再过去有一个公厕,我听说前几年发生过一起命案,到现在也没查出来。

  嗯,大概有五年了。

  听说死的是哪个分厂的女工,被勒死的。好像说警察抓不到凶手是因为刚好下了一场大雨,把所有证据都冲掉了。

  嗯嗯,之后那个篮球场就荒了,可惜。

  我还听说,警察认定凶手是厂里的职工。挺瘆人的,每天一起上班的,一起打牌的,或者擦肩而过的某个人,说不定就是那个杀人犯。

  嗯,最好不要一个人走夜路。

  她叹气道,路灯亮着,就不算夜路吧。明天我去跟厂工会反映一下,让他们把路灯修一修。

  我说,修好了又怎样?葛龙随时可以再把它们弄坏。

  你好像很讨厌葛龙,你们不是兄弟吗?

  兄弟谈不上,葛龙对我挺好,我对他也无害。

  我听出来了,至少你不喜欢他。

  喜欢他的人很多,特别是女的,怕他的人也很多。

  你怕他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你觉得我会怕吗?

  她沉默了几秒说,我觉得你不怕。那你怕下岗吗?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不过应该不至于吧,这两年下岗的全是车间工人,我们总厂还不至于,你想,效益再差,这四个门岗总得有人把守吧。要是门岗都撤了,厂子就彻底完了。

  她挺直了腰身说,说的也是。你不怕,那我也就不怕了。

  你怕啥,你是干部。

  说是干部,其实也是合同制,而且他们让我下车间,原先讲好待三个月就调上来坐办公室,现在快有两年,估计他们都把我忘了,我这不伦不类的,也不知道算啥。其实,我也不稀罕这鬼地方,让走就走呗,就是心疼我爸的这笔冤枉钱,我说他被人骗了,花一大笔钱把我弄到这个快要倒闭的厂子里,他还不肯承认。他们这代人比较固执,认死理儿。也对,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外部世界要塌,自己心里这条线还得撑着,不然怎么活下去……不好意思,我自己瞎说,也不管你听懂听不懂。

  不会,不会,我虽然没读过几本书,意思还是能听懂的。

  田婴翻了翻我的杂志,问道,你们除了打牌打麻将,平常还有什么娱乐?

  我说,你是指葛龙,还是指我?她愣了一下说,都行,我瞎问问。我说,那我就瞎说说,我呢,其实不爱打牌也不爱打麻将,但厂里所有人都打,我也就跟着打,不然实在太无聊了。至于葛龙,他什么都玩,世上没有他没玩过的。

  她说,哦。

  我问,你平时有什么休闲娱乐?她说,我啊,既不会打牌也不会打麻将。无聊就看看书,要不,就看看电视。我问,是看电视,还是看电视机?她笑道,你还挺逗。我说,我觉得你看的是电视里的雪花。她说,也对。我说,你哪天有空,我可以去帮你修电视。她说,我看算了,即使修好了,我也不想看。

  我说,那你喜欢看什么书?她说,瞎看看。比较喜欢看小说,无聊的时候,在书里看看别人是怎么活的,有些故事很假,有些故事真实得可怕。

  我说,讲一个你比较有印象的故事。

  我想想……她说,嗯……有一本书,我忘了名字,书里大概是讲一个孤独的老人,孩子都不在身边,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也没人知道,他觉得自己是一只鸟,用树枝、床单、铁丝之类的,给自己组装了一对翅膀,有一天,爬上顶楼,望着蓝天,飞起来。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我哼起来。她问,你在唱什么?我说,没什么,瞎唱。

  其实田婴这个故事,让我想起有一次我跟葛龙一群人喝酒,所有人都醉了,他非得骑摩托送我回家。我说我自己骑回家。他说,小泥鳅,你的破车不行,你车技更不行。他块头大,性格霸道,动作粗鲁,把我推上他的摩托后座,开了一百米,就开始加速,飙得飞快。这下我明白了,所谓飞快,就是像飞一样快。我晕晕的,耳边只有风嗖嗖的声音。感觉他开始减速了,忽听他叫,快抱住我,我要带你一起飞啦!我这才有点清醒,知道车子往前就是厂里最长最陡的下坡路,葛龙要进行他的娱乐节目“斜坡快乐”。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让摩托车自由翱翔,吼唱着“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等我发现自己没死,已蹲在路边呕吐起来。葛龙是亡命之徒,他一直都这样,觉得自己可以嘲笑和戏弄任何人。他要爽,就顾不得别人的感受。

