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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冬天里的真相

时间:2024-03-09    来源:馨文居    作者:怀才抱器  阅读:

  一

  枫红菊黄,我总以为在给秋天着色的同时,也是为了向冬天靠近。

  寒风中的叶子,在树枝上瑟瑟作响,已不是去年的哪一枚了,惆怅着,坚持着,不会滞留太长,最终带着依恋,还是扑向了冬天的怀抱。

  季节在“红绿肥瘦”里转换着,太累,用尽了精力,极尽了色彩,还是需要一个冬天的歇息,生怕色彩的浓度不足,于是戛然而止,安然于冬季,沉淀并积蓄再绿再红的能量。

  走进池塘,薄冰冻结了水面,雪花撒上温度的记号,枯荷彰显着冬韵里的唯美,我总觉得是期待作家的“枯荷吟”,是在给画家提供一个风骨般的生命素材。画人画面难画骨,真正的画家一定要速写这一幅枯荷图。

  冬天啊,就像一支无声的集结号,敛千物于冰雪中,纳世间缤纷于一色,收万种风情于幽咽里。

  这些观察和思考,让我进一步地关注着生命在冬天里的真相,肯定不能统统以“死寂”来审视关照,否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肤浅和无知。我觉得冬天是一个气定神闲、法力无边的生命。

  对于冬天的记忆最清晰。少年的我,家里很穷,但我有一个信念——一定要爱上冬天。特别是读过艾青的诗句“世界没有永恒的冬天”,我居然理解为冬天是留不住的,“没有永恒”就要珍惜。

  母亲对冬天的情怀,最让我可能接触到冬天里生命的真相。

  冬夜,母亲把我的破了的袜底补了又补,她说,多纳几层,开春好走很远的路。当妈的,只有冬天才能把温暖缝进去。是啊,别的时间,她也在忙着一家人的日子。

  在黑铁锅里熬一锅地瓜粥,她捧几抔雪放进去。她说,雪是冬天的精,吃了活得就旺兴。哦,无关聪慧。

  母亲真的是抓住了生命的内核,足底暖,胃口暖,生命才无虞。

  生命在冬天里并不冷寂,会不断加温。这是生命的真相。冬天,是给生命加温的理由,不是借口。不能讨厌冬天,不能不给冬天正名。

  二

  冬,“立”风骨。在季节的交替中,每个季节都以“立”开端。“立”表达的是季节的神圣和鲜明的指向。“立春”,用惠风叫醒绿色,为生命之绿立言。“立夏”,用熏风将生命的绿变浓。“立秋”,西风瘦绿,织染一片金黄。“立冬”,无华,沉淀了一切浮华,露出最现实主义的底色;无华,那就“立”万物之风骨。冬虽瘦,但风骨冷峻,不可侵凌。“骨感”这个词,是否就是有人握住了冬天突生的感觉?“现实很骨感”,我理解并非不柔,是在启迪我们从风骨的缝隙去寻找那点滴的柔情。从颜色说,从绿色亮色,过渡到白色灰色,成为一种最具思辨性和最考究的颜色。生命,我们无法堵住浮华的出口,那就让冬天来藏其蕃鲜,酿其沉稳。季节留出一个冬天,生命有了真相——最珍贵的莫过于立其风骨。大华无色,无色而华。这样的禅意生命只有在冬天里才可顿悟得到。

  对于冬天,我们有着太多的联想和隐喻。

  冬天是什么?是春天之前的一个逗号。我常常想,为何不是一年的句号呢?冬酝酿了春,能封存住那份春萌急切的感情吗?把句号画在这个时间节点,是用错了标点符号。纪伯伦说,春天的花是冬天的梦。懂得花的可爱,一定不会停在花容上,回溯一朵花的梦,直到她的冬季。冬的寒冷,冬的漫长,梅花凌寒开,“俏也不争春”,所以“梅”这个字只属于冬天,故曰“梅冬”。记得我的母亲就说过,冬天是春天的母亲。我琢磨出含义了,每一个春天都不是轻易而来,是被冬天酝酿出来的。冬天打好了春天的草稿,写好了文案,开春第一件事,揣摩再三。农人的草稿写着一件大事,用耕犁犁开冬天沉睡的梦。冬天是斯文的,沉稳而落落大方,不招摇,不摇曳,更不妖冶。秋天,一转眼就过去了,变成了故事,成了旧风景,而冬天可以珍藏故事,再现风景。那些盘坐在火炕上的我的乡亲,冬天里讲的几乎离不开秋天,春天在来年,夏天很远,冬天是最适合年终总结的时间,秋收是总结的主题。冬天是为时光留出了一道裂隙,隙口很大很长,只为那束光可以进来,点燃冬天的温度。于是,人们感觉冬阳之暖,胜过其他季节。

