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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会

时间:2024-09-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苏二花  阅读:

  1

  城是雁门城,庙是老爷庙,团是晋剧团。师父说:这剧团里有我隐藏多年的一个宝藏。

  已经过了正月,玉带河还结着冰。才是凌晨五点,河面上起了水汽,白色,大团,芦苇摇荡其中。月亮还没有沉下去,被白色水汽一衬,愈发皎洁。天地如水墨画,白是白,黑是黑,白非白,黑非黑。一声“唔——啊”从芦苇丛中发出,“唔”字自小腹起,经由鼻腔,从嗓子里喊出,是闭口音;“啊”字也是起自小腹,是开口音。一声出去,摔瓷裂帛。一对栖在芦苇丛中的野鸭受惊,哗啦啦振翅起飞。

  李智听到这一声,探头往芦苇丛中看,没想到程嫣飞也正探出头来看他,见他看她,她立刻隐了脸,躲在芦苇后。李智笑,说躲也没用,看到你了。程嫣飞啐了一声。李智说,你总是比我来得早。芦苇丛丢出一句话,喊你的嗓子吧。

  李智扎好马步,气沉丹田,高声朗诵: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程嫣飞在芦苇丛中问,李智李智,你喊的什么鬼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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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智说,是宋词么。

  程嫣飞问,叫你喊嗓子,你喊什么宋词。

  李智说,师父说我变声期没过,只能背唐诗宋词。

  芦苇丛里不说话。李智等不到回应,就接着念: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

  你断了的锁骨什么时候能好?你什么时候才能过了变声期?

  突然飞出的一句问,打断李智,如平路上突然出现个断崖。李智紧急刹住声音,心通通跳,鼻尖出汗,说我哪里知道哟。

  芦苇丛里又没声音。

  水汽愈发浓重。师父说,喊嗓子就得到河边,夏天站在岸边,冬天站在冰上,春秋两季站在芦苇丛里,这样喊出来的嗓子,有水气。

  李智等了良久,听不到程嫣飞喊嗓子,自己也不敢念宋词,忽然就明白,程嫣飞这是想要和他说话。可又等不到程嫣飞开口。李智只好问,嫣飞,师父经常说的那个宝藏,到底是什么呀?

  芦苇丛沉默。

  李智说,师父老说剧团里有一个隐藏多年的宝藏,这个宝藏到底是什么啊。

  芦苇丛沉默。偶有几声水鸟嘀咕。玉带河静影沉璧。

  转眼就是三月三。每年三月三雁门城都举办为期三天的“骡马会”。在南门外开辟一个大场子,场子里的骡、马、牛、驴、骆驼多是口外赶来的,也有来自海拉尔甚至银川的,少。但来买牲口的人,可就杂了,西八县,东六县,阳曲家清徐家平遥太谷家,府谷家神木家济源焦作家,偶尔也有来自石嘴山家和银川家的。买家和卖家,看罢牲口岁齿膘情,有交易意向,并不开口喊价,只把两双手相互握在一个袖筒里,指头间翻云覆雨,袖筒里定下乾坤。价格议定,两厢一声“价”!卖家解绳卸佩,买家光洋叮当,一桩贸易便交迄完成。雁门城给骡马会个场地,骡马会给雁门城个财富和眼界,这叫雁门会。

  雁门城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汇地,雁门会是延续了几百年的传统。看地图就知道,内蒙古如大扇面,山西是扇骨,雁门关是扇钉,开合扇面雁门城是必经之路;雁门城地处三岔,东连太原西勾北京,北靠大同呼市南望五台山,地理位置特殊,雁门城人走南闯北开枝散叶,造就东西南北口里口外、陕西河南宁夏保定,到哪里都知道咱雁门会。

  每三月三雁门会,雁门城必写大戏。朋友来了有好戏嘛。晋剧,豫剧,秦腔;朔州秧歌,繁峙道琴,河南越调;河北梆子,北路梆子,河曲二人台。戏种不分大小,有调韵就行,各戏种在雁门城的戏台上轮着番儿演,倒把雁门城的戏迷们,磨炼成了个全国视野,再加上咱南的北的里的外的晋察冀的陕甘宁的亲戚朋友,你就说雁门城的人,什么戏是不爱的,什么戏是不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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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三月三,县里写回来的是省晋剧团的戏。一时间,边靖楼下,政府八字门前,校场圆肚墙上,糊满了粉纸蓝字、黄纸红字、红纸黑字的大戏报。戏报上写戏名,下写角儿名,都有碗口大,让人一目了然。

  戏是正经戏,角儿是正经角儿。戏场院里,戏台底下,四五百多条枕木,一早就被人占了去。家里平时没什么用还吃饭多的老人,此时派上大用处,整一天都在庙场院里占位置,为的是儿女们晚上来看戏,有个好位置。

  师父说,咱自己的剧团眼看就要饿死了,却写别人的戏?

  县剧团就是老爷庙,老爷庙就是县剧团。武帝圣像和巨大的供桌,被堆挤在角落里,大殿里空出的地方,是县剧团的演练场。师父与老梁在大殿一角处说话。李智一条腿拄地上,一条腿架在练功栏上,回头对寇梅说,你再加一块砖。寇梅偷眼朝师父那边看看,低声说锁骨已经断了,腿也不要了?李智低声说,叫你加你就加。寇梅果然把一块砖摞在李智腿上。这样,李智腿上的砖,就有五块之高,看上去颤巍巍。李智问寇梅,你爸退休办下来了?寇梅一只眼瞟师父,一只眼看李智,说办下来了。李智说,这下可好,咱们剧团越发没有男演员。寇梅收回那只瞟着师父的眼,用两只眼看李智,问,你变声期还没过?你断了的骨头什么时候能长好?

  师父一直与老梁站在大殿一角说话。大殿高而空,人在里面说话产生共鸣,嗡嗡嗡,反而听不清。

  李智看了师父那边一眼,低声问寇梅,师父说的宝藏,到底是什么?寇梅反问:我知道?

  光线是从老爷庙六椽单檐庑殿顶照射下来的,寇梅恰在光线之下,脸上的微细茸毛镀金般闪亮。寇梅没来由生气,撅着嘴,眼睛却朝着师父的方向瞟。李智笑,露一嘴散乱牙齿。寇梅回过眼来,看到,嗔怒,你笑什么?不等李智回答,又问,程嫣飞为什么还不来?说着,又拿起一块砖,放在李智腿上。李智低低惨叫一声,疼出一身冷汗。寇梅瞟一眼远处的师父,师父正说得投入,一时半会儿回不过头来。寇梅笑,附耳对李智说,怎么,多加一块砖就受不了?眼里全是笑。李智吸着凉气,却执着地问,师父说的宝藏到底是什么?寇梅眼珠骨碌着,说我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有本事你问程嫣飞去。脸凑得太近,李智嗅到寇梅酸而甜的气息。

  你干什么呢,想要他命啊。小高过来,责骂寇梅一声,把压在李智腿上的砖头取下。寇梅嗤一声轻笑,跑开。

  小高把压在李智腿上的砖一块块取下,这才看见李智的腿上还绑着沙袋,骂一声,你不要命啦?

  李智放下腿,龇牙咧嘴了好一阵,才对小高说,我练武功呢,电影上,少林寺武功高强的和尚,腿上都绑着沙袋呢。

  小高正要接话,那一边师父声音突然提高,说不可能,晋剧最初叫中路梆子,脱胎蒲剧,晋剧的念白只能是蒲白。一直与师父说话的老梁也急,也提高声音,说只是叫你试试嘛。师父说,放屁,晋剧的念白只能是蒲白,谁都不能改。

  老梁也不多废话,转身就走。

  小高低声对李智说,今年的戏又没写出去。

  不是说要去和林格尔的吗。

  小高说,黄了。

  戏写不出去,工资就发不出。已经半年没发工资。小高有些犯愁。他愁的不是工资,是六扇屏。剧团的那一组六扇屏道具早已破败,修修补补超期服役,再不换,真就立不起来了。

  老梁他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想着改蒲白为普白,亏他想得出。师父余怒未消,骂骂咧咧过来,小高赶忙撤身,溜边走。李智连忙把一条腿架在练功栏上。

  师父坐在排椅上,怒气冲冲,狠狠地摔出一句,他当我是谁!换了个坐姿,怒气还是不消,又说,放屁放屁放屁。师父怒气不消,眼睛就向大殿横扫过去,大殿里的空气立刻稀薄。溜边走的小高推推寇梅,努努嘴。寇梅立刻左手做提裙状,右手做扶栏杆状,左脚先动,右脚跟随,脚尖着地,身体前倾,一上一下颠动起来练习上楼步,上到最后一级,身体微微后仰。寇梅只注意脚步,忘记脖子上的功夫。这个动作脖子必须跟上步子扭,寇梅总是记不住。

  师父把眼睛挪过去,看程嫣飞。程嫣飞在练左兰花手。她先右脚迈出,双手成兰花型,于胸前起,慢慢提至左前方,同时踏右脚,左手手心向上,右手指向左手。程嫣飞在手指上还是没什么进步,俏丽不足。

  再把眼睛移到晶晶这里,晶晶正在探海勒马。左手勒马提左腿,撒鞭,探海转身,扫马腿翻身、镚子翻身,表现的是马受惊与马连续蹦跳与勒紧马缰绳急刹步。这孩子,腰身一点问题没有,眼神差些。

  师父眼睛转一圈,就转到李智身上。李智年前的时候翻蛮子栽倒,断了锁骨,上半身全缠着绷带。李智变声期还没过,别人变声期两至三年,他四年了还不过,你说愁人不愁人。

  师父叹一声,好在怒气倒是收了不少。小高看看师父脸色,觉着还能说话,就凑过来,问师父戏没写成我们该怎么办?

