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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时间:2024-09-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钟志勇  阅读:

  1

  赵主任一直在说,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福祥坐如钟,袖着手听。

  祥哥,我扯正题吧。今天就咱俩,有些话我直说。你也知道,公司这些年进了不少人,都是关系户,挡不住的。局上呢,现在定了我们的总人数,老总真没办法了,这才鼓励你们老同志内退,就图腾几个空位出来。效益奖虽没了,工资照拿呀。再说,你巡了十几年的河,不早烦了吗?可别人都交了申请,咋就你没动静?

  福祥问,妹子,是老总派你来的吧?

  赵主任拂拂刘海,笑道,你这一问,好像我是来作恶的。其实,于公于私,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呀。尤其是你,离婚这么多年,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晚年幸福了,别天天守着这条河。老总也是这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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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总还说了啥?

  还说了啥?他这几天出差,不过打了两次电话,问你内退的事儿。估计他手上压了好多简历,急着安顿呢。

  福祥问,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特别提到巡河的事儿?

  这,我想想……记得上个月开行政例会,他对你们厂长说,下一步,巡河不再设专职人员了,可能让保安兼着吧。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公司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呗。

  福祥嘴唇抖了抖,掏出一支烟点上,还说了啥?

  这,我真想不起还有啥了。老哥,你到底想问啥呀?有啥我也不会瞒你的。

  办公室忽地安静下来。外面下着毛毛雨,雨点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窸窸窣窣地响。风涌进来,有一点儿腥,是白条河的泥腥味。半晌,福祥把烟头一灭,起身说,狗屁!又补了句,妹子,别误会,不是说你。然后转身离去,大步流星的,有种义无反顾的力量。

  出了厂子,来到白条河的桥廊下,福祥的头上已经铺满一层细碎的水珠,跟孢子一样白。他抹抹头,挺直腰板,举起胸前的望远镜,朝上游打望。河面雾气氤氲,河水冲下来,撞到那些棱尖尖的石头上,立刻撕成几绺涌动的白,发出机子轰鸣般的声音。一阵风卷来,岸上的槐树叶飘到河里,跟波浪一样翻飞。往上不远,有个弯道。桥头到弯道,左岸一百零二个防撞桩,右岸九十个。再朝前经过八十个桩,就到天平桥……总之,这里的一切,福祥实在太熟悉了。他又爱又恨,那感觉跟自己喝酒一样,喝多了心堵,不喝又不舒服。

  福祥站了一会儿,忽然身子一偏,朝对岸望去。镜头里,依次是菜地、果田、落雀一样的房屋、公路,鳞次栉比的建筑,然后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但福祥知道,再远处,就是自来水公司的总部大厦。十五层高,玻璃幕墙。要是晴天,楼宇在阳光下闪烁其辉,绝对算得上县里的一道靓丽风景线。他向很多朋友炫耀过,喏,那就是我的单位。如果对方问,你在几楼?福祥就说,我工作地点儿在水厂,离总部十多公里,不过它是公司的心脏,县城的人喝水都靠它哩。他嗓门大,中气足,说完还嚯嚯嚯地笑,很自豪的样子。初识他的人,大多能猜出他当过兵。其实福祥矮个头,黑黢黢的脸,其貌不扬。但他的站姿、声音和动作里,就是有一种能对号入座的气质。所以一提到这事,他同样嚯嚯嚯地笑道,咱十七岁入伍,在北方可当了十几年的兵哩。真不是吹,咱驾驶过“大解放”,做过卫生员,军区比武拿过奖,还好几次评为标兵呢。我要一直留在部队,早提干了。不过嘛,呵呵,这些本领,在家乡一样可以干番大事业嘛。