  我下班骑摩托车,到家差不多12点钟,大门虚掩着,开门看见姚莉莉正在一边吃面条一边看电视。我说,你哪来的钥匙?她说葛龙给的。我想起葛龙有一次在这儿喝醉了睡到第二天中午,我上早班之前留了一把钥匙给他,他一直都没还。

  自从葛龙把胖女孩姚莉莉介绍给我,我就藏不住自己的脾气。她问我是不是嫌她胖。我说不是胖瘦的问题。她问什么问题。我说我没什么心情。她说,你是嫌弃我是干那个的。我说不是。她说,其实我们俩挺配的,你不嫌我,我就不嫌你。

  每次都从喝酒开始,喝到一定程度会忘记对方是谁。睡了三四回,她就带着一皮箱衣服非要住进来。穿着露胸露腿的花裙子站在走廊晾衣服,隔壁工友说,嘿,小泥鳅艳福不浅啊。自从葛龙叫我小泥鳅,整栋楼都叫我小泥鳅,继而整个厂子都叫我小泥鳅。葛龙给姚莉莉取的外号叫“胖妞”,他私下跟我说,胖妞不错,你就当免费打炮,多划算啊。

  姚莉莉对我说,小泥鳅这个名字挺可爱的,滑溜溜的感觉。我说,我不叫你胖妞,你也别叫我小泥鳅。姚莉莉想了想说,所有人都叫你小泥鳅,你就是小泥鳅,你叫别的名字,也还是小泥鳅啊。

  我不再吭声。

  其实把姚莉莉赶走并不难,我也试过。骂几句婊子,她就受不了。眼圈红红,把衣服一股脑塞进皮箱,头也不回,高跟鞋跟撞击地面,底气十足,还有回音。她走得那么利落,我反而愧疚起来,想到这么个温热肉感的身体,也实实在在有些好处。但不到一星期,她就会以东西忘拿为由,出现在我宿舍门前,如果我不在,她会先去隔壁工友那儿打牌,等我回来,她会试着敲我的门,门一开,她会低着头,嘟着嘴迈进屋。

  姚莉莉在市区的一家KTV卖酒,帮客人点歌。他们说她是坐台小姐,那就是坐台小姐,就好比外号,别人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姚莉莉说她卖酒卖得好,提成很高,厉害的时候一个晚上可以赚五六百。所以她一个月会放自己几天假,跑到厂里来玩。她告诉我她是在KTV卖酒时认识葛龙的。葛龙赌场生意好的时候,夜夜都去她们那儿,呼朋唤友,喝最贵的洋酒,往死里喝。现在厂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工人兜里没什么钱,去赌博的反而多了,但是赖账赊账的也多。今年厂里效益最差,有的分厂工资拖欠很久不发,职工吃饭都成问题,欠的赌债更是无力偿还,半夜跑路的有好几个。抓回来的打一顿,抓不回来的,就只能变成烂账死账。葛龙憔悴了很多,听说最近总失眠,逢人就唠叨:我风光的时候请你们喝酒玩女人,现在倒霉了,该轮到你们请我喝酒玩女人了吧。

  姚莉莉跟我说,葛龙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葛龙可不止做赌场生意,市区两家KTV和一个足浴城,他都有股份。姚莉莉愿意对我掏心掏肺,无话不说,也乐于为我洗衣做饭,而且她比我会赚钱。但这些并没有让我多高兴。

  我说,你来干嘛?她说,葛龙给我的钥匙。我大声嚷,第一,我是问你来干嘛,不是问你怎么进来的,因为这个问题你已经回答我了。第二,你赶紧把钥匙还给我。她从沙发窝里弹出来,一脸委屈地望着我:小泥鳅,明天是你生日,我给你买了生日蛋糕,还有,我还想明天去菜市场买只老母鸡给你炖个汤,我们好好喝点酒庆祝一下。

  我叹了口气,语气稍微软一点:你怎么知道明天我生日?她翘嘴一笑:我偷看你身份证啊,我可是个有心人哦。

  我靠在沙发上,问她,你图什么?她说,就图你会对我好。我问,你觉得我对你好吗?她说,现在不够好,不过以后会变好的。我问,你凭什么相信我?她困惑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啦?我就是觉得咱俩挺般配的,等我赚够钱,我们就可以结婚,可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我们想过的日子。我说,你觉得我们能去哪儿?你他妈又怎么知道我想过什么日子?

