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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生情

时间:2024-01-11    来源:馨文居    作者:赵声仁  阅读:

  土炕,绝对是祖先最实用的发明。历经几千年,从原始的农耕经济起步,一直走进现代文明。“30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形象地描述了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温暖生活。土炕是这种生活的落脚点。

  一座老屋,三间平房,东西屋各盘一铺火炕,炕围子边各掏一个地炉子。堂屋两台大灶,直通土炕,这是我们家乡那标准的房屋造型。老屋可以多年不动,土炕却一年一拆,更坯换面,延续烟火。

  土炕,也叫火炕,是最接地气的称谓。一是搭在土地上,二是用土坯搭就,三是用土抹炕面。它的上下左右,都和土地相关。这和乡亲们每天劳作在土地上,从土地上种取粮油蔬菜,维持生活,繁衍生命,是一脉相承的。白天和黑夜,劳作和休息,乡亲们须臾也不离开土地。土炕,是土地给乡亲们的馈赠!

  每年夏秋,避开雨季,是脱坯的时间。易干,又不至于被雨水浇散。黄土,麦秸,水,三者反复搅和,再醒上个把小时,脱坯的泥就成了。找块空场,拿来模子,一人锄泥,一人抹模子,一块一块的土坯就出来了。晾干堆起,建房垒墙搭炕备用。   把旧炕的炕皮土砸开,取出黑漆漆的旧坯(一种优质有机肥料,下文专述),把炕底子找平(实际是大灶这边略低,而另一头略高),就搭新炕了。搭炕,是有点技术含量的瓦工活,核心要求是烟火畅通。土坯要座稳,相互借上劲,内里还要四通八达。不烧火时,老鼠在里边钻来钻去,如同迷宫。大灶、地炉子和土炕的连接处要适当宽敞,以便烟火进入。旧炕席铺在土坯上边,抹上炕皮,烧火烘干,一铺新炕就回到了一家人的生活当中。我二哥,是个二破子瓦匠。我家每年搭炕,都是三哥和我打下手,二哥主操。活虽粗糙一些,但烟火通畅,大灶和炉子都不怄烟窝火。搭炕脱坯,都是累活。家乡盛传的几个“四大”,其中四大累的头两个就是搭炕脱坯。但这是生活的必须,我们都习惯了。

  土炕,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名字,挨着堂屋的这边,叫炕头上,是一铺炕最低的地方。烧火时,这地方最热乎,持续的时间也最长,是冬季取暖的最佳位置。另一头,叫炕脚头,相对高些,连着房山里的烟囱,不如炕头上热乎,是夏天午休的不二选择。土坯、炕围子、炕沿、炕面、炕头上和炕脚头,两面的房墙,构成了一铺炕的全部要素。一间房,门窗安装好了,哪怕箱子柜都有了,没有炕,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只有把炕搭好,上边铺上炕席,放上被褥,才能算一间真正的屋子,让人感觉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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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炕,是温暖,快乐一家人的可贵载体。睡眠、休息是土炕最基本的功能。一家人,劳作了一天,坐在炕沿上泡泡脚,然后钻进被窝,进入梦乡。在迎接新的太阳的同时,疲劳随之遁逃。冬天,都是在炕上吃饭。我家有一张祖宗遗留下来的红色饭桌,往炕上一放,父母坐在炕沿上,我和三哥坐里边,二哥坐窗台,一家人就提里突噜吃起来。没有什么好饭,也没有什么客套,却踏实舒服,津津有味。冬天,妈妈都把被垛放在炕头上,晚上铺被的时候,被褥总带有灶膛的余温。更多的时候,只要没有串门的,晚饭后,妈妈就把全家的被窝铺在炕上,用炕里残存的热度,温暖被褥。我们钻进被窝,就不至于嘻哈嘻哈,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叫焐被窝。

  因为用土炕焐被窝的习惯,我还闹出了一个笑话。考上唐师第一年的冬季,我们住简易房,通铺,一间屋子十几个人。晚自习之前,我和一个家是市里的同学郑重其事地说:“咱们把被褥铺开,焐上,免得回来被窝太凉!”同学大笑着反问我:“你就焐上8个小时,热源在哪?”我一想,无以应。但也足以说明,土炕给我带来温暖的理念,已经刻入了我的脑海。每当遇到寒冷的时候,第一想到的,就是土炕。土炕,时刻温暖着我。