  这会儿,福祥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那股自豪劲儿也在动摇。他左右环顾,很想找个人说话。可偶尔有庄稼汉走过,瞟一眼福祥,又匆匆赶路,根本没搭话的意思。不是对方跟他不熟,是太熟了,就像看到桥头的水源标识牌一样,熟得无话可说。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瓦镇水厂的老李。他们厂子的水源,取自河道下游的一湾分支。老李每月会跑来巡一两次河。两人见了面,就你一支烟、我一支烟地抽,聊上老半天。可后来呢,老李巡河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十天半月打个电话给他,问问水源情况。他说,福祥老弟,河水有啥异常,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哦。还叮嘱道,我们厂长有时也会到上游瞧瞧,你要是碰见他了,就说经常见我在巡河。福祥哭笑不得,但依然照办。

  三个月前,公司宣布内退政策。福祥马上打电话给老李,说了这事儿,那意思是,以后帮不上他忙了。老李笑道,我也快退了,正式退呢,以后有空,聚一块喝小酒吧。没多久,老李真约他,福祥却推辞,说手续还没办完。其实,福祥早就写好申请,只是到现在还没交。因为他心里塞了个铅球,一直等着它落地。

  2

  福祥退伍后,落脚到老家的县自来水公司,在综合办搞后勤。没多久结了婚,老婆做建材生意,能说会道。五年后,县里越来越重视水环境保护,福祥就调到水厂,当专职巡河工。他每天开着长城皮卡,沿着河岸,在黄泥路上颠簸。有些地方不通路,就绕道走。他快速准确地转动方向盘,避开一个个坑,拐过一个个弯。远远望去,他仿佛驾着一朵金黄灿灿的祥云,在河边飘来飘去,梦幻而神圣。

  白条河四十公里,福祥每月至少巡一次;穿县境的河段十公里,必须天天跑一趟。河水出现异常了,就来回找污染源。他步子大,走如飞,在乡间小道穿梭,像一团光,闪来闪去。有时候,他还跑到河道的上游入口,守在闸门前,观察水质变化,那感觉如同侦察兵,在敌营前打探军情。平日里呢,厂子防洪抗汛,垒沙袋,疏水沟,转运应急物资,福祥在部队实战过无数次,动作比谁都麻利。每季度开展应急演练,他懂一点儿医,模拟人员抢救,也能派上大用场。

  一晃五年,福祥四十二岁。厂子推荐他当先进,职代会也通过了。据说公司还会优中选优,确定俩名额,登县报宣传。真成了,走到哪儿都有回头率。再说远点,以后提拔干部,也是优先考虑对象。那几天,老婆瞧他的眼神特别热腾,还备了好菜好酒,给他预庆祝。福祥一高兴,喝多了,倒头就睡。手机响了几遍,没接。上班才知道,当晚白条河上游发生泥石流,可能会对河水造成影响。厂长连夜打电话,是让他马上到单位,进入“战备”状态。他关键时刻“脱岗”,老总大发雷霆,取消了他评先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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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祥的梦一下醒了。

  接下来五年,变化很大。先是河段建了水质在线检测设备,实时监控水源状况。河道两岸也拓成红砂道,巡河任务又分解给沿线各乡镇,公司只负责三公里长的水源保护区。福祥的岗位远没以前那么重要了,单位也不再配车,让他走路巡。而且那个时候,厂子分工越来越细,成立了应急分队、维修班、治安保卫组,很多事用不上福祥了。他闲下来,厂长交了份新差事给他。河水流进厂子前,先经过一条进水渠,渠里装有钢筋格栅,会挡住河面的浮渣。福祥的任务,就是每隔两三小时打捞一次。上级领导随时来视察,看着就清清爽爽的。捞完了,他将渣转到垃圾间,用火钳刨一刨,看有没有疑似毒害杂物,比如化学试剂瓶,不明塑料袋,或特殊异味的东西。福祥从不马虎,每次检查完,结果要记在巡查表里,他认为这是评价自己工作好坏的重要依据。只是有一次,他老婆给客户送货,路过河边,顺道来瞧他。福祥清楚地记得,当时老婆掩住嘴,皱着鼻子问,你就做这活儿,做这活儿?声音很沉,像铅球,打进他心窝,永远地塞在了那里。