  姚莉莉说,你变了,你现在说话太横了,葛龙对我都没这么横。

  我说,你去找葛龙,啥龙都行,关我屁事!

  姚莉莉眼泪哗啦一下涌出来:好,好,我知道,你就是嫌弃我,我以为全世界都嫌弃我,你也不会嫌弃我,我太傻了,猪都比我聪明……

  姚莉莉不但委屈,而且困惑。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她哭了一个多钟头,也没把我的心肠哭软。也就狠下心,要跟我绝交。我说,不吵不闹,咱们好聚好散。她问怎么个好聚好散?我说,今天太晚了,你也别走,就睡我床,我去隔壁工友那儿挤挤。她说,你也别走,咱们睡一屋,聊聊天就行。我说,我太困了,明天还要上早班呢。她说,我真的不认识你了,小泥鳅,我要跟你绝交了,今晚最后一次,你都不愿碰我一下?你是不是有意中人啦?我说,别叫我小泥鳅。她说,反正最后一次叫,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你快告诉我,你意中人是谁,长啥样啊?我说,你别胡说,我没意中人。她又起了哭腔:那到底为什么啊……

  我在隔壁工友沙发上睡,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回自己宿舍洗漱,姚莉莉已经没了影,地上丢着一个被踩烂的生日蛋糕。我倒是希望她踩得更烂一点,希望她打破几个杯子,最好把我电视机也摔烂,那样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我骑摩托去上班,经过田婴那栋宿舍楼,把车停在路边,抽了一根烟。她住三楼,房门右边挂着一丛干枯的艾草。虽说这栋是干部楼,年久失修,也是破败不堪,楼前的石板路凹陷进几处,一楼的家属喜欢把洗菜洗尿布的脏水泼在门外,久而久之,地面潮湿污浊,还有不知从哪儿带来的烂泥粘在这儿,从此安住下来。

  突然一条乌黑的野狗从楼后冲出来,经过我,继续往前跑。我看时间还早,登上摩托,跟着它。它从田婴的宿舍楼右拐,奔下那个斜坡。斜坡的尽头,废弃的篮球场,漏雨的公厕。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空旷的篮球场,几只鸟飞着,落下,又飞起。两只花猫蜷在一起打盹。那个野狗狂吠着扑过去,猫儿吓得各自蹿逃。白天的公厕并不阴森。墙上的男女二字,溃烂得难以辨认。这时从公厕后面闪出一道影子。我努力睁大眼睛,见一个红衣女子手掐一枝野花,慢悠悠晃过来。

  走近了,是田婴无疑。只有休息日可以不穿工作服。红裙子被一根腰带准确地掐住。她的脸,被红衣衬得不再惨白,而是血色灿烂。晨光直射,照得我眼睛眯起来,一阵眩晕。

  你怎么在这儿?

  我正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相视而笑。

  她说,看,这条野狗,叫了一整夜,弄得我没法睡。

  所以你就跟过来?

  你呢?

  我也是被这条狗引来的。这枝野花挺好看。

  这个地方白天一点都不可怕,简直是天堂,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天堂。

  是啊,好地方。

  一整天,东门门岗都没什么车辆经过。心里空落落,又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六点下班,我终于在五点四十分打电话给田婴。我说今天想请她去北门餐馆吃饭。她问为什么那么客气。我没告诉她今天是我生日,我觉得生日是个很滑稽的借口,这个借口会把我的心思暴露。我说,没什么,随便吃个饭。她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说,今天没空,改天吧,谢谢你哈。

  北门餐馆是厂里最好最贵的餐馆,葛龙请客经常安排在那儿。在给田婴打电话之前,我一直在琢磨晚上要点什么菜。虾米炒芥菜、青椒牛肉、丝丁鱼煎蛋、凉拌海蜇皮、糖醋肉、苦菜小肠汤、爆炒腰花……每想一道菜,我都仿佛看见它们摆在圆桌的转盘上。北门餐馆是厂里领导迎接贵宾的地方,每张桌子都配有一个转盘。用的是一次性餐具,让人在心理上相信它们杀过菌,干净卫生。由于时间充裕,或者漫长,我在想的过程已经把每道菜吃过一遍。田婴说她没空,放下电话,我就发现我心里的虾米炒芥菜、青椒牛肉、丝丁鱼煎蛋、凉拌海蜇皮、糖醋肉、苦菜小肠汤、爆炒腰花……一瞬间全部清空。

