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在朋友圈见到一位擅长书画的友人晒了一幅古画,是珍贵的宋代画作《石斛》。
画面的巨石是丹霞岩石,周身红彤彤的,不着一物。只是岩石隙缝旁逸斜出一丛花草,就画作的题名来看,应是石斛兰,画作中,石斛枝叶均为褐色,枝条顶端缀满了蓝绿色石斛花。花上有蜜蜂萦绕嗡叮,而巨石顶上一只驻足小鸟正朝下偷窥这丛石斛兰。虽为画,石斛兰的珍贵不言而喻。
画作款识为宋代洪咨夔《石斛》的诗作:苔痕分螺砢,兰颖聚琳琅。
作为书画小白,我无权评价其画作,但因为见过山野中的石斛兰,甚至借助望远镜瞧见石壁上生长的金钗石斛兰,只是觉得画作整体带来的视觉冲击与纸上之物不可并论。但那画作和款识倒也反衬出石斛兰的臻美珍贵,尤其是花朵颜色蓝绿色令我讶异不已。蓝绿色花朵在世上非常少见,植物学家们有解释,蓝绿色的花朵接近自然本色,为授粉的昆虫蜂蝶难以发现,故而影响了这类颜色的稀少,而石斛却绽开蓝绿色花朵,除了这幅古画,我在现实中还没发现过一朵。我不由猜测,是作者特意用这种稀罕颜色来突出山中石斛的珍稀?要么,他真的看见了,觉得震撼,才用笔墨画下来留存,达到永恒的目的?
不得而知。
疑惑之余,心中对石斛又增加一份敬意。稀罕物,植物中的高洁代表,就像林黛玉一样,永存世人印象的不是她的颜值,而是风骨、高洁的代言。石斛尚且如此,其品种之一的金钗石斛兰更不用说了,它对土壤、空气、水质颇挑剔。我国第一部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指出金钗石斛的生长地“生山谷、水旁石上”,苛刻的生长环境决定了它的稀少和不易。
石斛兰的名字来自希腊语,由两个名字组成,分别是树木和生活。值得玩味。网络上解释,石斛兰是附生于树木的意思。
作为一种附生物,它对生长环境要求极高。喜湿润阴凉,多生于温凉高湿的阴坡、半阴坡和微酸性岩层峭壁上,群聚分布。上有林木侧方遮阴,下有溪沟水源,冬春季节稍耐干旱,严重缺水时常叶片落尽,裸茎度过不良环境,到温暖季节重新萌发枝叶。它们常与地衣、苔藓植物以及抱石莲、伏石蕨、卷柏、石豆兰等混生。
这样的附生物,核心点就在根须。石斛以其密集的须根系附着于石壁砂砾上吸收岩层水分和养料,裸露空中的须根则从空气中的雾气、露水吸收水分,依靠自身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因此,石斛受小气候环境中水分,尤其是空气湿度的严格限制,分布地域极为狭窄。
长江三峡一带的金钗石斛兰之所以珍贵,还因为它的生长与一种神奇的动物有关,动物被当地人称呼为飞鼠。飞鼠是种野生动物,意思是会飞的老鼠,准确地说,是很像老鼠的一类飞翔动物。本质上它属于鼠科,形状上它似鼠非鼠,似鸟非鸟。它有棕红色或者灰褐色的茂密毛发,毛茸茸的,腹部颜色却基本是白色,四个脚丫又多半为橘红色,看起来,毛发颜色缤纷。飞鼠的脑袋宽大,避免了鼠头鼠脑的萎缩样,再加上眼睛巨大,还会骨碌碌地转动,气质萌萌哒,让人顿生欢喜,也道出它们通人性的潜质。因为会飞翔,当然要有翅膀,它的翅膀肉眼难以看见,因为隐藏在茂盛的毛发中,只有飞翔时,翅膀才会露出并扇动——它短小,其边缘呈锯齿状,扇过树木和岩石,往往能使之断裂。飞鼠喜静,常常栖居悬崖峭壁的岩洞中。它全身是宝,粪便更是宝,是一种名贵的中药,叫五灵脂。
野生的金钗石斛兰正是靠飞鼠的粪便生长,而飞鼠却又喜食金钗石斛兰。
采药人为了获得金钗石斛兰,需顺着绳索下到悬崖,飞鼠为了不使自己的领地受到侵犯,即会展开翅膀奋力地向侵入者冲击,有时还会咬断绳索,不少采药人为获金钗石斛兰而葬身山谷。因其难得,金钗石斛兰常被世人视为神秘之物。民间有“救命仙草”之称。