  小高美术学校毕业,是正经分配到剧团的,在剧团里画布景,和李智、程嫣飞、寇梅、晶晶他们不一样,不是师父的徒弟。所以小高敢问。小高问,为什么?

  师父没回答小高为什么,却反问一个为什么。师父问,为什么自己的剧团都快要饿死了,县里却写别人的戏?

  别人的戏,是省剧团的戏,自己的戏,只是个县剧团的戏,这么个浅显的道理,师父就是绕不过弯儿来,你能拿她怎么办。师父冷笑一声,说未必省剧团就一定好。小高没接话,李智也没吭声。程嫣飞、寇梅、晶晶,都没说话。省剧团未必是好,但县里把戏写给省剧团,不写给县剧团;但省剧团的戏有人去占位置,县剧团的没有。

  大家都不说话,被堆在大殿一角的老爷泥胎像,更加庄重了脸,一双细长的眼盯着师父看。这老爷也算是英雄落难,被堆在角落里这么多年,愣是一声不吭。

  师父与老爷对视良久,直到栖在飞檐下的一只鹁鸪扑棱棱飞起,才惊醒似的说,别怕,在咱们剧团,还有我一个隐藏多年的宝藏,我一旦把这个宝藏拿出,他们就晓得省剧团不算什么。

  2

  省剧团的戏,把李智看沉默了。戏和戏,不一样。偌大露天戏场院,人头密密麻麻,那么多人一起叫好,这叫好就成了打雷,轰隆隆。见多识广的雁门城人,原来还有这么一面,完全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嘛,之前倒是把他们给大看了。但又不能说服自己。李智断了的锁骨没长好,不敢往前凑,只在老远处站着看,自己给自己怄气。

  戏场院里人真多,超乎想象。李智站在远处,看戏台处灯光雪亮。从远处看,戏台是大块的红与蓝,大块的黄与青,大块的紫与白,亮得异常,如在夜的黑幕上豁开口子,瑰丽幻化,不似在人间。

  李智却不是来看戏的,他是来看现代歌舞的。好几年了,雁门会总是在交流会上安排加演一场现代歌舞。声光电,流行歌曲,以及模仿港台明星,现代歌舞把戏台给尴尬了。到了晚上十点,现代歌舞开演,还未散的戏,还在唱的角儿,还在敲的锣鼓,还在拉的呼胡,都留不住人,人们纷纷倒戈,转头往对面现代歌舞台涌来。

  戏,好看吗?师父问,声音沉静如凌晨五点玉带河面上升起的水汽。李智垂手站立,不敢回话。

  师父唱红,这么多年红唱下来,师父已经没有女人相了,行走坐卧,言谈举止,十足是个男的。师父严肃,不苟言笑,更像一个父亲。

  师父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李智更不敢说话。老爷庙安静,夜空高深,戏场院的现代歌舞,凌空传来,扎穿老爷庙的朱红大门,塞到屋里来。师父一直不说话,像被堆在角落的老爷,面如重枣,眼睛细眯。

  李智不知道师父在想什么,师父一直不说话,他就一直垂手站着。

  一个小时后,现代歌舞的声音终于退去,一弯三月三的细月上来,斜挂在老爷庙古老的飞檐角。李智看看墙上的石英表,晚上12点。

  大门被推开,推得很小心,但由于本身的沉重,还是发出嘎吱声,于夜里听去,霜寒鼓重。你们几个,给我进来。师父突发的声音,如磬,如钟。李智打个激灵。

  细碎而杂沓的脚步。程嫣飞、晶晶、寇梅,挨挨挤挤地进来,垂了头和手,不敢与师父对视。

  戏,好看吗?师父还是这一问。

  谁都不敢吭声,人多的屋里,被师父镇着,如空谷。

  戏,好看吗?师父问。

  李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试探着回答说,还行。

  说说,怎么个行法?

  李智看看师父,又看看程嫣飞、晶晶、寇梅,迟疑着说,要说唱,他们未必唱过师父去。

  师父不说话。

  李智说,他们只是好在行当齐全。

  嗯。师父点点头。

  寇梅身体动一下,骨碌着眼说,要说唱,咱师父不差他们什么,他们好,好在行头簇新。

  嗯。师父又点了点头。

  气氛活了过来,李智说,他们的乐队很庞大呢,除了呼胡、笙,他们还有琵琶、杨琴和小提琴——

  还有大提琴呢。晶晶终于开窍,及时补一句。师父少见地笑一下,说你倒没白去看戏。

  寇梅附着师父笑,给师父倒杯水递过去,说他们的武功戏也好。程嫣飞说,那还不是因为他们全是男演员。晶晶说排练配合的也好,尤其是士兵手里的旗帜,满台翻飞,营造十万兵甲。那还不是因为他们男演员多,程嫣飞说。

  嗯。师父再点点头。

  师父说,我6岁学戏,9岁登台,13岁挂头牌,20岁名字写在戏报上贴遍天下。我进过中南海,和中央首长握过手,中央电视台也上过,省剧团要过我,戏剧学校请我去教学,我都没去。因为这些都不是我的心愿。

  师父,你的心愿是什么?

  师父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咱们雁门城的晋剧团有那么一天,也行当齐全,也行头簇新,也乐队庞大,也,站满满一台男演员。

  师父说,咱们雁门城,有雁门关,有晋王墓,有李牧祠,有杨忠武祠,有赵杲观,这些地方都是在戏台上被反复提到的。在戏台上,从李牧到李渊,从李克用到霍去病,从郭子仪到薛仁贵,从关二爷到杨家将,多少戏目,多少人物,都和咱雁门城有深厚的渊源。

  师父说,你再看咱雁门城的人,从读书认字的,到农村老大娘,从走出去的到返回来的,从老的到小的,从男的到女的,从古至今,有几个是不识戏的?有几个是不爱戏的?

  师父说,是不是好戏,是不是好角儿,中南海说了不算,中央电视台说了也不算,雁门城的人说了,才算。几百年来,省内省外的好戏好角儿好口碑,鲜有不是起自咱雁门城的。

  师父说,好戏和好角儿,是好观众成全出来的。

  师父说,咱雁门城集聚着最识戏、最捧戏的戏迷。这样的一个雁门城,不配有个行当齐全,行头簇新,乐队庞大,不稀缺男演员的好剧团吗?

  师父,省剧团要你,你为什么不去?程嫣飞禁不住一问,一双眼睛闪着晶晶的亮光。师父说的这些,只要去了省剧团,就都不是梦想。

  师父看看程嫣飞,程嫣飞抓的重点不一样,她有什么样的心思,师父心知肚明。

  师父说,我要去省剧团,县剧团怎么办?

  师父说,你们几个,是那年县剧团统一招人招来的。与你们一起来的,那一年,有二十多个孩子吧,到现在,就剩下你们几个。你们几个是沙里澄金澄出来的。

  师父说,这么多年,你们也都大了,都有一身好本事。李智,你去我房间,打开靠床的柜子,里面有个匣子,你给我抱来。师父把柜子钥匙交给李智。

  李智心跳得厉害,连带断裂的锁骨也跳。他隐约觉得,今晚非同寻常,师父要交代的,或许就是她一直说的那个,隐藏多年的宝藏。

  匣子抱来。是个很普通的木头匣子,也没有什么精巧的机关锁闭,也没什么电影里的暗箭和毒气,和想象中的宝藏差距太大。李智紧紧盯着师父的手,看师父的手究竟能从匣子里取出什么宝藏。

  师父从匣子里取出来的,是个剧本,封面写着大大三个字,《富贵图》。

  3

  峨口镇三月十八奶奶庙过会,写县剧团的戏。镇里只用一辆卡车,就把县剧团全部的道具箱子和演员一起拉来。

  峨口镇是雁门城的大镇,人口稠密,民风彪悍。峨口镇有个铁矿,是正儿八经的国企,工人历来工资高,福利好。围绕一个国营大型铁矿,峨口镇人生出无数生财之道,富庶一方。虽是镇,但学校、医院、银行、电影院、大戏台、俱乐部,应有尽有,其繁华喧腾处,不亚于雁门县城,倒有个小上海之称。

  戏三天,每天两开,中午一场,晚上一场。写有师父大名的戏报,也贴遍峨口镇的大街小巷。有师父的大名镇着,写县剧团的戏,不掉份儿。

  三天里,上午是折子戏,晚上是整本戏。第一晚是《打金枝》,第二晚是《芦花》,第三晚本来想写《金沙滩》,老梁说《金沙滩》就不用吧,杨武忠祠距离峨口镇不远,在杨家祠堂门前唱《金沙滩》不合适,毕竟《金沙滩》一役,杨家死得几乎没人。于是第三天改唱《四郎探母》。白天的折子戏,第一天是《空城计》,第二天是《要彩礼》,第三天《金水桥》。

  剧团唯一一个唱黑的就是老寇。老寇退休手续已经办下来,不愿意再唱。寇梅说,爸你必须唱,剧团除了你没人能唱郭子仪。老寇说唱成唱不成的,和我有啥关系?还怕没我退休工资?寇梅好说歹说都没用,最后还是师父亲自来了,师父说老寇你啥意思?老寇说没啥意思,唱一辈了,唱伤了,不想再开口。师父说你唱一辈子了,我呢?我伤不伤?剧团没人,你不顶上来,戏就没法开。老寇说剧团缺人,是单缺我一个唱黑的吗?