  我饿着肚子,也没胃口,就打电话给一个工友。工友在葛龙那儿打麻将,问我来不来。我说我不玩钱。他说,葛龙今天高兴,赢的算我们的,输的算他的。工友说的那地方是葛龙在厂里搞的一个聚点,我不常来,听说赌得不大,而且派出所他有熟人,再说工人没活儿干,闲得无聊,这里就被默认为一个安全的娱乐场所。我把摩托车停在门口,还没进门就听见欢快的笑声溢出来。那笑声又粗俗又清灵,混浊男声里夹杂着秀弱的女音。屋内灯光暗黄,一抹红衣飘入我眼帘。

  工友们跟我打招呼。葛龙满面红光,笑嘻嘻摸自己的牌。田婴紧挨着他,凝神思考,似乎在认真学习打麻将,抬眼对我一笑,算是打招呼。

  葛龙对田婴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脑子好使,一学就会。等你学会了,要怎么感谢我这个师傅呀?田婴笑而不答。有个工友嚷道,以身相许呗。田婴只低头浅笑。

  葛龙忽大叫一声,和了。紧接着说,我拜托你,可爱漂亮的田婴,我的小婴儿,你别靠我太近,我有条腿快受不了啦。众人大笑,吵吵嚷嚷。有人大声问,哪条腿啊?葛龙唱道,一条好腿波浪宽,风吹……

  或许是红衣映衬,或许是灯光照耀,我看到田婴脸颊红红的,这是我见过她血色最浓稠的一次。

  有人跑过来说,科长叫你上去一趟。我掐灭烟头,快步赶去总厂办公楼三楼保卫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这么急,两腿带风,生怕脚步慢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科长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听说以前是海军连长,常年吹海风的缘故,皮肤粗糙,烟酒嗓,脾气也大。科长坐在办公桌后面闭目养神,像个大领导。他说,你知道咱们厂里的情况吧。我说知道一点。他说,分厂职工已经裁掉三分之一了,还要继续裁。没被裁掉的,要重新洗牌,竞聘上岗,还要跟厂里签用工合同。我没吭声。他继续说,我们保卫科还算幸运,包括我总共十八个,目前确定的情况是会留下十二个。我说,嗯,那得走六个。他说,也不是马上就走,提前通知,也是让大家心里有个准备,早作安排。其实这也是大趋势,不单我们厂这样,呵呵,大趋势你明白吗?我说,我明白,大趋势就是命运。他笑说,我以为你会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呢。我说,科长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说不出这么有底气的话。他说,其他五个我都通知过了,他们的心态就没你好。我说,主要是他们要养家糊口,我一个单身汉,负担没那么重。科长说,你也快三十了吧,怎么还不成个家?我说,谢谢科长关心,还好没成家,不然现在得哭死。

  自从那次以后,田婴再没来门岗找过我。听说她迷上了打麻将,葛龙经常带着她胡吃海喝。有一次在南门菜市场,我远远看见她。她走路耷拉着脑袋,背却挺得僵直。拎着一塑料袋的菜,芹菜叶子伸得老长,其中有一根快要拖地上,我心慌慌的,想走上前把芹菜叶子塞进塑料袋里,脚却死死粘着地,拔不开。她穿着一件绛红色毛衣,像是胖了一圈,脸色也比从前红润。

  其间我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我说,白天我看见很多蚂蚁过马路,还有蚯蚓出洞,是下雨的征兆,你这两天最好别洗衣服。她说,我知道,天气有预报。我说,电视修好了?她说,没修,换了个新的。我说,挺好,以后不用看雪花了。她静默了几秒钟,只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眼看就要过年了,许多工人提前回了老家,厂里更加萧瑟。还没走的,也一个个魂不守舍,听说过完年厂里会有大动作,大家见面就喝酒,也没什么钱买下酒料,花生米、萝卜干,加几块卤豆腐算是不错的了。天冷,啤酒越喝越冷,改喝二锅头,经济实惠,还能取暖。半斤下肚,脚心发烫,一斤以上,头脑发热,豪情壮语纷纷吐出: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爷早就想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了,操他妈的,害我老婆都找不到,阴阳失调……

  就是,回老家养猪也比待在这儿强。

  我家还有几亩地,我这一把年纪,也不知道锄头能不能扛得动。

  你家厉害,还有地!我他妈连地都没得种,操!

  你不是有手艺吗,可以开个理发店啊。

  那得有本钱啊,兄弟,谁借我钱哪?