  几天后,福祥申请换岗。他巡了十年河,这要求真不过分,可最终却没成。因为这活儿单调枯燥,没人愿意替他,加上想到公司上班的人排着队,岗位缺人,轮不到福祥去补空。老总对他掏心掏肺地说,老福啊,巡河这份特殊的工作,相当于守护公司的边疆,是保证老百姓安全用水的第一道防线。没在部队历练过的人,他想干,我还不放心呢。福祥不吭声,老总又说,一旦找到合适的人,马上换!对,我们是国计民生行业,县报每年会给公司一个版面,等你功成身退了,一定好好宣传宣传你。福祥心里咕咚几下,那个铅球也猛晃了晃。要知道,这表态对他来说,是润物无声,是春风化雨,甚至催人奋进,给了他一份动力,一个希望。

  福祥继续巡河。

  他每天都在想象,自己上了县报,老婆对他又热腾起来的样子。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出点成绩来。福祥开始主动找活儿做。每天巡一次河,改成两次;红砂道的落叶多了,环卫工没及时清扫,他自个打理;还有那些下河洗澡的,用电网击鱼的,本来属于沿河乡镇管治,他也越俎代庖。他小眼睛一瞪,连吆喝几次,别人真听话了。这一来,几个乡镇的兼职巡河员“顺水推舟”,经常请他帮忙,把上游的河道一块巡了。

  这些事,厂长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他知道福祥尽职,自然不好多说,甚至不怎么管他了。时间稍长,厂子开会,公司搞活动,也懒得通知他。福祥成了独侠客,渐渐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回到家,老婆跟他的话越来越少,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暗,后来跟断丝的灯泡一样,彻底没光了。倒是福祥的女儿很争气,大学毕业后去北漂。福祥看在女儿的分上,对老婆的冷淡就忍了。可第二年,他发现老婆有外遇,窝在心里的气终于爆发了。一阵掀桌踢凳,他提出离婚。办完手续,又指着老婆的鼻子说,别瞧不起我,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

  这话没说多久,公司换了新老总。福祥急了,再次申请换岗。新老总表达了前老总的意思,话依然说得掏心掏肺。福祥继续巡河。

  3

  福祥跟赵主任谈话以后,原以为老总一定会想起什么来。可两个月过去了,啥动静也没有。过了冬至,岸边的槐树的影子,都不精神了。冰凉的河水扑腾着,像旋风一样在他耳边打转,转得他心里一片怆然。

  那天,福祥到垃圾间清渣。跟他做伴的那把火钳,“骨架”松松垮垮的,仿佛迟钝的黑虫子,衔着一片树叶,或叼一块烂泡沫,在渣堆前无力地晃悠。晃着晃着,它急躁起来,往垃圾桶里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咔嚓,咔、嚓、咔。声音卡壳一样。福祥拾块石头,对着火钳上那颗眼睛般的铆钉锤几下说,只要我在,就别想罢工。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换过多少把火钳,跟火钳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了。

  刚忙完活儿,厂长跑来看他,离开时说,老福,天冷,湿气重,没事儿去厂子里烤烤暖。活儿比命长,来日方长嘛。福祥反复嚼着他的话,一股血气涌上脑顶。新老总来了八年,他又继续巡八年河,居然还要来日方长?他蹲在桥头,盯着河面,牙齿打起颤来。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一头栽进河里的念头。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他唰地站起来,在心里说了句,我必须得到自己应得的!

  翌日一大早,福祥去了趟公司总部。这幢高耸的楼宇,是十二年前建的,对他来说,却十分陌生。因为他总共只来过三次。第一次是被推荐成先进,他来填表。当时,综合办的同事基本是熟面孔,大家围一块,聊了好半天,还预祝他当先进,说以后升了官,一定要多多关照。福祥特别开心,有种回娘家的感觉。后两次呢,却是找老总说换岗的事儿。那会儿,公司已经添了不少员工,综合办几乎换成了新面孔,只剩小赵,也就是现在的赵主任,跟他还熟悉。

  这一次,赵主任见了他,依然很热情,给他泡茶倒水,只是目光有点儿躲闪,也闭口不提上次谈话的事。

  半晌,福祥问,老总在不?