  这倒是,剧团顶不上人来,缺的何止是一个唱黑的。

  师父少见的有耐心,坐下来,放低声音,说老寇呐,正因为没人,你更要往上顶。咱一个县剧团,连唱个《打金枝》都开不了套?说出去,能丢死人。老寇说,好在丢不到我这里来,我已经退休个球了嘛。师父说,你是退休了,可你闺女寇梅不是接你班了吗,不还是在咱县剧团?她不要工资?不靠唱戏活着?剧团真要倒塌,你让她喝西北风去?

  老寇呵呵笑,说,女娃娃家还,到哪儿没一口饭呢。

  师父霍地站起来,说老寇我跟你说,剧团不能塌。这戏,你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剧团一直人手不够,大家都是身兼多职,得着什么就干什么。李智锁骨断裂,嗓子在变声期,只能看着别人号房、挂灯、催场、拉幕布、搬道具。师父说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就给我用眼睛看。

  头一天,白天是折子戏《空城计》,师父唱诸葛亮,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自幼儿学艺我在卧龙岗

  刘先生他将我搬进大营

  下山来与刘主去将兵用

  博望坡一把火烧退曹兵

  过江东与周郎又将计定

  到晚上,是《打金枝》,师父唱唐王,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年轻人一时火性起

  不懂得轻重若是非

  你夫妻一时吵几句

  不该将孤王的江山提

  虽然说年幼不明理

  也不该任性把君欺

  到第二天,白天的折子戏是《要彩礼》,师父反串老旦,唱佘太君。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

  三两清风四两云

  五两火苗六两气

  七两黑烟八两琴音

  晚上的戏是《芦花》,师父唱闵德仁。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儿跪倒苦哀求一语惊天

  闵德仁也非是铁石心肝

  腊月数九天雪花空中悬

  同是闵家子对待不一般

  到了第三天,白天是折子戏《金水桥》,师父唱李世民,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父唱:

  天不幸我父王晏了驾

  把江山让与了李世民

  实可叹众国公早归仙境

  只留下秦驸马忠心耿耿在朝中。

  晚上是《四郎探母》,师父唱杨延昭,李智站在侧帘幕里看。

  师傅唱:

  擦去了老娘的热泪满腮

  提起了往事心如刀绞

  十五年日日夜夜把南朝望

  到今天才有机会探母来

  三天戏唱下来,师父问李智,看明白没?

  李智含着泪说师父,看明白了。

  剧团太缺人了,扮演兵丁衙役的一共就四个男的,还都不会唱,只跑龙套,来来回回就他们四个。扮演宫娥彩女的倒是比四个多,但七长八短,在长相和形体上各有各的想法。太缺钱了,行头大多不新鲜,道具一看就是在糊弄事儿。台上能张口唱的,除老寇一个男的,其余都是女演员——如果李智没有见过省剧团的戏,李智只知道自己剧团里缺人手,缺男演员,缺行头,缺道具,缺好角儿,缺新戏目,缺年轻人,缺钱。看过省剧团的戏,李智明白了,雁门城自己的剧团,那是含在眼里的一颗泪。

  师父再问,李智,你看明白没?

  李智擦着泪,点点头,说师父,看明白了。

  李智泪没干,师父一时却有了泪。

  泪有泪的道理。老寇是剧团里唯一一个唱黑的,虽然唱的确实不怎么样。但老寇确实是个好老寇,唱得不好,不怪老寇,不好好唱,那才是老寇的错。老寇啊,在台上就好好地唱,卖力地唱,不惜心肝肺地唱,让人看了想哭地唱。

  泪有泪的道理。老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梁。老梁是能和木头说了话的人,呼胡、二弦、三弦、四弦、板鼓、梆子、铙钹,没有他不会的,没有他不拿手的。他是生就的玲珑心,虽然也出把蒲白改成普白的臭主意。这主意显然就是屁股上的记(计)——黑记(计),但也显然地知道,老梁心里的那份着急。老梁在拉奏到《打金枝》“紧煞鸡”曲牌的时候,呼胡弦断了,他不慌不忙,硬是有本事用没断的一根弦演奏,一点不影响演出效果,台下观众也听不出丝毫疏漏。老梁可是有机会调到省剧团的老梁。老梁也是那句话,我要去了省剧团、县剧团怎么办?

  泪有泪的道理。小高,多俊秀的一个后生啊,美术学校毕业,来了县剧团,从此就用一双巧手弥补县剧团。枪上的红缨子掉了,找小高;头盔上的绒球掉了,找小高;缺下一个贴片,找小高;灯坏了,找小高;写字幕,找小高。小高,小高,小高,每天都有人喊十遍以上小高,小高就十遍以上露齿一笑说我来弄。那么俊秀的一个小高,被累得灰头土脸,但剧团人什么时候喊小高,小高什么时候就露齿一笑。小高什么时候最动人?露齿一笑的时候。

  泪有泪的道理。秦老师是唱青衣的,年龄不够退休那么大,脸上的褶子却足够大,深沟大壑的,画了脸不用说一句话,光是站在那儿就能把小孩吓哭,见了鬼一样。

  泪有泪的道理,看看寇梅,看看嫣飞,看看晶晶,看看李智,这几个人呀,看不开,学了戏,进了县剧团这样的烂单位。那是脑子问题。但她们学戏的态度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每一天每一天,她们都是凌晨五点就已经站在河边喊嗓子了;上午她们拿大顶、耗腰、小翻、腱子、腱子小翻、蛮子、下腰。下午她们学身段、学手势、学指法、学摸架子、学趟马、学蚊帚、学团扇、学水袖、学马鞭。晚上,她们还要学把子戏,基本花、小五套、大刀花、双枪花、棍对棍。当初一起来剧团二十多个小孩,最后就只剩下他们几个坚持着。

  泪有泪的道理,这么一个处处不整齐的剧团,台下的观众在该叫好的时候一声不落地叫好。他们就是懂得该在什么时候叫好。

  师父问李智,《富贵图》该不该排?

  李智回答,该排。

  师父说,《富贵图》只要排出来,咱剧团就有救。到那时他们就晓得我们县剧团一点不比省剧团差了。

  实际上,李智想对师父说的是,省剧团最后也输给了现代歌舞。

  4

  《富贵图》剧本其实不是新剧本,不但不是新剧本,还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剧本。

  为了老剧本的事,师父和老王彻底闹翻了。老王手里有个新剧本,是现代戏,说的是一个企业家如何经受压力克服困难,最终发家致富。在全体会议上,老王说,你去戏场院看看,如今看戏的,有几个年轻人?想要把年轻人拉回戏场院,就得革新,就得思变。

  师父说,思变也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思变,思变不等于创新剧。

  老王说,戏剧本身就是个常变常新的过程,由最初的唐宋小说到元杂剧,再由杂剧拓展到唱传奇,到明清又改为梆子戏,不改不变,哪有今天的晋剧?

  师父说,你弄拧啦,不是说不能改,是说要在传统剧目上改。

  老王说,现代戏属于是戏曲表现形式的灵魂大变革。谁规定戏剧舞台就一定必须只能是才子佳人?它更应该紧贴时代,发时代之声。

  师父说,发时代之声就一定得是现代戏?古装戏照样能发时代之声,并且更黄钟大吕。

  老王说,你这个人,老是这样,永远你对,你永远对。和你说话我嗓子脑子一起疼,你别忘了,我是书记。

  师父说,我是团长。

  老王说,让大家说说吧。

  大家都不说话。老王说,同意现代戏的举手。大家都避开老王扫来的眼睛。师父说,同意《富贵图》的举手。大家又都避开师父扫过来的眼睛。

  寇梅给李智使个眼色,自己先离了会场。

  雁门城老爷庙始建于元朝。寇梅人坐青石台上,双腿垂下,晃荡着,后仰着头看写着“天日同昭”的巨大匾额,据说这匾额为明朝兵部尚书孙传庭所写。从寇梅这个位置仰头看,匾额又厚又大,上面全是裂纹。这么看着,李智的脑袋出现在上方,冲她笑。寇梅扭转过脖子来,说你笑什么?