  嘿,小泥鳅,你怎么喝闷酒不说话?

  再叫一声试试。

  怎么啦,小泥鳅?

  再叫一声,我宰了你。

  来呀来呀,有种现在就动手!你个婊子养的!

  我操你个稀巴猪狗不如……

  算了算了,都喝多了,舌头都捋不直,那谁,你扶他过去躺会儿……

  大家迟早都要散了,该好好珍惜嘛。

  珍惜个屁!也就是借酒壮胆,酒醒了还不是?货一个。

  嘘……

  嘘个屁呀,以为我不知道呢,还不是因为姚莉莉。

  哪个姚莉莉?

  胖妞啊。

  哦,胖妞不是早跟他分手了吗?

  对呀,人家胖妞挣了大钱,回老家盖新房嫁人啦。他这是又眼红,又后悔……在厂里干了十多年,一穷二白,一声令下,卷铺盖滚蛋,前路茫茫,除了撒酒疯,还能干啥?

  不只胖妞,小慧、梅芳也走了。

  没啥,走了旧的,新的上。辞旧迎新嘛。

  新的也不新,而且,我知道葛龙打算在KTV和足浴城培养大学生,以后走高端路线。

  你是说那个田婴?

  是啊,葛龙本来想把露露包装成大学生,但发现假的真不了,谈吐不一样啊,一下子就被台湾客识破,所以这次要动真格。这田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葛龙带她去赌,她就去,输得一塌糊涂,欠了一大笔债,葛龙让她找父母要,她死都不肯,那就只能卖身还债喽。

  葛龙有的是办法。

  大学生就是天真,你没发现她看葛龙的那个眼神啊,以为自己就要嫁给他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嗳,小泥鳅呢?

  刚才还看他躺那儿,一动不动呢。

  他们不晓得,小泥鳅骑着破摩托车找葛龙喝酒去了。小泥鳅就是我,我就是小泥鳅。我发现自己渐渐接受了这个名字,姚莉莉说得对,所有人都叫你小泥鳅,你就是小泥鳅,你叫别的名字,也还是小泥鳅。

  灯泡浑黄,像一个剥了皮的烂橙子。葛龙独自在烂橙子底下吃一盘烧鹅。他说,小泥鳅,你来得正好,一起补补身体。你发现没,我掉了起码十斤肉,你也是,你脸色也不好。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喝闷酒?他叹了口气说,生意不好做,操他妈,今年比去年少赚一半。我说,你不是还有KTV,还有洗脚店吗?他问,哎哟,都知道啊。我说,我啥都知道。他说,没屁用!今年整个都邪门,唱歌洗脚的客人也比去年少一半。我说,可不是,工人也走一半了。他说,小泥鳅,你别丧气,实在不行,你跟老子干,有吃有喝,有钱花。我说,你对我还挺好的。他说,废话,咱们是兄弟,咱们都认识十几年了吧。我笑了笑。

  葛龙说,你跟他们不一样。我问,哪里不一样。他说,你酒量好,话不多,深藏不露。我说,莫名其妙。他说,你别看我整天呼朋唤友,连一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我问,田婴到底欠你多少钱?他说,三万六。利滚利,一天变一个数字。怎么,你要替她还?我没吭声。

  葛龙问,你喜欢田婴什么?我没吭声,喝了一杯酒。葛龙也喝了一杯,说道,小泥鳅,你太傻了,就算你替她还钱,她也不会喜欢你的。我是为你好啊,她以为自己是白天鹅,等我把她变成一只鸡,她就乖乖听话了,那样你们才般配……

  我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停下来。但他向来嘴碎,说到兴头上,谁也别想打断。

  ……你伤了胖妞的心,就为了田婴?你太傻了,告诉你,女人都一样的,脱光了都他妈一个德性。我觉得胖妞跟你最配,大胸大屁股,配你的小泥鳅,简直天生一对,哈哈哈哈哈哈……你放心,胖妞我不会再碰,肥肉早吃腻了,我现在喜欢吃素,田婴我就先帮你调教调教,以后都归你……

  你就从来没尊重过别人吗?