  赵主任说,咋了?不会又想换岗?

  福祥摇头,不是劝我内退吗?

  赵主任笑了笑,你到底想通了。又低声道,不过,老总不急了。你可能不知道,最新消息,他年后要调走呢,现在已经在跟新老总作交接。那些需要安置的人,他之前解决了大部分。剩下的,局上发了话,这快过年了,要保证员工思想稳定,人事方面暂不做变动。那意思,应该是留给下一任解决呗。

  那内退的事儿?

  赵主任叹口气,政策宣布了,当然有效。但老总呢,希望你年后再退。因为他懒得动脑筋,另外调人,来补你的空。

  福祥一下从座位弹起来,不行,我要去找他。

  这么急?年后退也没啥呀,不就一个多月的事儿嘛?

  福祥却拉着她说,妹子,陪我一块去,我有话要说,你得支持我。

  老总见到福祥时,眼睑跳了跳,马上恢复正常,然后嘴边挂着适度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说,老福啊,正打算忙完这两天,到厂子看看你呢。咱们公司的老革命,在一线岗位,几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啊。

  福祥拉着大嗓门说,没那么久,只有十八年哩。

  老总一愣,到你正点退休,就二十三年了嘛,够长。

  福祥忙摆手,我内退。说实话,能坚持到现在,全靠老总你当初的鼓励。你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哩。

  老总笑了笑,却笑得有些夹生,说,老福,我也记在心里的。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张县报,哎,只是啊,这些年,县里发展太快,县报增添了很多栏目,你看你看,“特别关注”“全民健康”“全民智汇”“环保专题”……版面不够用,以前什么先进事迹报道,给取消了。

  福祥盯住老总,哪咋办?

  我争取了好几次,可是都没成。没办法,我们是服务行业,就必须服务大局,服从大局嘛。

  福祥鼓了鼓腮帮,沉默着。气氛有些紧张。

  赵主任忽然说,对了,我们公司的门户网站,也可以登员工风采嘛。而且全县人都能看到,比报纸的阅读量大多了。

  老总睨她一眼,转头对着福祥说,老福,你决定内退了?

  福祥马上掏出申请,在空中停了两秒,这才递过去说,是,赵主任亲自做我的工作,通了。

  老总拧着脸接过来,鼻翼边皱出两个小树疙瘩。

  福祥又补了句,知道公司年前忙,等你们安排妥帖了,我再退。

  老总的脸霎时春暖花开,好好好!小赵,跟老福去趟厂子,了解了解情况。对,挑个好天气,顺道拍拍照。

  福祥听了,乐得眼角眉梢都是笑。

  4

  等到第二个周四的下午,太阳终于出来了。天明亮起来,还挂着几团白云。阳光稀薄地铺在河面上,是蜜的颜色,看上去很美。福祥带着赵主任,沿河岸往上游去。他还是大步流星,赵主任连走带跑,依然累得气喘吁吁的。

  福祥停下来,解释说,每天巡水源保护区,两个来回,十二公里。我还经常到上游巡,就你那速度,一天的时间就没了。又指着河面说,你看,这水啊,呈淡褐色,流下来像绸缎一样,说明水质好。现在冬季,河堤维修,入口放进来的水少,有时会泛有点儿绿,说明氨氮高,得加大消毒剂量。我也遇到过淡红色水体,那是炼沙厂洗铁粉,偷偷排出来的。对,刚巡河的时候,水体还出现过刺鼻味哩,是挥发酚超标,不过被我找到源头了,是上游一家造纸厂违规排废水……

  赵主任一边听,一边往本子上记。福祥一直说,脸上放着光,很投入的样子。完了,赵主任问,老哥,巡河需要什么特别的技能吗?