  李智和寇梅并排坐,也把双腿垂在高台外,也来回晃荡。寇梅说,李智,孙传庭真的是咱雁门城人吗?李智仰头看看“天日同昭”,说是呀,这都是写进历史课本的。寇梅说,孙传庭看不看戏?李智低下头来看寇梅,笑。寇梅搡他一下,说问你呢。李智说,孙传庭应该顾不上看戏吧,他忙着打高迎祥和李自成呢。

  寇梅问,在峨口镇的时候师父问你看明白吗,到底是看明白什么?李智说,说不来,我反正是明白。寇梅瞅他一眼,猛地撩他裤腿看,他果然在腿上绑着沙袋。寇梅问,你每天绑这么重的沙袋不累啊?李智说,我凭什么不累?我不是我妈生的啊。寇梅说,那你还绑?李智说,我锁骨断了,嗓子变声期,也只剩下腿还闲着。

  寇梅问,你锁骨到底什么时候能好?你变声期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啊?李智无法回答,只是看着寇梅笑。寇梅扭转脸,不让李智看。又问,李智,你说说,戏曲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李智问住了。李智眨眨眼,回答不了,再眨眨眼,还是回答不了。笑,问寇梅,你说呢?

  谁知寇梅脑子早转了,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学戏?

  李智想了想,说我家孩子多,弟兄姊妹七八个——

  听说你小时候打过腰鼓?寇梅笑着,歪着头看李智。李智还在上一个问题的逻辑里,没想到寇梅这里又转了。李智说对,我小时候打腰鼓,唱歌,还朗诵,我是个文艺骨干呢。看寇梅眼骨碌碌转,知道她早又转了,就反问,你呢,你当初为什么要学戏?

  寇梅说,我爸是唱戏的,我不学戏,我学什么?

  寇梅不会告诉李智,13岁那一天晚上,她来剧团找爸爸,剧团忽然没电了。整个老爷庙陷入黑暗,寇梅慌了,她害怕。她不敢动,钉在原地。恐惧中,她看到大殿里一闪一闪起着光,她趋着光,向大殿走去。她看到,师父在大殿里划火柴,歘,火柴亮了。在火柴的亮光里,12岁的李智在练“单枪清扬花”。

  在火柴的光里,李智右手剪腕花,左手山膀式,右前脚垫枪,握住枪的上半部,一个腋花,左步别右步,翻身。火柴熄灭了。大殿漆黑。歘,火柴又亮了。李智在火柴的光里,枪已经到了右手,右腿抬平,身子又是一个翻转。

  火柴的光在大殿里一次次熄灭,又一次次被点亮。李智在明明灭灭的火柴光里,连续着,倏忽着,消失着,再现着,灭亡着,重生着。师父就着火柴的光,指导李智的动作,火柴的光下,师父面如重枣,双眼细眯,宛若关公再世。寇梅只感到耳朵里嗡地一声,眼前就白了。回去后,就说要学戏。老寇晕了,前一天寇梅还抵死不愿意学戏呢。

  寇梅说,我学戏,是因为我脑子烧糊了。李智不解,笑看寇梅。寇梅说,哎呀你老看我干什么?李智还兀自在问,脑子怎么能糊了?怎么烧的?用什么烧的?

  两人正说着话呢,程嫣飞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这里呢,我说找不着你们。李智正要搭话,寇梅先开口,说找我们干什么?语气里好像不高兴。总是没来由的生气,让李智觉得寇梅好奇怪,明明前一秒还笑嘻嘻。

  程嫣飞挨着李智,也坐在青石台上,也把双腿垂下来,来回晃荡。程嫣飞说师父和老王吵得很凶呢。李智正要搭话,寇梅抢先说,你是向着师父呢,还是老王?程嫣飞反问,你呢?

  两人都不说话。李智看看左面的寇梅,看看右面的程嫣飞,咳一声,正要说话。寇梅抢先说,嫣飞,你当初为什么要学戏?

  程嫣飞望着高空掠过的鸟,说我才不想学戏呢。李智正要说话,寇梅抢先说,不想学戏你来剧团干吗?程嫣飞反问,不想学戏就不能来剧团了?我来玩儿不行啊?

  两人都不说话。李智看看左面的寇梅,再看看右面的程嫣飞,完全不知道这两个是为什么,都撅着嘴,气鼓鼓。已是四月天,雁门城地处塞北,春天来得迟些。迟归迟,但异常迅猛,刮几场大黄风,一夜之间,河水就涨,柳树就绿,桃花杏花就开,人的棉衣说脱就脱。四月容易犯桃花癣,李智脸上痒,抬手挠挠左脸,又抬手挠挠右脸,晃荡着两条腿,不知所云的样子。

  呔!背后忽然一声喝,三人同时吓一跳,回头看,是晶晶。晶晶哈哈大笑,以为得计。寇梅和程嫣飞同时啐她。

  晶晶也并排坐下来,也晃荡两条腿,问你们说什么呢?李智笑,说在问当初为什么要学戏呢。晶晶说,谁?谁问?问谁?李智说问你呢。晶晶说学戏还要问为什么学?人不学戏,该干什么?就像师父,学了戏,可着雁门城谁不认识她?但师父要是不学戏呢,像我奶奶,像我妈,可着雁门城谁又认识她们呀。寇梅扑哧一笑,说那照你这么说,你学戏是为了雁门城的人都认识你呀。晶晶说是啊,难道你们不是?

  大家一起笑。晶晶说你们笑什么啊,本来就是。那一年师父去我们村唱戏,我奶奶我妈对我说,人活成师父这样,算没白活。我奶奶我妈,把我送到师父面前,求师父把我带走。程嫣飞问,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的?晶晶说我自己也觉得,人只有活成师父那样才算没白活。程嫣飞说人有很多种活法呢,你可以考大学,可以进工厂。晶晶摇摇头,说我只认唱戏,像师父那样,红遍全省,然后再像师父那样,当团长。程嫣飞笑歪了,连声喊晶晶团长,晶晶团长。

  晶晶问程嫣飞,你呢,你为什么学戏?

  程嫣飞咬咬下嘴唇,说我也不知道。

  程嫣飞从12岁起,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人人都说她好看,说她这么细皮嫩肉不该出生在小县城,应该出生在省城,只有省城那样的大城市,才配得上程嫣飞的好看。说的人多了,省城就成了程嫣飞的理想。好看的人必须是演员,县城里唯一出演员的地方,只能是县剧团。程嫣飞可不知道学戏有这么苦,但程嫣飞又确实知道,她天生就该是个演员。

  李智侧脸看程嫣飞,程嫣飞咬自己的下嘴唇,咬得有些狠,留下一排细碎的牙齿印。那些牙齿印一个坑儿一个坑儿,每一个都发白,让人想到雪地里猫留下的爪痕。也不完全像,或着更像柳条抽穗的排列。这么看着,左腿被寇梅狠狠掐了一下,啊呀寇梅你干吗?

  5

  对于《富贵图》,老王说要论证论证,要研讨研讨。师父已经开始分角色,师父说论证个球,研讨个球,开排!

  师父就是师父,按个喉结就是个男的。

  结果是一开排,所有人都对师父不满,都来找师父吵架。

  首先来吵的是老梁。老梁说工资都不发排球的什么新戏?你让我们喝风呀?老梁还说,再不发工资我就出去自己干。老梁这话还真不是瞎说,他要出去,鼓房里尽是请他的,跑一个白事宴就够剧团一个月工资的。

  接着来找师父吵的是老杨。老杨说你不发工资不发工资吧,你把买菜的钱给我,我顶多是个食堂大师傅,我又不是田螺姑娘,我煮不出无米炊。

  小刘也来吵。小刘是唱小旦的,戏好不好的不好说,人是真漂亮。人漂亮了,就容易嫁人,容易调工作。小刘往文化馆调,手续都办了,还不耽误来找师父吵。小刘说我为剧团做了多少年活雷锋,做了多少不计报酬的事,我有好没?

  老闫也来找师父吵。老闫说我真扛不住了,家里三个娃,高中的初中的小学的,每一天都问我要说法。不给我发工资,还不让我走,把我耗在这里干啥?