  你说什么废话。可怜的小泥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田婴跑去东门门岗找你,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她是去打探我的,她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不会直接,只会拐弯,她爱我爱得发疯,你知道吗?她为了靠近我,傻兮兮地跑去利用你……

  你放屁!什么爱不爱的,听着恶心。

  操,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那泥鳅样儿。你还瞧不上胖妞呢,我告诉你,老母鸡配小泥鳅,绝配!我告诉你,田婴也是做鸡的料,你喜欢她,很好,迟早你们会在一起……

  够了,葛龙,你听我说,田婴的钱我替她还,真的,一分不会少。

  你玩真的啊?好啊,行,大家兄弟一场,利息我不要了。

  我把钱包里的都掏出来,数了数说,一千二,就这么多,剩下的我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还。

  你开玩笑吧?咱这个破厂还有工资发?

  发不出工资的是分厂,门岗是属于总厂的,你放心,工资一点没少。再说你又不等钱用,让我一个月一个月地还,好不好,葛龙,我迟早会还清的。

  小泥鳅啊小泥鳅,我看你是太天真了。厂子马上就要倒闭了你还不知道?让我等你那点破工资?田婴是个雏儿,我为了给他找个好买家,都没舍得碰她一下,知道不?

  好,葛龙,我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我存了一点钱,我不放心银行,藏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有多少?

  三万多。刚好够还你的钱。

  藏在哪儿?

  我带你去。

  我踩上油门,在前面骑,葛龙跟在后面骑。

  经过田婴那栋干部楼,刹车,听到后面葛龙的刹车声。他连刹车声都比我的好听。我望了一眼田婴的那间房,整栋楼都暗着灯,什么也看不见。再看看时间,十二点十四分。葛龙骑到我左边,一脸的笑。他爱笑,笑起来充满魅力,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事实。

  我重新启动,右拐,奔下斜坡。

  月光映照,路边的野草显出灰白色,一撮撮,像枯死的白发。葛龙一路嘀嘀咕咕,我好像没听见。我自顾说,钱就埋在公厕里面,这里发生过命案,没人敢来,想来想去这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葛龙说,哈哈哈哈你快去看看还在不在,别被老鼠咬烂喽。我说,你帮我一起挖,这样比较快。

  公厕屋顶破得厉害,月光被砍成一段段泄漏进来,让我刚好能看到该看到的东西。我这踩踩,那踩踩,然后指着一块地,说,就是这儿。我随手拿了两块破瓦片,递给葛龙一块。我蹲下来开始挖。葛龙屏住笑,蹲下来,点一根烟抽上。抽一口,他又忍不住笑起来,中途被烟呛到,于是笑中带咳,咳中带笑。我知道他笑完大概会说:“小泥鳅,你他妈居然把钱埋在这个鬼地方,我操,笑死我啦……”。我没耐心等他说出这句话。一块砖头被我拿起,准准地重击他脑袋,看他翻倒在地,两腿划动着,我上前又砸了两下。

  他晕过去,我解下他的皮带,扣住他的脖子,他好像醒了,就像睡醒一样,呼出热气,嘴里嘟噜嘟噜含糊不清。他个头大,身体壮,我勒的时候费了不少劲。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手脚忙乱,还用膝盖顶了我肚子一下。我使出发狠的力,勒了一会儿,累得大口大口喘气,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咬着牙说,葛龙啊,葛龙,我知道你早就看透了生死,所以,这对你来讲,不算个事,对吧?他没反应,五官在脸上荒腔走板,这应该是他最丑的时刻。我把手指放他鼻子底下,三次,确认没一点气息,才放心。他的摩托车停在公厕门口。也许几天,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就会有人看见它。

  我把自己的摩托车踹回宿舍,发现衣服上沾了点血,脱下来洗,血迹不好洗,搓来搓去,机械化运动着。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后半夜,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紧不慢下了好一阵子,才渐渐转为大雨。并没有风,窗帘都没有飘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站在屋顶,长出一对硕大的翅膀,翅膀由树枝、铁丝和床单组成。我飞起来,雨水把翅膀染红,我越来越沉重,只能向下坠落……