  热爱时光,就不挑四季,更深的爱,往往很极端,就像爱上冬天。

  三

  记得母亲冬天里坐下常常念叨着田地里的小麦。小麦是母亲最亲切的风景。她说,埋在冻土里,再盖上一床厚厚的雪被,小麦才有了香。是啊,我无可辩驳,根本不能说香是小麦固有的品质。唯有小麦的香是寒冬下的沉香。沉香是树在遭受雷劈、强风吹折、兽虫啃咬、人为砍伐等创伤后,树体分泌出树脂,其香名贵。麦香来之寒冬,何其相似!沉静于冬天下,这是在蕴香。沉静,内敛,这才是一个人的最好修行。佛禅说,归根于静,静日复命。没有历冬的修行,何以有崭新的生命!人生真正获得蝶变的机会,多在寒冬,是一个“破茧”的艰难过程。一身荣耀,一心浮躁,何以内敛?若有人强摁下他的头,他一定奋起反抗,用荣耀和浮躁来抗拒,以抵触。记得一段佛事问答。弟子问,为何总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佛说,别让冬天过去,留点记忆。在寒冷里,记忆格外深刻,因为冬天的思考最冷静。其实,每个季节都是一种修行,不过,冬天对于修行人的启迪,更深刻,更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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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上冬天吧。我母亲总说,不把地瓜块放在雪窟里,吃不到冻地瓜结。我妻子说,不把灌肠放在背阴处冻着,哪吃得上冻灌肠。生命需要不同的温度,并非一直在温室里就好。有些口舌滋味,就是生命的渴望。生命是个几何体,如钻石,每一面都会呈现不同的图案。生命又像万花筒,也是魔术,追求新颖刺激,也是生命的必要。

  学过一些美学,于是就拿冬天来审美。冬天是黑白的素描,黑褐的泥土,如夜而眠;纯洁的白雪,如洗而静。线条简单,勾勒无形。人常常觉得无奈,那是在启发人们用朴素的情感去跨越苍茫与鸿蒙。于是我得出了欣赏冬天这幅画的心得——在黑白里温柔地爱着色彩,在色彩里朝圣着黑白。我非常喜欢美国现代作家琼·狄迪恩的《白色相册》这部散文集,文章不断拉开白色,倾听生命的清音。原来,生命的真相,就是如此一个过程。冷峻的文笔,朴素的格调,礼赞本色的生命,无需华彩艳色。认识真相之残酷,还依然热爱着生命,那才是真的懂得生命。

  四

  把审美的视觉投向冬天,我获得了一组冬天的诗意。

  何时觉最暖?彻骨的冷,让人想起秋野里那朵朵棉桃的好。

  凭窗而望,懂得一棵树为何站立在冬天不肯倒下,是因朔风为它凌寒而唱励志的歌。

  飘雪的站台,等待着回家的笛声,穿透千万里的空寂。暖会把风雪之旅灌满。

  在冬天里,生命变成一首旋律,行进在旋律中,每一次联想和思考,都是一个小小的休止符,于无声时思绪起,心专注于节奏顿停的点上,握住了生命中最有诗意也最沉重的音符。

  雪花是灌不满冬天的,生命不冷。

  我一辈子未在冬天抛家居外,唯一一次是在科尔沁草原的毡包里和空旷的冬色相处。雪原茫茫,身后是酥油茶的香,眼前是雪花的求吻。简单如无物。一个人的生命即使送到荒野,为何还感觉如此美妙?原来,茶香和风雪代替了我的宣泄。热爱生活的人,总会找到出口,没有半截路,没有死胡同。有意思的生命就是在不同地方的冬天里,找到安顿的可能,这就是真相。回家的乡愁,并不强烈,确切地说,在当下,再远的距离即日可达,乡愁还没有焐热,就到家了。倒是在毡包停留,成了难忘。生命的真相,就是这样被不断改变着体验,每个生命都渴望一个全新的处境。

  我特别欣赏作家迟子建的一个散文命题——“寒冷也是一种温暖”,并非因为她处在北极村,而是因为她在极寒里寻找生命的温暖,于是生命就显得那么深沉,这是一个真相。

  生命的意义在于获得温暖,尤其是极寒中,一个人的生命质量是否高,就在于能从衣柜上掏出一件衣物攥出水,从寒冷的包围里找到那股暖流。

  金刚怒目亦慈悲,有“金刚菩提”可为证;寒冬凌厉,天地间却不少暖。道理在于,在零下的温度我们才懂得生命需要什么。

  五

  到底还是生命信念在支撑着我们的人生逻辑。

  枯是冬天的主题。没有了枯,怎么能酿出春的饱满?大雪和冰冻,是大地特殊的发酵材料,春的种子在地下寻找着养料。春天的泥土要融化,融化可能是地力增加的方式。冬天的空,完全敞开,如此才装得下春天以后的葳蕤,太满,怎么容得下!没有冬天的空寂,我们还会听到春姑娘的脚步声那么悦耳吗?耳蜗塞满杂音,美声就被压抑了。我朋友说,一只耳朵堵住杂音,一只耳朵听好声音。到冬天就把两个耳朵打开,冬的声音最纯粹,能过滤,无需掩耳。太阳还要经过夜的歇息,重新加温。琴弦绷紧,易断。那并不是最好的姿态。我的一个朋友说,松了弦儿,挂在壁上,是为了弦儿脱离旋律的折腾。这是对“冬闲”多么好的理解啊。