  妈妈在院子里喂鸡喂猪洗衣服,两手冰凉,就不时来到屋里,将双手伸到被垛底下,焐上一会儿,发剧的手就柔软多了。三哥我们在外边干活或玩耍回来,双手也早已麻木不听使唤了,妈妈也逼着我们把手伸进被垛底下,焐会儿。有几次,三哥到市里去捡煤渣,二三百斤煤渣,他推着一轱辘小车,步行30多华里,回到家里,棉袄前后都湿透了。零下20多度的严寒,没地方烘烤凉晒。第二天还要穿。妈妈就把他的棉袄反过来贴在炕头上,多给大灶烧些火。而三哥,围起一床被,佛祖似团坐在炕上。当然,到了第二天,棉袄也没有干透,三哥只能又穿上干活去了。   土炕不仅给我们带来温暖。酷暑难耐的时候,还给我们带来清凉。不烧火的时候,土坯搭砌的烟道,就成了风道。这时躺在炕上,打开窗户,上下清凉。父亲有睡午觉的习惯。那时,我几乎每天都看到,午饭之后,父亲就躺在炕脚头,头朝窗户,双脚搭在炕沿上,响起阵阵呼噜。土炕炕面平展如镜,板硬如木,还是预防治疗颈椎、腰椎增生的绝好去处。妈妈泥里水里的干活,落下浑身的风寒。冬天的炕头,成了妈妈的专享“领域”。妈妈说,她的后背,总是如同背着凉冰,蚂蚁捣一般疼痛,如果不是家里人把这热炕头让给她,她第二天就起不来炕,干不了活。睡觉宽绰的土炕,花纹密布的炕席,凉热可调,给一家人带来无尽的温馨。

  土炕,还是招待凝聚亲友的重要平台。土炕,可坐可躺,可凉可热。来了亲友,土炕自然就成了招待的中心。每次父亲给乡亲写信,都是把那张饭桌放在炕上,盘腿坐在桌旁,铺开纸张,执笔书写。盛旱烟的小木盒,在桌上一角静静地放着。父亲每写到一半,就拧棵锥子把,点燃。烟火明灭,灰烟缭绕,屋里浸满了乡情。来写信的乡亲,屁股半坐炕沿半坐炕,陪着父亲抽烟,欣赏着父亲书写,期待着美好的心声。饭桌成了写字台,土炕成了座椅。

  赶上雨雪天气,就有二三个乡亲来找父亲下象棋。标准的画面是:象棋盘子往炕上一铺,两人跨腿往炕沿上一坐,旱烟一点,“车马炮”就开动起来。楚汉相争的冲杀声,伴随着团团烟雾,在整个屋子缭绕。观棋者,站在屋地上,挥手助阵。土炕,一时又成了“战场”。

  姨家、舅家、姑家的表兄弟姐妹来了,我们打扑克、玩毛人、看小人书、听父亲讲聊斋,哪次不是在炕上。这土炕,让我们表字辈的亲戚,走得格外近乎。给我们的少年时期带来了无数快乐!大哥大嫂在北京工作。大嫂是河南人,勤俭能干,年轻时带两个孩子,都是用冷水洗衣服。还在工作、家务之余,房前屋后的种上白薯南瓜等,用凉水浇灌。落下严重的风湿疯病,双手弯曲变形,腰背疼痛不已。她每次来老家,就把炕头让给她。即使在夏天,她也让把炕头烧热。在这热炕头上睡一宿,她说浑身显得特别放松。因为有这土炕,有这热炕头,大嫂退休后,就特别愿意回老家。   换炕坯的时间,大都在夏天雨季到来之前。这是最脏最累的活。但是一年一换,不得耽误。否则,烟道被堵,炉灶倒烟,火势不旺,饭不易熟,炕也热得慢了。被褥拿掉,炕席卷走,砸开炕面,就露出炕坯。一年的烟火熏燎,炕坯早已漆黑油亮、粘满了黑烟子,底下的炕土也黑成厚厚的一层。整个炕洞,活脱脱一个煤坑。我们要把炕面、炕坯、炕土全部拆掉拉走。重新铺土、码坯、抹炕面。连拆带搭,两三个人,没有三四个小时下不来。干完之后,我们的鼻子、嘴、眼睛等全部涂了黑圈,小鬼一般。洗上三遍四遍,也往往还可以在鼻子里抠出黑泥。

  拆出炕的土坯、炕土等,堆在门口,舍不得扔掉。先将旧炕坯用水浸开,砸成小块,同炕土、炕皮土和在一起,闷上几天,再捣成细沫,就是现成的有机肥料了。果树、蔬菜、烟草等,施上此肥,不但长得茁壮,味道也好。

  1976年大地震,有不少人,被砸进炕洞里。炕沿没倒,有炕坯支撑,他们躲过一劫。这真是个奇迹!

  这样的土炕,接续着血脉,演绎着悲欢,让我受用了二十年。出来工作,就结束了睡土炕的历史。但我对土炕的情结,却入了骨髓。

  二哥还在老家。他家的饭桌早换成了四腿方桌,周边摆几个方凳。我回家看望他时,几个菜上桌,打开酒瓶,二哥就手指木凳,叫我入坐。但我总是有意无意间,推开凳子,坐在炕沿上。不是在这里吃着方便,也不是这里坐着舒服。我是找机会,让我的身子挨近土炕,让我的心亲近土炕。这里有我儿时太多的记忆,给了我太多的温馨,我的生命之根,是从这里起源。坐在老家的土炕上,把酒之间,我就想,二哥我们这些上世纪40年代、50年代,及至70年代、80年代农村出生的人,来到世上,有谁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炕席,第一声啼哭不是在土炕上,他的压枕子(襁褓)不是放在炕上。在土炕上,降生了多少生命,养育了多少生命?只有老屋记得,土炕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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