  福祥嚯嚯嚯地笑,点了一支烟说,有,当然有。这河道有坡度,从上到下,每一段的水位不一样。不过,无论巡到哪,我瞧一瞧河面,就知道水有多深,出入不超过两厘米。

  赵主任咋舌道,够厉害!这在具体工作中有什么作用呢?

  福祥愣了愣,我就是熟悉,有这本领。

  赵主任忙说,继续,继续。

  还有哩,河道管理处会根据农田灌慨的需要,以及下游一些企业的用水需求,经常调整进水量,一般都在三十到五十个量。一个量是八万方,一天就是二百四十万到四百万方。我呢,看看河水的流速,也就是水势,就知道当天放了多少水,准得很。

  赵主任点点头,又问,这有什么作用呢?

  福祥还说,就是熟悉。这些情况,我经常报给瓦镇水厂哩。

  赵主任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这些经验判断,能给水厂的生产提供重要的参考数据。

  福祥说,也不算吧。进水渠装了液位检测仪,厂子不用问我的。

  赵主任笑了笑,老哥,啥事别这么认真嘛。

  走到天平桥,赵主任掏出相机,要给福祥拍照。福祥举起望远镜,刚摆好姿势,手机却响了,是老李打来的。

  福祥老弟,忙啥儿?我今天正式退休了,给你报个喜。晚上有没有时间啊?喝酒。

  福祥说,我这段时间忙,要忙到年底哩。

  呵呵,你这是在岗一分钟,做好六十秒啊。春节期间聚一聚?

  不行,女儿让我去北京玩玩,机票都给我订好了。

  去北京?老李迟疑地问,还回来不?

  回来,肯定要回来。春节一过,喝酒,保证。

  也行,等你。其实,一直想找你聊聊……

  正说着,赵主任咔嚓几声,抓拍了几张。福祥忙说,老李,这会儿领导来调研,有空再聊吧。然后挂断了电话。

  一路走,赵主任给福祥拍了很多照片。返回来,又去瞧进水渠和垃圾间。赵主任看着,神色端穆,紧抿嘴唇,也不问话了。福祥却目光炯炯的,拉着辽阔的嗓门,不停地说,不停地抽烟。烟圈飘到空中,在两人头上萦绕。

  赵主任离开时说,老哥,你的事儿,我年前一定搞定。

  福祥点点头,没说话。话都在他眼睛里了。

  到了黄昏,夕阳清淡地洒下来,把福祥的影子投在桥廊下。有乡下人邀着几只鸭子,从桥上走过,宛如一幅画。他忽然感觉,巡河的日子,怎么一下变得这么美好了呢!

  5

  除夕前一天,公司召开年终总结会。福祥主动提出去参加。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了,报道还没出来,他心里急,想去问问情况。

  福祥去得特别早,可赵主任一直忙会议的事儿,福祥只好在综合办等。一位小美女员工瞅他一眼,说,看了你的事迹,佩服!福祥脸一热说,普通工作哩。对方咯咯咯一溜脆笑,也不吭声了。福祥却一直回味着对方的话,心里甜滋滋的。过了好一会儿,福祥有些按捺不住地问,小妹,请问,你啥时候看到我的事迹了?小美女说,早看过,厉害,可以参加《最强大脑》了。福祥问,啥意思?小美女说,河里那水呀,你瞧一眼,就知道有多深,有多少体积,能不佩服吗?说完,又咯咯咯一溜脆笑。福祥也笑,却吃不准对方是真佩服还是假佩服。快开会时,小美女往会议室去。福祥正打算跟上,赵主任急匆匆跑来说,老哥,等等。

  赵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说,老哥,真不好意思,因为报道是挂公开网,老总审了,上级还要审,遇到不少麻烦。还好,总算都签了字,今天能发帖了,只是有些事还得跟你沟通一下。

  福祥舒了一口气,没事没事,发吧发吧,不用沟通的。

  赵主任说,你对水源污染的判断和处理,删了。因为现在水环境治理得挺不错,你说的都是以前的事儿。如果被其它部门的老领导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福祥点了支烟,很香地吸一口说,删了就删了呗,不用沟通的。