  我们追问生命是什么,往往无解。而冬天,让我们接近生命的一些真相了。

  我们不能放过冬天里不同人的生命最美状态。几个文人雅士,围着火炉,煮雪烹茶;几个老农,坐于炕头,只谈“瑞雪兆丰年”。最理想的生命状态,不是一味地执笔爬格子,也不是一直在田野里背朝天,必须有冬天一段冷寂,把他们的另一种状态放进去,生命的曲线才显得柔软而富弹性。

  看懂了冬天,我们就懂得了春天。阳光总在和冬天较量,风雪总在考验着生命。铁定的规律就是生命总会被春风吹醒,不然,春来根本不会让我们欣喜若狂。

  即使我们不能诗意地体会冬天和春天的关系,我们起码要感谢冬天有着其他三季不能有的功能。欲望,在冬天里开始了蛰伏;贪婪,因冬天一切皆瘦而也随之减弱;卑微,因雪掩而慢慢自我涵养;肝火情绪,冬藏而不侵。

  我特别相信,冬天是为了呵护大地的细胞而出现的季节,有些细胞,腐败了,变异了,土地的密度紧缩起来,圣洁的雪就是杀死不良细胞的药物,药片变“药花”,以美的方式,重新构筑大地的强大机能。所以,我更爱冬天,从此不老不朽不坏死。所以,当我明白了冬天的真相,对它的自我的救赎精神就格外感到敬佩。

  曾经看到一个特别的词语“寒道”。世上的“道”,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民国名人王一亭说,尘土含至情,风波即大道。有人概括他的“道”是“寒道”,历极寒之苦,方懂得人世间之味。今天的寒苦,早就淡化了,无非读书数年坐冷板凳,创业几遭皆失败。能够深悟“寒道”的生命机会确实不多了。寒道,还是能够更深刻表达生命的原义的。

  六

  风雪的滋味,对我们而言,有时候就是一次披风冒雪的行路而已,但有人在寒冬,曾经弄残一条腿,冻肿几根手指,寒侵了体内的骨头,冷了一副表情,寒了一个热烈的心情。于是他们才吟出了韵厚味浓的冬之诗,诗是为生命歌而诉。

  风雪中谋生的人,不肯放过让生命暂歇的时空,别看他们没干多大的事,但对于不能不谋生的人来说,就是天大的事,风雪无阻,地冻不顾。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声音,窒息于那个平安夜,童话式的悲剧,写在寒冬,生命也终结于寒。那个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如果离开了寒冬,他虽不至于受寒,但一定挨饿。冬天,是他唯一的美好选择,也是他最暖的季节。我认识一个出租车司机,就在前几日威海连降暴雪的一周里,他每天在大雪里接送乘客,里程表上多出了1600公里。他说,雪天跑车多挣钱。这是商机,更是他为“冬行”人送达的一份真诚。冬天是温暖的,别样的温暖,这份生命的独特体验,更珍贵。

  读刘亮程的《寒风吹彻》,记得一句话——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我琢磨这个句子的意思是,每个人都逃避不了冬天的到来,那么,唯有热情去拥抱冬天。生命的热情是什么?就是在寒冷的空气里,传递着“卖花”的声音;就是在极寒的天气里,赚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就是为了雪天行车多几个车费。他们逃避不了生命为之安排的冬季,那就融入冬天吧。

  有人统计,夺去人生命的季节,最多的是冬季。我看了很多医学分析,原因指向冬天低温让心脑血管无法承受。简单地说,保暖吧。其实这还是保健的一般性方法。最好的办法是让自己的冬天火热起来。

  越过寒冬,那就拥抱温暖,特别是让心脑血管的血液不被冻结,那就装满生活的诗意,诗歌属于激情的产物,一定让人热血沸腾。这也是,生命在冬天里可以再次被点燃的真相。

  生命的四分之一是要放进冬天里的,其他的季节,对于生命都是极尽呵护,唯冬天是要考验生命的。最起码的是,我们学一下古人的智慧,“冬藏”自己,让生命得以娴静,酝酿出更强大的生命力。

  几乎每一个被称之为“真相”的,都与残酷有关。但寒冬里的生命真相,并不残酷,是憧憬,是深思,是教会我们怎样拥抱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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