说到飞鼠,我不得不提起童年时见到的一种仙物。我疑心——不,我确定,那便是传说中的飞鼠,是落入凡间被稍微驯化的神兽。
它居然落脚到我们孤岛上。
那东西以老鼠形状为底板进行了扩充,糅合了猫的眼睛狐狸的身段毛发——特别是那毛茸茸的毛发,红棕色,光泽度极佳,尾巴超长,毛发更是丰茂,在风中微微颤动,颤出耀眼的光芒。它灵性,远远地见到有人打量它,打量的眼睛充满了惊奇和赞叹,便左右摇晃长尾巴,接着将长尾巴扬起,倒伏在身体上。
这样好看的长尾巴,毛毯般盖住小身体,在向晚的四月霞光中泽被橘色。而那乌溜溜的黑眼珠,透明清澈,盛纳了我的惊诧和震撼。
那小东西来自绵延的青山中,跟随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来到我们孤岛,与我们村最古怪的老妇三婆子为伴。称呼她老妇,是在我童年时的目光看来,实际,她年纪不过半百吧,但是头发全都灰白,一张脸本来有些麻子,又有皱纹,还黑沉沉的,看上去树皮一般,加上为人刻薄,模样凶悍,活生生地将她送入六七十岁的老妪行列。
我记得首次见到那小东西的场景。
那年我七岁,是个大热天,就在村口的一棵大榆树下,我混迹大人中间乘凉。三婆子远远地走来,步伐悠闲,犹如醉酒一般,与她平时急煞煞的步风毫不相同,我们就被吸引了。
更让我们惊奇的是,走来的三婆子右边肩膀上还站有一个东西,就像老鼠一样,但肯定不是老鼠,那小东西的大眼睛和毛茸茸的毛发,完全规避了老鼠的尖嘴猴腮的猥琐样,还有些萌态。三婆子见我们都在拿眼睛看她,她很得意,不由加大脚步。她愈来愈近了,蹲伏在她肩膀上的小东西突然耸直身体,还翘起大尾巴盖住它小身体。
就在我们惊奇的观望中,小东西扇出两片小翅膀飞来,径直飞向我。我吓得双腿哆嗦,却不敢跑,只好一动不动,双眼紧闭上。小东西似乎飞过我头顶,在我脑袋上方左右盘旋,发出的噗嗤声钢锯似的刺耳,仿佛要剪断风声。恐惧再次袭来,又让我清醒几分,我吓得举起双手抱住脑袋,又弯腰蹲下来,双眼睁开,紧紧盯着地面,旁边的众人也吓得左右躲闪,不住地叫唤“我的天,好吓人”,还有一个老者喘着大气就像拉风箱一样响,却不忘向三婆子求情,要她命令那小东西停下来,求情声音断续哆嗦,就像寒号鸟。三婆子哈了一声,居然发出几声怪笑,挺配合小东西盘旋时发出的噗嗤声。我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三婆子居然抱起双臂在胸前观望,一副万分享受的模样。
那小东西在我脑袋上绕了几圈后,三婆子一声令下“算了”,通灵的小东西得令,慢慢地停在我跟前,又用尾巴盖住它的小身体。
催生子,它是催生子。
三婆子一改怪癖性格,走近那小东西,热情地介绍道。这名字跟她人一样古怪,大人们越发好奇,齐声询问催生子有何来历。
三婆子呵呵呵地大笑,那笑声鄙陋,又如风吹过破漏的屋顶一样刺耳难听,但她自己不觉得难听吧,一直笑声不断。终于,她笑完,颇有耐心地解释起催生子的来历。
一个货郎哐当卖货到我家门前,他肩膀上站着的老鼠般的小东西,那小东西一下相中我,跳到我背上,排出稀拉拉的秽物……货郎说,那东西不简单,在古人眼中就是神物,叫催生子,就是帮助女人身体好的东西,这只小东西是母的,正在经期中,排出的秽物可是宝贝,能使人返老还童,我们俗人一般是可遇不可求,没想到却落到您身上,那就是真缘分了。
那么,你三婆子就留下小东西了?众人纷纷接口道。
三婆子点头。缘分之说嘛,能不打动?再说那小东西着实要人喜欢,于是,三婆子请货郎吃了午饭,货郎留下了那小东西。三婆子说,就一顿糙米饭外加几根腌菜,可我得到大宝贝。这等于说,货郎白送了三婆婆那小东西。