  隔了两天,是周六,我去田婴的宿舍。这是我第一次敲她的门,以前没胆儿。她眼睛红肿,肤色惨白,披着一件毛呢外套,里面是皱巴巴的碎花睡衣,样子疲惫,神色有点慌张,我看到她左右肩膀一高一低,从前并不这样,毛呢外套左袖口已经开缝,线头露出。我第一次进她宿舍,屋里意料不到的粗陋。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只有一张看起来随时要坍塌的塑料椅。她坐在床沿,双腿并拢,并不看我,眼睛每隔五秒钟眨一次。我靠墙站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我问她,有水喝吗?她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到靠窗有一个矮矮的茶几,茶几上除了泡面、揉成团的废纸、牙签盒外,还有一个水壶和两只玻璃杯。水壶里没有水,其中一只杯子里有半杯喝剩下的水。她懒懒地指了另一个方向,那儿有个水池,有个生锈的粗大的水龙头。我拧开水龙头,闻到一股呛人的味儿。她说,没想到吧?这就是干部楼,我早习惯了,出水五分钟后,就可以接到好水了,还挺甜,这叫先苦后甜。我说,几天不见,你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说,我完蛋了,谢谢你还记得我。她始终坐在床沿,两手交叉笼进袖口里,时不时打个颤,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我说,你别怕,你不会有事的。她说,别安慰我,因为我已经安慰过自己很多遍了,我现在需要听真话,需要别人告诉我,我有多蠢,多废物。我忍不住发出难听的笑声。她很惊讶,站了起来。

  很好笑吗?她说。我说,你的电视机呢?她说,扔了。我说,我怀疑你从来就没有电视机,电视机里的雪花,也是你编的。她好像来了精神,振振有词:确实没有电视机,但是电视机里的雪花是真的,我家就有这样一台破电视。

  我说,你怎么不回家?葛龙是不是威胁如果你敢逃跑,就杀到你家去?她说,是,我相信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说,听起来了,你很崇拜他。她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对她说“你确实够蠢的”,但我把这句话吞回肚子,我说,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件是请你去北门餐馆吃饭。第二件事,我会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你。她语气疲惫而冷淡:谢谢你,但我没什么胃口。我说,你如果不去,肯定会后悔,这件事很重要,而且跟葛龙有关。

  她开始摇头:没用的。把头持续摇着,那么细的脖子,扭动起来,好像随时会折断。她说,我知道你想帮我,没用的,葛龙只看钱,没钱说什么都没用。我盯住她,狠狠地说,有用,我说有用就有用。

  她迟疑而缓慢地走下楼梯,我在前面,走三步,停一下。听到她在后面喃喃道,为什么非要请我吃饭呢?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干嘛要去北门餐馆?那地方不便宜。到了楼下,我跨上摩托车,发动起来。我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上车。她迟疑而缓慢地坐上后座。车子开动后,我说,前面是下坡路,抱住我的腰,不然你会被甩出去。她迟疑了几秒,然后乖乖地把手臂环绕过来。但她的手并没有扶贴于我的腰,而是拽住我的衣服。我的身体丝毫感受不到她手的轮廓和温度。她很轻,就像一个空壳。从她宿舍楼骑到北门餐馆,大约15分钟。如果能把这15分钟冰冻起来,或做成一个标本,永久保存,我想我就可以去死了。我听说动物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人类把时间切割成年月日,时分秒,甚至一个一个的刹那。人类有四季,有24小时,动物没有,动物的“时间”是一整片,没有过去、现在、未来,没有昨天、今天、明天,一切都粘连在一起,那也是热寂之后的大同世界,混沌又清凉。对我来讲,这15分钟,就是我的动物时间,我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在北门餐馆点什么菜,我早就烂熟于心。虾米炒芥菜、青椒牛肉、丝丁鱼煎蛋、凉拌海蜇皮、糖醋肉、苦菜小肠汤、爆炒腰花……上了满满一桌菜,我直接吃起来,吃相不雅,动物一般饥饿。她呆呆坐着,眼神空旷寂静,这样的眼睛,里面应该什么都可以装下,甚至可以装下一整个废弃的篮球场。我吃了很多辣酱,被辣得冒汗,我自己内心的气氛很热烈很强硬。而她,则像一个被抽干了灵魂的布偶。服务员上了一盆汤,热气向上升腾,她突然热泪盈眶,眼泪在眼眶悬挂一会儿,掉下来。也许是被我的无趣感染,她终于动了筷子。

  我知道葛龙经常带你来这儿吃,可今天是我请客,不一样。

  有这个必要吗?

  有。

  到底什么事?

  葛龙的事,我会帮你摆平。

  不可能。

  我骗过你吗?

  没有。

  你放心,葛龙不会再去找你了。

  别管我。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快吃吧,吃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很累,不想捉迷藏。

  你那时为什么到我上班的地方找我?因为无聊吗?

  她沉默半刻,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在哪儿吗?