  还有,你巡河,帮有些个乡镇巡,帮环卫工扫地,写出来,也有点儿揭别人短的意思。

  福祥哦一声,明白明白,删,删掉,没关系的。

  是,少写点多写点,说来无妨。可改了好多遍,传来传去,公司的人全知道了。好几个科长跑来说,他们部门也有内退人员,工作比你的……一样辛苦,都要求宣传。老总没撤,说干脆都写,写在一个报道里,每人不超过三百字,所以才耽搁这么久。

  福祥碾灭烟头说,怎么写都行。

  现在还剩一个问题。昨天送局上审,领导忽然问,你巡河十八年,公司为什么不考虑给你换岗?老总解释说,公司主动提了两三次,可你不答应,非要坚持守在一线岗位。反正,定稿就是这么改的,老总说必须这么改,也算是一种美化和升华。我想,这得跟你沟通沟通。

  福祥眼角抖了几下,不说话了。办公室沉寂下来。走廊不时传来员工上楼的脚步声,还有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福祥又点了支烟,猛吸一口说,狗屁!然后补了句,妹子,不是说你。谢谢你,辛苦你了!这报道,我放弃。然后朝她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下午,福祥巡完河,来到进水渠,把格栅前的浮渣清理完,转到垃圾间。垃圾间的窗户没有关,风吹进来,直往他脖子里灌,把桶里的烂树叶也吹了好些在地上。福祥朝那些树叶踢了一脚,然后拿起火钳,准备掏渣,可怔了一会儿,他把火钳摔了出去。咣当一声,火钳碰在墙上,落在地上,张着嘴,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福祥瞅瞅手表,还有一个小时,他就下班了,永远地下班了。他身子颤了颤,说了句,狗屁。然后竖竖衣领,转身走了。走了一会儿,福祥手机又响了,是短信,老李发的,祝他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福祥回了句,坐在河堤边,又抽烟。抽着抽着,他拨通老李的电话,在干嘛?晚上有空?喝酒哩。上次不是说要聊聊吗?

  哎哟,早说嘛,已经回家过年了。不过真有事儿跟你聊,不,是找你商量商量。

  福祥又拉着嗓子说,老李,我退了,巡河的事,帮不上忙喽。

  还真就这事儿。我们厂长呢,早知道你内退的事儿,给我说了几次,想聘你,到他厂子上班。

  聘我巡河?

  老李哈哈哈地笑,福祥能想象出他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老李笑够了说,就是巡河,答应不?

  狗屁,想气死我?

  老李忙说,别急,开个玩笑。我们厂子可没有设专职巡河员,厂长是想聘请做抽水工。你也知道,这活儿简单,但责任心必须强。

  干嘛聘我做这事儿?除了巡河,我啥也不会。

  嘿,我们厂长就看好你。

  我一把老骨头,有什么好看的。

  呵呵,好在哪儿,你问他呗。老李说,反正一提起你,他就翘大指拇。这样吧,你也先别拒绝,考虑一下再说。

  接完电话,福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一下笑起来,那笑声里有些苦,有些酸,有些甜,像西红杮加了酸奶。他驻足,站了一会儿,倏地转身,回到垃圾间。风还在往里灌,地上的树叶更多了。福祥关掉窗户,把地清扫干净,这才拿起那把火钳,往渣堆里掏。叶子,树疙瘩,碎布条,烂棉花,空烟盒……这一次,火钳特别利索,特别听话,三刨两下就结束了任务。完了,福祥来到河边,拾了块小石头,又往火钳的“眼睛”上敲,还说,咋不罢工了?咋不罢工了?忽然,他手一滑,不小心把小石头弹飞起来。石头落到水里,咚一声不见了。

  福祥抬头,看看河面,又朝上游望去。

  河的远处,夕阳正缓缓地往西边隐退,那团泛着青黄色的光晕,像极了一个正在落地的大铅球。

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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