三婆子你这神物多大了?有人问道。
三婆子张开嘴巴一阵大笑,接着伸长右臂,叉开右手三根指头。
既然是神物,它每天吃啥呢?又有人问道。
三婆子伸出右手摸下干瘪的嘴唇,再呀了声,压低了喉咙说道,吃啥?我吃啥它就吃啥,只是货郎交代,以前它在大山绝壁上,专门吃救命仙草的。
大伙儿一时无话可说。倒是那小东西又飞起来,在半空左盘旋右盘旋,扇出噗嗤声和一阵风,要大伙儿眯起眼睛,才落到地上。
三婆子又提高了声喉说道,我这神物,货郎说他驯养了几个月,蛮习惯了山下日子,又相中我,会习惯的,我才不会亏待它,是吧——三婆子朝那小东西招手。那小东西果真听话地腾起,一下又重新站立在三婆子的肩膀上。
以后,三婆子与那东西就是形影相伴了。
那小东西,似乎三婆子的保护神,凡是陌生人或者三婆子反感的人,不消三婆子表露出来,它立马心领神会,扇出小翅膀冲击过去,在空中冲出噗嗤噗嗤声,短促有力却刺耳。那噗嗤声配合那俯冲架势一般都会让人吓得蹲下身体,双手抱住脑袋求饶。除非三婆子喊出那两个字“算了”,它会不停地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钢锯般的翅膀剪断风声,扇出的风会掀起尘土落叶,甚至砂石……求饶声不断,三婆子再古怪,终归也会吐出那两个字。“算了”如同赦令,催生子马上敛起翅膀,静静地落驻地面。求饶人确定一切安静,才站起来,人是没受到什么损失,却受够了折腾,以后对三婆子不免恭敬许多。
如此,三婆子可得意了。有那小东西陪伴身边的日子,该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三婆子一生命痞,先后生育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在十四五岁时夭折,老伴因为常年在水中捕鱼,患上风湿瘫痪床上多年,不久一命呜呼。孤家寡人的三婆子自认为克夫克子,性情古怪且刻薄。难得见她一笑,更难得见到她与村里人主动搭讪。
催生子给她带来不少尊严感和自信,也带来了快乐。
那东西终究将孤岛当做故乡了,在孤岛上陪伴三婆子一两年。最后在一个大雪天的清晨,它佛陀一般坐化于一口大深潭边。那口大深潭,八卦形环绕我们的村庄,周围古树森森,深潭的水面大多数时候是老绿色,而古树房屋倒影水面,静影沉璧似的宁静古老。小东西彼时已经苍老,曾经蓬勃茂盛的毛发掉了许多,稀疏,有几个地方还秃出老皮,稀拉的毛发毫无光泽,就像三婆子的树皮脸一样,即便飞起来,也不再那么利索吓人了,连噗嗤声也哮喘一般无力。它老了,疲倦了,还心思重重,但是我们没想到,它居然坐化了,但它乌溜溜的黑眼睛依然睁着,身体一直保持朝下俯视水面的模样。
它在看什么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无数次地猜想。是看它自己的小模样?毕竟它灵性,知道自己模样俊美,为人喜欢。还是仅仅低头望望水面而已?抑或是低头瞧看绿莹莹的水面时,错把水面上的峰峦般起伏的树木房屋蓝天的倒影当成了青山绵延的故乡?再或者,它一直缺乏对口食物金钗石斛兰——就像熊猫不能吃到竹子一样,从而一点点饿瘦身体消耗掉能量,从而死亡?我无法知道。我能确定的是,那样凝望的一刻,它肯定神思恍惚了,而就在神思恍惚中,它的灵魂抵达了故乡,还抵达了与它相生相伴的金钗石斛兰。
小东西坐化后不到一个月,重返孤独的三婆子也命归西天。想必,催生子带走了她的魂魄。
许多年后,我到长阳天柱山游玩,再次见到那飞鼠一般的小东西,我叫道,催生子……
当地人惊奇地感叹,正是,你一个平原人怎么知道它的俗称?