  来找师父吵的人,个个比老王强,和师父吵,脑子嗓子都不疼。多厉害的师父,脑袋都能被吵成个大洋灰盔子,师父大着脑袋朝前一栽,咕咚倒地。

  一个礼拜后李智用自行车把师父驮回来。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师父舌头分成两半,一半活着,一半僵死,说话如同搅糨糊。还一说话就晕,一晕就朝前栽,一栽就得进医院。这下可好,谁要找师父吵,师父就朝谁身上栽,栽谁身上,谁就得负责师父医药费。

  这一招至少换来半个月不吵。

  像落满一树的麻雀,吵吵吵吵吵,突然同时噤声,互相望,片刻后同时再吵;像圈了一教室的孩子,吵吵吵吵吵,突然同时闭嘴,互相望,片刻后同时再吵。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该吵还要吵,来找师父吵。

  师父不能多说话,李智挡在师父前头。

  李智会说话,原来叫老梁,现在不叫老梁了,改叫老梁大爷;原来叫秦老师,现在改叫姨;原来叫老王,现在恭恭敬敬叫王书记。李智会说话,不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李智说叔你看这样行不行?姨你看这样行不行?大爷,我的好大爷咧,你看这样,行不行?实在不行,李智会哭。哭还不是哭,是眼泪蒙在眼珠上,欲滴不滴,一口一个大爷一口一个叔,闪着泪花,一脸无辜和委屈,弄得老梁老王们简直没办法吵。

  寇梅来找师父吵。寇梅说,凭什么呀我哪点不比程嫣飞强让她唱小姐让我唱丫鬟?李智说,寇梅你声音小点,师父休息着呢。寇梅说我凭什么声音小点?我学了这么多年戏,我图个啥?第一次排戏第一次登台我就是个丫鬟?我哪一点不好?李智说寇梅你听我说,让你唱丫鬟,是因为只有你能把丫鬟这个角色演活。寇梅说,那我天生就是个丫鬟命呗。李智说你想哪去了,你眼睛比嫣飞活,你身段比嫣飞俏,你人比嫣飞灵,就只你,能把秋香演活,若换嫣飞演,嫣飞就把秋香演死了。

  话要是这么说,寇梅气就平一半。不是不能演丫鬟,是不能不如程嫣飞。

  寇梅将信将疑,问,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师父说的?李智狡猾,用肩膀碰一下寇梅,眉一挑,眼一睐,说你说呢?

  晶晶也来找师父吵。晶晶说我从10岁进剧团学戏,一直学唱红,现在让我改青衣?李智说晶晶你小点声,师父休息呢。晶晶说我就是想不通,我学唱红学好好儿的,改得哪门子青衣?不为唱红,我还不来剧团学戏呢。李智说,晶晶你想过没,如果你改青衣,你就是个全新的你。晶晶说我以前也不旧呀。李智说你处处学师父,不但在戏上学,在言行举止上也学,但师父是师父你是你,你不能把自己给活没了。

  把自己给活没了?晶晶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人当时就傻住。李智让晶晶坐在椅子上,说你看你,衣服穿成这样,头发剪成这样,没个姑娘样儿,你再这样下去,你就找不到你了。晶晶豁地站起来,被李智按下。李智说你别学师父,师父没有女人样儿是被逼出来的,你不一样,你这么年轻。李智说,你身段好,悟性高,你天生一个美人,你学唱红,你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晶晶豁地站起,又被李智按下,李智问,你说,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学唱红?

  晶晶想想,学唱红,那是奶奶和妈的主意啊。再一想,奶奶和妈没错啊,只有唱红,才能出名,才能被人记住,才能是角儿啊。再一想也不对,唱青衣也照样出角儿啊,唱旦成了角儿的也不少啊。再一想,学了这么多年红,改青衣能改过来吗?李智说,怎么改不过来?师父一开始还是学唱小生的呢,在台上唱十几年了都,改红不也说改就改了吗。

  师父是师父,师父改唱红当然是改好了,改出名了。李智说对啊,这才是你要学师父的地方,学她能改,会改,这才是她的精髓。你学她女没有女相,你觉得你对吗?

  李智要这么说,晶晶觉得这行当还非改不行。想要成为师父那样的人,还真得是学她的本事,而不是表面。晶晶脑子“轰”一声,通了。通是通了,却一把揪住李智领口,你是说,我没个姑娘样儿?李智忙说,有有有,我不是说了吗,你天生美人一个,你妙龄少女一个,你美丽姑娘一个。原来她通的是这一块。

  程嫣飞是晚上来的。程嫣飞说干什么要我唱女一号?让寇梅去唱,我不想那么费力。李智问,你每天晚上还坚持用热水泡手吗?程嫣飞举起自己的手,细细地看。一回头,嗔道,你不许看。李智笑,说这么好看的手,为什么不让我看,我偏要看。程嫣飞往身后藏自己的手,李智左左右右抢着看。

  程嫣飞说,师父让你唱小生?李智点头。程嫣飞说,可你一直想学的是红。李智还要左左右右地看程嫣飞藏在身后的手,程嫣飞躲不过,只好把手伸到前面来,说看看看,让你看。程嫣飞的手,手指如葱管,指甲似温玉,五根指头伸出来,个个都是戏。李智笑,说还说你不想唱主角,不想唱主角你就不会每天一大早就去河边喊嗓子,你就不会每天晚上坚持用热水泡手。

  程嫣飞抽回手,说,我唱不了女主角,还是让寇梅唱吧。李智说,也行。

  一时无话,两人都扭着脖子前后左右看。老爷庙中轴线建有献殿和正殿,正殿砖砌台基,基宽大概二十多米,深有十四五米,高有一米五左右。两人坐在青石板台基上,腿垂下来,来回晃荡。两人身后大殿是三间宽的面,六椽进深,单檐庑殿顶,七檩前后廊构架,前后檐柱头科为五踩单翘单昂,前后檐柱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

  庙是为老爷建的,但老爷被堆挤在角落里。老爷不吵嘛,老爷要是也吵,局面也许会比这大点?受委屈的不止老爷,关平和周仓才更委屈呢,原本该是一左一右站,现在肩并肩站,还挨挨挤挤,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然有一种大刀都劈不开的亲密。这亲密让原本的神仙人物,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猥琐。

  程嫣飞说,要不,我试试女主角?李智说,也行,要不,你就试试。

  6

  《富贵图》说的是唐朝新野县令藏昂倚仗权势,强抢民女尹碧莲成婚。路经少华山,被绿林好汉袁龙、李云截获。袁龙杀了藏昂,还要杀尹碧莲。为救尹碧莲,解元倪俊假意允亲,在洞房中终夜烤火,洞房不鸾俦。倪俊要去赶考,怜惜尹碧莲孤苦无助,遂携带离开少华山。离别之际,二人互赠信物,尹碧莲赠送倪俊“富贵图”半轴,倪俊则回赠“孟母断杼图”。二人挥泪惜别。尹碧莲去倪家认婆,倪母因尹碧莲与倪俊的约定不合礼数,遣回尹碧莲。尹碧莲在丫鬟秋香的陪伴下,望断秋水,度日如年。一年后,倪俊得中状元,来迎娶尹碧莲。倪母亲自登门道歉,被丫鬟秋香一顿揶揄。尹碧莲历经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

  倪俊由李智扮演。尹碧莲由程嫣飞扮演。丫鬟秋香由寇梅扮演。倪母由晶晶扮演。

  李智有话要对师父说。但一直没说。师父等着李智说。李智就是不说。

  师父从医院回来后,轻易不多说话,有什么话,都是李智代替她说。让李智说,李智就说。李智要是不站出来替师父说,王书记就可能改排现代戏。李智说着说着,就成了李智。王书记说,那要不你来当这个团长吧,你来导排《富贵图》好了。

  这个事放在大会上一说,没想到大家都没意见,反正是个不发工资,谁当团长都一个样。

  团长李智说,老梁大爷,你在音乐上有一流天赋,《富贵图》这个戏的音乐和唱腔都要由你来编排设计。

  李智老梁大爷一叫,老梁一向长着的脸,短三分。老梁笑说能行,我已经看剧本了,我打算在这个戏里拿出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音乐构思。我争取编排的每一段音乐,都能反映出人物情绪。另外你们几个流派不一样,个人条件也不一样,我给你们每一个都好好设计唱段,争取做到你们每一个都能通过唱腔,既能揭示戏剧人物的心态,又能突出个人特点。

  李智说,《富贵图》是老戏,是传统戏,尤其《烤火》一折,咱们排这一折,一定要排出不一样的东西来。王书记不是说了吗,戏剧要革新,要思变,咱们就按照王书记的思路,革新以前戏里拖沓、重复、松散的地方。

  李智要这么说,王书记的脸也比以前短,笑着说看看,还得是年轻人,领悟能力就是好,戏剧舞台一定要革新,一定要思变。李智不照搬,不教条,这本身就是在创新嘛。

  李智给《富贵图》分段:

  第一场救女:分抢女、杀官、拒反、救女。

  第二场烤火:分送洞房、问姓名、披衣服、抢烤火、插金簪、偷火盆、告世家、送下山。

  第三场赠图:分改称呼、见秋香、送仁兄、难分手。

  第四场见婆:分送女、见婆母、不认亲。

  第五场合图:分思夫、报信、责夫、合图。

  李智说,《烤火》一折中,问身世、让床、送衣、烤火、寻簪、送火等情节,只能用一个,或两个动作来完成,这样剧情才能紧凑起来。

  李智说,一定要揣摩人物的心理变化,然后通过肢体语言,准确表达出来,让观众看明白。

  李智说,丫鬟秋香要俏,小姐尹碧莲要柔,青衣倪母要拙。秋香还要灵,尹碧莲还要羞,倪母还要正。秋香还要爽,尹碧莲还要忍,倪母还要艳。秋香还要痴,尹碧莲还要腻,倪母还要端庄大方。秋香还要侠,尹碧莲还要美,倪母还要让人忍俊不禁。