  我说,记得,在斜坡那家快餐店。

  她说,葛龙你们一群人,把摩托车停在快餐店门口,浩浩荡荡冲进窄小的店铺,就像一个队伍,像一个组织,像一个团伙,总之你们一出现,我心里是怪怪的,也不是害怕,也不是厌恶,也不是高兴。我当时一眼就认出葛龙,因为他是我们厂大名鼎鼎的恶霸、混世魔王,他也认出我,大声而轻佻地开玩笑,我低头看着一盘盘颜色味道完全一样的菜和肉,反复地看,好像要把时间看透。你们人多,挤过来,我被迫向前贴住柜台,葛龙突然用手臂扣成一个圈套,把我扣在里面。他呼出热气,对我耳语:不许动,我可怜的小俘虏。我的耳朵很痒,接着全身都痒起来。我无法描述当时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吃第一口雪糕,舌头像被烫到。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不对,更加奇怪,从喉管下来,腹腔、脊柱、血管,一直通到脚底,又麻又痒,又冰透透,就像死了一样。

  四周很安静,田婴说出口的每个汉字都颗粒饱满,清晰完整,没有一个字会被错过,甚至每个标点符号都堂堂皇皇立于天地之间。其间我只发出一点嗡嗡声,算是回应。

  斜坡快餐店分里外两个部分,外面这间卖快餐,里面设有一个包间,摆了三张麻将桌。我记得当时葛龙丢下田婴,就带着我们进去,店主已在其中一个麻将桌之上搁了一个大圆桌面,各种下酒菜,冷盘热菜,满满一桌。葛龙从来不缺钱,不缺大吃大喝,永远有人对他态度美好。我记得葛龙搂着我的肩膀往里间走,屁股还故意一扭一扭,这是他哗众取宠的招牌动作。这种动作别人效仿是恶心,但他做出来就感觉天衣无缝、风流倜傥。他扭着屁股是要给田婴看的,进去之前,他搂着我猛地一回头,对孤零零站在快餐柜台面前的女孩大叫:田——婴——,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坏人!这是我兄弟,他叫小泥鳅,他在保卫科上班。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去东门门岗找他……田婴愕然地望着我们,钉在原地好一会儿,猛地醒来,扭头离开。

  她继续说,我知道自己很没出息,我拿自己没办法,拿别人也没办法。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后头、大后天会怎样;我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坏日子是什么样;好的时候为什么好,不好的时候为什么不好;老天赐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老天只要随便给我门外弄一条乱叫的野狗,我就不得安宁,我的生活立刻就会毁掉,非常简单的,随便哪个方法都能击败我……我这样说,你能听懂吗?

  我冷笑道,我听懂听不懂又有什么重要,只要葛龙能听懂就好。她说,葛龙听不懂,永远听不懂。我说,我跟葛龙是兄弟,我跟他讲好了,他同意放过你。她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说,你以前总说我有办法,怎么现在不相信我了呢?她红肿的近视眼,看不清,又不愿意眯起来,迷离空大,没有内容,就像一个摆设。我说,吃吧,把菜都吃完,别浪费,浪费就是犯罪。我率先埋头吃,夹菜时把盘子弄得叮当响,她也吃,吃相优雅又苦涩。

  吃到暮色降临。我抬起头,就像溺水很久,终于挣扎出水面,大喘一口气。田婴坐在对面,我太累了,仅用余光看她,她还在吃,似乎越吃越有劲,是一片晃动的模糊。然后我们走出餐馆,天色暗污,我伸了个懒腰,隐约听到工友们的喝酒猜拳声,在亮着灯的包间里,碎碎的喧哗,像个梦境。明天他们依然会在厂房、住宅区、菜市场和小酒馆聚合,或散开、或迷惘、或清醒,或两手空空地走来走去。

  我跨上摩托,破车启动声突突突,掩盖了其他任何一切,吃饱肚子的田婴身子依然很轻,轻得就像不存在。厂区的斜坡总是那么多,上坡,下坡,带转弯的坡。骑了不知多久,田婴抱住我的腰,越抱越紧,但我还是感觉不到她。她的轮廓,她的温度,都不存在。

  再往前是厂里最长最陡的下坡路,我闭上眼,把手臂像翅膀一样展开,想象自己是葛龙,或是别人,我喊道,田婴,闭上眼,我们要飞啦,我们要飞啦……耳旁只有嗖嗖嗖的风声,不确定田婴有没听到我的话。飞起来的那一瞬,她好像在后面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句子被风卷走,没关系,无论卷去哪里,最终都将落进时间的缝隙里。

斜坡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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