我一时无语。
因为童年的经历,见到大山中的飞鼠,我不惊奇,却仍旧免不了一番感慨。随即,以为已熟悉它了的我又再次为之叫奇,在知道它与金钗石斛兰的共生关系之后。
原来,世间事与物从来就不是孤立的,冥冥中真就有联系和照应,我再次想起那个怪癖的三婆子。她人生的最后几年也是与飞鼠共生共存,然而她与金钗石斛兰能够类比吗?若是放在前几年,我会断然否定。但现在,我觉得可以。她们的相似性,不必为我这个外人所知,毕竟属于飞鼠的秘密,是属于人类认识的盲点。否则,飞鼠也会沦为普通的俗物。这点恰恰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越来越相信,世间有一些人和物,因其拥有我们人类尚不能知晓的秘密,大大丰富了我们的想象,也拓宽了我们的眼界。我们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脑补时,平淡到俗气浅薄的生活才多出缤纷复杂又耐人寻味的意味。进而,我们会感叹道,广袤纷繁的世间值得我们去走近、理解和探寻。
再回到飞鼠的食物金钗石斛兰。
金钗石斛兰属于兰草科,根系由肉茎构成,粗如中指,棒状丛生,叶如竹叶,对生于茎节两旁。它的颜值主要体现在花朵上。花姿优雅美丽,在风中散发淡淡的清香。花葶从叶腋抽出,每葶有花七八朵,多的达20多朵,呈总状花序,每花6瓣,四面散开,中间的唇瓣略圆。许多品种的瓣边均为紫色,瓣心为白色,也有少数品种为黄色、橙色。
美则美矣,世上的花朵没有不美丽的。清香却少之又少,且能被人类复制并加工为香水的清香更少了,只有兰草。金钗石斛兰的清香,只在山间的风中,微微地飘过,恍惚如梦一般在鼻尖绕下,再留下惊鸿一瞥的影子。令人惋惜,又抱憾。心间却被芬芳告慰——那种香你识得,恰如故人来。
终是相遇,不可言说。
三峡一带的古镇商铺,到了春天,会在敞开的大门前的石阶上,往往摆出一个竹篓或者纸箱,里面堆积着一捆捆绿色石斛,其间有少量的金钗石斛兰置于一旁。竹篓或者纸箱上方,插一块纸板,上面专门书写着金钗石斛兰作为中药的种种功效,抗癌降血压平心率滋阴抗衰等等。
因为就在长江边居住,我一有机会,就会去古镇瞎逛,难免会遇到那些石斛兰。每每遇见——不,只要一眼瞥见,隔多远我就会驻足,瞪大了眼睛观望。那被置于一隅的金钗石斛兰,寂静而又芬芳,向我这个平原人散开它神秘的磁场。我先做呼吸状,深深地吸入一大口气,再走近商铺前竹篓里摆放的金钗石斛兰。
那几株带着吸管似的根状石斛,大都只有四五片叶,也有两三片叶的,青绿色泽,修长若竹叶的叶片却经脉明亮,犹如抛光打蜡般光滑,在清水般的阳光中泽被冰片似的光亮。我一再走近它们,忍不住伸手拈出一枚。刹那,山风浮荡,我鼻间竟有一股奇异的寒香拂过。
真香。我由衷地感叹道。
友人和老板同时耸了下鼻子,而后面面相觑,继而瞪起眼珠问,哪里有香味?我们怎么没闻到?
继而又耸起鼻子闻,再重重地摇头。他们都不大同意我的慨叹,认为是心理作用。我很无奈。真的,那香味淡而雅,随风潜心,就在我深呼吸时,它们渗入我心胸,刹那,沁人心脾的感觉下,一再耸动鼻子的我张开嘴巴,欲将寒香吸纳进肺部,而胸口真就产生熨帖的感觉。这芬芳……也许就是梦幻的脸,只有你想到,它才会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