  李智说,灯光要多变,以白粉为基调,最后一场听到倪俊中状元要突然变红。

  王书记说,看看,还得是年轻人,看书多,懂得利用和调动一切来为戏剧人物服务。

  王书记一字不提师父。

  师父反倒微微笑。

  晚饭后,李智陪着师父遛弯儿。两人很长时间都不说话。李智有话要对师父说,但李智就是不开口。最后还是师父先开了口。师父用搅糨糊的舌头对李智说,晋剧一定要有男小生。

  李智低着头,不说话。李智不想唱生,他和晶晶一样,是奔着唱红来的。他和晶晶的想法一样,觉得只有唱红才能唱出名堂,才能名满天下。和晶晶不同,李智本身就是个男的,不用刻意做作,不用刻意模仿,他只要看,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可从他进剧团起,师父就说他是个唱小生的好料,只让他学小生戏。

  所以你迟迟不肯过变声期?师父问。晋剧戏台上,没有男小生,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没男小生,说明男小生唱不出来嘛。男小生有多难,师父不是不知道。

  师父说,晋剧一定要有男小生。师父用力地说。因为太用力,舌头大出四个来,一起在嘴里搅。晋剧一定要有男小生,你该是晋剧戏台上的第一个男小生。师父说得太用力,眼泪都出来了。李智也哭,说师父你别说了,这个男小生由我来唱行吧,由我来唱,行了吧。

  自此,在喊过《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后,李智开始在玉带河边喊晋剧。他一开口,玉带河岸边的芦苇丛里,飞出一大群色彩艳丽的野鸭来,哗啦啦飞上天。

  李智的变声期过了,小高却出事了。早看出小高不对,和他剧团的刀马旦郑娟来往太密切,终于还是被老婆捉奸在床。小高老婆个低肚大,脑袋和肩膀之间没有衔接,等于脑袋直接安在肩膀上。但小高老婆脑子足,能干,倒腾药材,挣的是大钱。小高能在剧团干,能不吵工资不吵福利,贴着自己的钱也要给剧团画布景做道具,全是因为他老婆能挣回钱来。

  小高和郑娟,老婆早操上心,不动声色,就为逮个正着。逮是逮住,老婆不吵也不闹,坐下来谈条件,要么离婚孩子归老婆小高净身出户,要么小高不在剧团干,跟上老婆出去收药材。小高想一想,同意第二条。

  郑娟心灰意冷,调工作,调到雁门城酒厂当工人。

  剧团就这样同时失去小高和郑娟。与此同时,做头盔的老褚也办下来退休。老褚是邻县宏道村的,他们那个村出做戏曲服装的手艺人。老褚家祖传就是个做戏剧服装和头盔的,在雁门城有自己的店铺。解放后公私合营,把老褚合并到剧团。老褚做的戏剧服装和头盔有些过时,但剧团如果没老褚,剧团连过时的服装和头盔也没人来做。

  老褚走,李智把老褚送到汽车站,李智说老褚你不走行不行,你说你回去,你能干啥?老褚说我回去还能种地个球的嘛。李智说那你要经常回来看我们。老褚说你娃娃站着说话不腰疼,来回汽车票不要钱哪?李智一时无言。老褚看着李智,笑,说你还真是个仁义娃娃,我虽然退休,但我闺女小娥接我的班,剧团也不少人嘛。小娥才19岁,没学过戏,来剧团能干啥。老褚说小娥来剧团,也还是能做服装和头盔嘛,不然呢。老褚都做不出什么好服装和头盔,一个19岁的女女,还指望她什么哟。

  汽车站在边靖楼前,边靖楼在雁门城中。老褚上汽车,走了。李智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汽车。李智长久地站着,街上明明人来人往,李智却只有他脚下的黑影子。

  李智和他的黑影子对峙着,心里起了怀疑。怀疑自己不是自己,是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有另一套生存体系,虽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却做着完全不一样的事。因为不一样,另一个自己挥洒自如如鱼得水,看见他,还要对他做个鄙夷的手势。

  李智不但怀疑自己,还怀疑这个雁门城,这个雁门城到底是三维世界的雁门城呢,还是四维世界的?如果是四维世界的,那行走在街上的,岂不是不止眼前人,应该还有李牧,还有赵杲,还有戍边屯垦的汉家将士;还有魏晋高僧昙鸾,还有镇守边关的杨家将领,还有元朝诗人萨都剌,还有明朝孙传庭,还有清朝冯如京。大家都挤在街上,却都不说话。

  李智不但怀疑雁门城,他还怀疑雁门城上头的一片天。天上是不是有个总导演,给雁门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分角色,分服装,分场次,分念白和唱词。每一个活着的人,是不是都有一个既定的剧本,规定着最终的走向?

  7

  夏天过去,秋天来。玉带河水一早一晚都冰凉凉。一队大雁飞过去,给河心里留下个倒影。野鸭换了一茬,个个愣头愣脑。芦苇经过一夏的蓬勃,到秋天愈加茂密,风吹过,刷啦啦地响。

  都知道县剧团在排新戏,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新戏,县剧团的人不漏一点风声。去老爷庙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就见几个年轻娃娃在那里拿大顶翻跟头,没见个唱红的,也没见个唱黑的,更没见个唱青衣的。这排的个什么新戏?又后来,人们能听见老爷庙里敲锣又打鼓,还有人脆生生地唱,但老爷庙大门紧闭,就是不让人进。这排的到底是个什么戏?

  秋凉后,师父嘴里的舌头还是四个多,还是不能多说话。剧团里的人已经习惯师父不说话,有什么事都找李智说。老褚19岁的闺女褚小娥来了,褚小娥盘脸,环眼,说话之前先害羞,羞完一笑,这才说话。褚小娥性格好,和剧团里的人都处得来,和寇梅、晶晶、程嫣飞都是好朋友。

  李智来给褚小娥送梨,说吃吧,正宗金盖酥。递给褚小娥,褚小娥不好意思接,脸先红了,说哎呀那怎么好。李智一笑,把梨子放桌上。他锁骨已经长好,人很精神。见桌子上放着一个头盔,不由叫起来,这头盔好。

  这是《小宴》里吕布的头盔,和以前的头盔不一样,它的绒球都是粉白色,夹着黑点,用细弹簧固定着,拿到手里,每一个绒球都颤巍巍,竟然个个都是活的。你做的?李智问。褚小娥点头,不敢和李智的眼睛对视。李智把头盔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说小娥,你这手艺比你爸强。

  褚小娥有些小得意,说我这手艺是跟我爷爷学的。李智问,那你爸的手艺是跟谁学的?褚小娥说,我爸的手艺是跟我妈学的。李智问,那你妈的手艺是跟谁学的?褚小娥说,我爷爷呗。李智想了一下后哈哈大笑。褚小娥不由也笑。

  两人笑着,程嫣飞进来,问你们两个笑什么呢?也看到桌上的头盔,也呀一声表示好看。程嫣飞把头盔戴在脑袋上,学着李智,做几个小生动作,三人一起都笑。寇梅是听到笑声进来的,眼珠往李智身上骨碌碌转一圈,再往程嫣飞身上转一圈,看见程嫣飞带着小生头盔,也笑。

  程嫣飞把头盔戴寇梅脑袋上,说你们看看,原本俏生生一个鬟,这么一戴,哈,更俏。寇梅说对,俏到什么时候都是俏。说着,果真顶着小生头盔走起了小丫鬟的碎步,看上去既俏皮又伶俐。大家一起笑。

  你们笑什么呢?晶晶也进来。也是一进来就讶异头盔好看,说做成粉色的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是不是得配粉衣服啊?褚小娥摇头,说是粉,但不是一个粉,衣服的粉要比绒球的粉深一些才对。如果是一个粉,反而谁也显不出谁。

  褚小娥这么一说,大家都来劲儿,纷纷讨教褚小娥。褚小娥当即拿出一块大调色板来,当即调配各种颜色。一时间,红配绿,黄配蓝,紫配白,白配青,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在褚小娥手里分离、吸附、交换、互补,褚小娥像极一个彩练仙子。

  李智问褚小娥,如果让你来给《富贵图》做场面提示,你怎么做?褚小娥说,第一场少华山聚义厅,红桌群椅披,正场。第二场烤火,蓝幔,蓝椅披。第三场赠图,绿幔,绿椅披,绿桌裙。第四场见婆深黄幔,深黄桌椅裙。第五场合图,红幔,红桌椅裙椅披,斜场。当然第三场要解决挂图。

  你爸爸对你说过《富贵图》?李智问。

  褚小娥说对,我爸爸一回去就对我说,还让我看剧本,让我想如何搭配服装颜色。

  那你打算如何搭配服装?李智急急问。褚小娥说,倪俊黑学士巾,绿色绣边道袍,登云履,后换套翅帽插宫花。尹碧莲全头面加大凤,红帔,袄裙,彩鞋,中间换头纱,乳白衫子白绣边裙。丫鬟秋香袄裙,饭单子,四喜带子,小坎肩,彩鞋。倪母前黑团花帔,绣花裙,后换紫团花帔,彩鞋。

  这些你都会做?

  只要材料齐全,我尽量,我要不行,还有我爷爷呢。李智不知道,其实省剧团绝大部分服装和头盔都出自褚小娥家。褚家做服装最好的是爷爷,做头盔最好的却是褚小娥。

  啊呀,李智一把拉住褚小娥的手,说不出话来。寇梅抿嘴儿一笑,说哎哟,你干吗呢拉着小娥的手不放。李智忙放开手。褚小娥脸本来就红,此时更红,眼睛躲闪着不敢看人。李智说屋里这么多人,咱们到外面台基上坐着去。

  高大台基,五人一溜坐,把腿垂下来,晃荡啊晃荡。五人身后大殿是三间宽的面,六椽进深,单檐庑殿顶,七檩前后廊构架,前后檐柱头科为五踩单翘单昂,前后檐柱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寇梅说,也不知道《富贵图》排成,是不是真像师父说的那样,会红遍全国。程嫣飞说,你是想呢还是不想?寇梅说当然想,真能红遍全国,我们是不是要去全国各地唱?程嫣飞说,那当然,师父红的时候,就是全国各地唱。晶晶问,那会不会去四川?寇梅说,四川也是全国嘛,为什么不去。晶晶说,要真那样,我就带我妈一起去,我妈是四川人。

  褚小娥说,真要唱出名,出国也是可能的。

  出国?寇梅问,那会不会去日本啊?大家都说有可能。程嫣飞说,那会不会去美国呀?大家都说有可能。晶晶说,那会不会去非洲大草原呀?大家都说,不可能,非洲大草原只有狮子,非洲狮子才听不懂晋剧。大家一起笑。

  晶晶说,我也不要出国,我只希望这个戏唱红,剧团能给我发工资,我用工资给我奶奶买件衣裳。寇梅用胳膊肘子搡她,说有点出息,戏都唱红了还缺你个衣裳钱?

  那你有钱了想干什么?晶晶问。李智抢着说,我要有钱,我就盖个别墅。晶晶问,你盖个别墅能干吗?李智说住呀,到时候我住在别墅里,楼上楼下,我想住哪间住哪间。大家一起笑。都知道李智家屋子小弟兄姊妹多,他这是被挤怕了。

  程嫣飞说,我要有钱,我就买好多连衣裙,我想穿哪件穿哪件。

  寇梅说,我要钱,我就买辆摩托车,我想去哪里去哪里。

  褚小娥说,我要有钱,我就整天睡着,我想不做头盔我就不做头盔。大家一起笑。

  五个人叽叽呱呱地说,叽叽呱呱地笑。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被身后大殿里的老爷听得一清二楚。于是老爷笑,眼睛越发细长。

  《富贵图》事关剧团存亡,事关寇梅程嫣飞晶晶的前程,无论多难,这服装、头饰和桌裙,道具,李智都想要新的。也不是李智都想要新的,是旧的实在太旧,必需换新,可剧团——

  老梁说,要不,我带着乐队出去揽点活儿?老梁说的揽活儿,是跑白事宴,俗称吹鼓。可吹鼓有鼓房,老梁的拉奏是殿堂级的,老梁口口声声要去跑白事挣钱,但怎么可能?老梁倒情愿乐队是饿死的。但关键时候老梁能说出这样的话,老梁真是个好家伙。李智说老梁大爷,不用,我想其他办法。

  秦老师说,要不,咱们捐钱吧,或多或少,总是个力量。这显然也是条黑计,剧团都一年不发工资,还捐钱?谁捐给谁呀。李智说姨,不用,我想其他办法。

  老杨说,我家院儿里有一树苹果,等过几天下了苹果,咱们一起去卖苹果。

  老闫说,我家还种着二亩玉茭子,等过了十五,收玉茭子的来,就能卖下价钱。

  寇梅说,我二姑在深圳做买卖,有钱,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借钱。

  老王说,我再跑跑文化局,虽然剧团是自负盈亏,但排新戏好歹也得给点钱吧。

  好多人说了好多办法,李智都摇头,没有一个是可行的。李智说,我想其他办法。

  20岁的李智想好几天,胡子都想出来了,办法也没出来。月亮越来越圆,夜凉如水,李智坐在大殿里,和老爷对视。老爷能有啥办法,老爷也没有办法嘛,只好和李智干瞪眼儿。两人大眼儿瞪小眼儿,谁也没办法。老爷胡子一大把,可见也是愁得来。李智揪自己的头发。都知道《富贵图》是剧团最后一丝希望,都把希望的注押在《富贵图》上,可《富贵图》有多难,都知道吗?

  晶晶转青衣,到现在了还没转过来。学了那么多年红,红要求女不露女相,晶晶已经很好地把自己的女性特点掩藏起来,这时候你叫她转青衣?

  程嫣飞到现在还没完全进入状态。这倒不全怪程嫣飞,主要是寇梅,从来不好好和程嫣飞合作,尽找别扭。寇梅这个鬼东西,成天眼珠子乱转,却从来转不到正经处。

  袁龙和李云两个角色,必须是男演员,由老姚和老黄两个来扮演。跑一辈子龙套的老姚和老黄,当初进剧团只是为饭,从来没好好学过戏,跑龙套就是他们的初心。现在突然有了戏份,虽然不用唱,但念白和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要范儿。老姚和老黄,从头学起。学就一个字,可学起来累死人,都老胳膊老腿,累出的汗够好几桶。关键是还没工资。他们是把初心给忘得一干二净。

  李智看老爷,老爷看李智。大殿里没开灯,月亮充当照明弹。已近中秋,月亮正往圆里长,这几天半圆不圆,但照样亮得人心里慌。

  《富贵图》如天上月亮,说圆不圆,说缺不缺,圆还不至于圆,缺还缺不到哪里去,反正半圆不圆,反正照得人心里慌。李智想,要不就上月亮去吧,上月亮,就不用愁。

  有人走到李智身后,脚步沉重。李智现在一心只想上月亮,不想说话。

  李智。同时有四个舌头在说话的,只有师父。李智一骨碌站起来,叫一声师父。师父大着舌头说,李智,回去睡觉。李智说,师父,我睡不着。师父说,不就是钱吗,我来解决。李智激大眼睛看师父,虽然舌头多挤得慌,但师父还是在月亮底下笑,说这个剧团,有我隐藏多年的一个宝藏呢,不愁。

  8

  师父和老王带着李智和老梁跑文化局,用的还是脑袋朝前栽的办法,一句话说不对,师父就往人身上栽。把文化局的人给栽笑了,说排新戏是个好事嘛,应该扶持。但文化局的人还说了,剧团也要学会两条腿走路嘛,单靠扶持,钱是有数的。你们老王的思路就很对嘛,给企业家拍戏,让企业家扶持一部分,也是行得通的嘛。文化局的人这么一说,大家才觉出老王要拍现代戏原来是有道理的。大家都朝老王看。老王一时眼里有了泪,委屈如孩童。师父也觉出委屈老王了,伸手拍拍老王的肩。老王与师父,前所未见地和谐个球的了。最后,不但要下来一部分钱,还成功写下雁门城明年三月三的戏!剧团里欢天喜地。工资发了好过年,写成明年的戏,还有一笔钱,大家都眉开眼笑,好事情来了简直挡不住。

  冬天来临,玉带河被冰封住。凌晨五点喊嗓子的时候,又可以站在冰上。但今年暖冬,河面的冰总是封不严实。

  《富贵图》的排练已经进入最后排练阶段。老梁编排的曲牌和设计的唱腔,每个人都反复练习过。褚小娥回宏道做《富贵图》的服装和头盔去了。王书记开始对《富贵图》存满信心。师父每天都在剧团盯着,虽然话少舌头大,但字字都在要害,一辈子的舞台经验,能比过一个大宝藏。

  雁门城的人还是不知道剧团到底排的个什么新戏。剧团每天都大门紧闭,光听见里面锣儿敲得响,呼胡儿拉得紧,就是看不到。想着剧团里就那几个唱家,不是唱红的师父,就是唱旦的小刘的,再不就是唱青衣的老秦,戏吧,无非是个《牧羊圈》《走雪山》,再不就是个 《明公断》 《清风亭》,也想不出个别的。

  忽一日雁门城正中央边靖楼下,从太原回来的长途汽车上,扔下一个大包裹来。没接牢,包裹炸开,里面东西全都露出来,放了绛一样。呀,是戏服。呀,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戏服,色彩丽而不艳,用料华贵精致,绣花竟然全是手工。雁门城人是识货的,这么好的戏服,真不多见。再看接货的人,这不就是县剧团的老梁嘛。老梁老梁,这戏服是给哪儿买的?老梁说,县剧团么还能是哪。老梁老梁,县剧团不是塌球了嘛。老梁说,谁说的?不但没塌,还排了新戏。老梁老梁,县剧团排了个什么新戏?老梁打死不说排了个什么新戏。

  个死老梁。

  到了晚上,与以往一样,雁门城人吃完饭,算计完一天的得失,嫌完老婆骂完孩子洗完脚,正打算睡,县城西南角传来了大戏开锣声。不时不节的,敲的哪门子锣?大部分人继续睡,极少数人寻着锣声去。

  据去了的人回来说,剧团真的排出新戏了。新戏,新新儿的戏,全是新的,连人带椅带行头,都是新的。问是什么戏,说是《富贵图》。问戏好不好,说好,好到简直没法说。没法说也得说说呀,于是说这戏与以往的戏不一样,以往是把才子与佳人送进洞房算完,这戏是从才子佳人进洞房开始算起。一床,一帐,一火盆,佳人又怜又爱又怨愤,才子反倒欲迎还拒穷应付。

  说小生是个男小生,说从来没见过小生是这样的,把柔情,把蜜意,把儒雅,把俊美,把文气,把迂腐,把窘迫,把佯装集于一身。他腰身柔软,扮相英俊。好,是恰到好处的好,是不能再增一分也不能再减一分的好。他是在演,但他分明没有演,他是把身上的戏一件一件拿下来往台上摆。他也不是摆,他什么都不做,你光是看着他,平生的志愿就都能满。

  问这小生唱的怎么样,说,不唱。在《烤火》一折里是大段音乐伴奏,才子与佳人在戏台上用身体、手势和眼神来演戏。这样的戏,得屏住呼吸,得睁大眼睛,得把心悬吊起来,得把双脚摆放整齐,一心一意地看。孤灯寒夜的戏台上,才子与佳人在戏台上烤火、争火、让火。身体是那样的身体,含着,蓄着,但那身体有渴慕和迎送在流淌,有少男和少女才能有的酸楚与甜蜜在流淌,那不是身体,那是夏天的玉带河,草木葳蕤,水波涟漪。

  问音乐是怎么个好法儿,说那音乐,听的真真儿的是传统曲牌“苦相思”,可把20多个“苦相思”套在一起又唱又奏,这还真是第一次听。真好听,“苦相思”掏掏摸摸顺着人的耳朵眼儿直往心里钻。耳朵眼儿和心,前所未有被打通。多出一个通道,先还探头探脑在试探,马上,以前的和以后的就被贯通,台上的台下的就被贯通。是男的,就成男小生,是女的,就成女小旦。每一个男小生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女小旦,每一个女小旦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男小生。以往隔着层膜,不通。现在被打通。有是被从记忆里翻出来的,有是被从未来提前拎出来的。于是台上和台下相连,台下的每一个都站在了台上,在台上的每一个都是只和记忆里的或未来的那个独两个。

  说这个男小生,不开口是不开口,开口一唱,凤鸣龙吟。那唱,是风从树林里往外钻,带着哨儿,分枝拨叶而来;树林稠密,也稀疏;有一洼水,水上有蓝天白云,被风折叠,挟着,一起往外钻。远远看见风挟着水来了,像是要扑面而来,没想到是入了耳。入了耳,就起了相思。于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说没有掌声,大家都安静着。原来,情到深处,人是孤独的,戏到好处,孤独更甚。

  问小旦好不好,说小旦更好,情款款,意绵绵,羞答答,做戏好,唱功好,窈窕妙曼,一段独特的“干板唱”,能给人的耳朵开光。

  说丫鬟更好,一双眼珠骨碌碌转,说不出的灵慧与俏丽,让一切写在诗词里的少女有合理的参照。

  说大青衣更好,正宗的“嗨嗨儿调”,开口一唱,听到的人就醉。醉,还不是喝酒醉,是芦苇在水中荡漾,是杏花雨沾湿衣裳,是萧何月下追上韩信。

  好的没法儿说的戏,就唱一次,再不唱,痒痒了整个雁门城人的心。冬日时节,看花花不红,看树树不绿,冰天冻地没个去处,都闲的个球的,这时候心却被痒痒着了,你让雁门城的人怎么办?

  都往老爷庙跑,都想看看到底是啥情况。一进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娃在扫大院,再看大殿,大殿三间宽的面,六椽进深,单檐庑殿顶,七檩前后廊构架,前后檐柱头科为五踩单翘单昂,前后檐柱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正中挂着兵部尚书孙传庭写的四个大字:天日同昭,里面坐个不言不语背时倒运的关老爷。

  老爷庙唱的是空城计。

  进了腊月,剧团发生两件事。一件事是寇梅腱子小翻的时候,扭伤手腕。这么大的事寇梅没说,是后来手腕实在肿得不像样,大家才发现的。第二件事,是老梁连着一个月不回家,被老婆提着刀杀到剧团来,老梁的机智举世罕有,三步跨就蹿上房顶,让老婆杀无可杀。这两件事发生后,李智说,不排了,我们不排了,安安心心我们等着过年,等着来年三月三。

  不排戏,剧团人不约而同,一起来到玉带河边。玉带河在最早的时候,是一条护城河,早到什么时候呢?已经无从说起,你不知道它的波光粼粼,是饮过李广的战马,还是洗过常遇春的大刀;你不知道它如镜的水面,是照过杨家将的将领,还是清末的传教士。但每一个雁门人都知道,玉带河,用水气滋养出雁门城一代一代的唱戏人。

  大家一字排开站在玉带河边。玉带河苍苍茫茫,芦苇丛浩浩荡荡。你看不出它有多深,也看不出它有多宽。你看不出它有多硬,也看不出它有多软。师父面对玉带河,深吸一口气,张嘴大喊一声,啊——

  师父这一声喊,先还被舌头堵着,但有自幼的功底在,这喊声还是冲出来。啊——

  冲出师父喉咙的是一把青龙偃月刀,八十二斤重,上带青龙血,不落地,在玉带河面上“轮轮”转,被水气裹着,经久不散。河面起风,风从东西两个方向来,互相拧,谁也不让谁。这一声喊就被风托起来,旋转着往高空处送,直插云霄。声音上去,人世间霎时起了幻化,风云变了颜色,草木含了悲恸,整个大地往最下处沉。雁门城的四街三关,东西瓮城,南北城墙,寺庙庵院,万千民居,都在这下一声喊中陡然沉沦。

  师父一声喊落下,李智面对玉带河,也是大喊一声,啊——

  晶晶,程嫣飞,寇梅,运足了全身力气,也是一声喊,啊——

  老梁带着乐队人,一齐喊,啊——

  全剧团的人,对着玉带河,都是一声喊,啊——

  如同往玉带河里投放炸弹。炸弹纷纷落入水中,溅起四射的水花,水面上一个大坑。这大坑又迅速被水面填平,水波剧烈荡漾。一切仿佛在平复中,却又遽然爆炸。爆炸使得周围空气被剧烈加热,高温空气和着大量河水在爆炸力和浮力作用下升空,一道云柱形成。云柱升空后,改变了方向,变成往周围平移,一个巨大的蘑菇云就此形成。伴随着蘑菇云一起蒸腾起来的,是无比巨大的声响。悬浮在蘑菇云上的,居然是辰宿列张,居然是龙师火帝,居然是垂拱平章;居然是龙盘虎踞,居然是帝王将相,居然名臣宿将;居然是古往今来,居然是芸芸众生,居然是饮食男女;居然是城郭,居然是市井,居然是灶台,居然是烟火。

  逐渐逐渐,蘑菇云落下去,巨大的声响也落下去。玉带河苍苍茫茫,芦苇丛浩浩荡荡。所有起来的,全部落下,正如所有沉寂的,终将爆发。

  下雪了。雪,一粒,一粒,一粒下。玉带河冰冻的一半铺满白色的雪花,没有冰冻的一半呈无底的黑色,它们相连接的地方,奇妙地打个圆弯,使得整个玉带河像极了一白一黑的太极图。

  雪越来越密集,雪花越来越大,最终抹平一切,将雁门城完全覆盖。

  好漫长的冬天啊。老爷庙大殿三间宽的面,六椽进深,单檐庑殿顶,七檩前后廊构架,前后檐柱头科为五踩单翘单昂,前后檐柱为五踩重昂,施四扇六抹隔扇窗。老爷在老爷庙里,不言不语,殿前一块开着裂的巨大匾额,上写四个大字:天日同昭。

  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必定来。

  第一队白头雁出现在玉带河的芦苇丛,它们在这里休整,啄食,嬉闹。以此为标志,雁门城新一轮的春天来临。

  春天,如期而至。

  又是一年三月三。又是一年雁门会。今年的三月三,雁门城写的自己剧团的戏。一时间,边靖楼下,政府八字门前,校场圆肚墙上,糊满了粉纸蓝字、黄纸红字、红纸黑字的大戏报。戏报上写戏名《富贵图》,下写角儿名主打李智,然后是程嫣飞、寇梅、晶晶,每个字都有碗口大。

  没见过的戏名,没见过的角儿名,雁门城的人,有点懵,互相打问,谁是李智?李智是谁?

  到了晚上,戏准时开。

  如往常一样,戏场院是嘈杂的,戏场院里看戏的,找人的,相逢的,吵架的,做小买卖的,勾兑感情的,嗑瓜子儿的,喝汽水儿的,拿眼睛互相瞟的,等着看现代歌舞的。红火不过人看人嘛。

  李智站在戏台上,唱着倪俊:

  叹家中少雁行父亡母寡

  娶荆妻也算得聪明贤达

  住几间破茅屋御寒越夏

  度日月靠婆媳织布纺麻

  李智还在唱,呼胡还在拉。戏台却拔地起飞,携着璀璨的聚光灯,裹着丝绒的猩红幕布,挟着锣鼓铙钹,卷着滚滚尘埃,装着戏台上的人,如一艘闪着光的太空船,加速度,飞向天荒地老。

雁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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