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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不走的家

时间:2024-02-29    来源:馨文居    作者:老话  阅读:

  土崖下我家的那五孔土窑洞早已被酸枣树和藤蔓野草遮掩,但我们谁也没有提出过处置它的方案,仿佛谁动了这个念头,谁就是对“家”的亵渎。

  这是我家的“文物”。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哥考上了农校,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但作为长子,他为了小弟小妹的生存,报到没一个月就辍学回村务农了,从此终生没有脱离农村。我想,大哥作为“知识青年”肯定不会没有干一番事业的抱负的。六四年的“四清运动”击碎了他的梦。他像当时千千万万的农村财务人员一样,被无限放大地“清”洗了一番,为了“退赔”,我们家三间房上的顶棚被拆掉卖了木料。大哥认为是自己毁掉了我们的家,他有责任再还给我们一个家。

  我依稀记得这个期间,大哥去稷山贩过枣。白天怕被没收,只能夜里走。走着走着,有一次竟然睡着了,一睡着胯下的自行车就跌到在路旁的水渠里了。这一跌人就醒了,醒了再接着赶路。之后,大哥与二哥还在运城盐池拉过硝、王庄煤矿拉过煤、辛置拉过石膏。二哥说,拉石膏时,干粮袋里带的是几个玉米面窝窝头,渴了就打破汾河的冰层,把冰碴子往两边扒拉扒拉,爬到岸边咕咚咕咚地喝;上坡、下坡时,由于坡度太陡,兄弟两个一个驾辕一个推或两人同时用肩膀支着辕杆,一寸一寸地挪……

  然而,这些奔波只能糊口,哪能积攒下修房的钱?

  无奈,他只得效仿村里那些没瓦房住的人家,尤其是外来的逃荒户,找个沟沟畔畔打土窑洞。于是,我们家在村西对子沟找了个土崖,启动了打窑工程。大哥是主力,父亲和我二哥三哥只能算做助理。在那个年月,一个农民整块的时间都被生产队长支配和消费了,干点自己的活儿,时间只能挤、拾、偷。也不知镐、锨用坏了多少,手上磨了几层老茧,两年过后,五孔窑洞终于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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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我的三位哥哥在这五孔土窑洞里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事——结婚成家。二哥、三哥在这里娶妻生子后,先后带家属去了部队,大哥在这里养育了三儿三女,光景渐渐有了起色……实行责任制后,大哥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他用几年的积蓄买了两头牛,承包了二三十亩土地、一个鱼池,还种了四五亩地的菜园——我父亲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在菜园,吃住都在那个草庵子里。卖菜所得父亲一分不剩地交给了大哥,父母吃的都是那些卖剩没人要的不成样子的菜帮子、菜把子。

  财富的积累抬高了大哥的社会地位,而这又激励他想获取更多的财富。他要种更多的土地,喂成群的牛羊猪。儿女们放学和假期休想闲下,不是下地耕种就是喂牲口,下雨天也要填圈出圈,他们后来回忆说,上学到了教室才是休息的时间。

  这期间,大哥在南沟坡上盖了十孔砖窑,高大宽敞,很是气派,邻居都称他是“憋疙瘩户”(富裕户)。儿子们结婚一个一个住进了砖窑,他依然守着那五孔土窑洞,他说,土窑冬暖夏凉,住着舒服,搬进砖窑睡不着。大嫂吐槽,你那腿潮得快成罗圈腿了,舒服你娘的脚!大哥大眼睛一瞪说,要去你去,老子就这命!

  吵归吵,大哥仍然做他长久的打算。院子里种着春夏秋三季的各种蔬菜,苹果树、枣树、梨树、柿子树都已挂果,除了自己吃还卖一些;养殖业也没拉下,猪、羊、牛、驴、鸡、鸭样样不缺,光狗就有三四条……同时我还发现,大哥越来越重视各路神仙,什么天地财神、菩萨佛祖、玉皇王母他能叫上名字的都不马虎,甚至树上、平车上、石头上、米瓮水缸上,过年时都要贴上写着吉祥话语的红纸条。我怀疑他真的信仰这些神圣,他是在调动各方的积极性保佑他和他的亲人安康幸福呢!

  儿女们早听见他走路脚下发出的呲哗呲哗的声音。每次在沟底挑水回来,他满头是汗,半天透不过气来。儿女们看着心疼,多次劝他搬家,他照样置之不理。七十五岁那年,一天,雨过天晴,他挑水,脚下一滑,连人带桶直往沟底滚去,如若不是一棵枣树挡住,还不知出啥危险呢!

  出了这事,儿女们不由他分说,强行把他与大嫂搬离了土窑洞。

  但让儿女没有想到的是,大哥心情越来越沉重,无缘无故就跟大嫂吵,而且突然发了胖,两个膝盖疼痛不止,不得不做换膝盖的手术。手术后,身体越来越差……

  最后见大哥是他刚过八十岁生日不久。看到大哥脸朝窗户侧躺在床上,我叫了大哥一声,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想睁眼却没能睁开,只是象征性地动一下头,算是对我的回应。他的脸浮肿得厉害,皮下像注了大量的水,让人担心有撑破的危险。从夸张起伏的胸脯可以看出,他鼻孔吸进的空气已无法供应身体的需要,不得不时不时地张嘴吸气,并发出气筒抽气才有的那种丝丝的声音……大哥怕是顾不上回答我吧,此刻他终生供奉的那些天地君亲师,说不定正与他协商今后的生活和营生吧。

  三侄女对我说,前两天大哥提出想到临汾市去诊断一下。他们去了,医生说,回去吧,别浪费钱了,该预备啥预备啥去吧。“我爸他不想死……”三侄女哽咽着说。

  我的眼圈也红了。大哥的绰号叫“铁人”,从记事起我没见他病过,过了七十岁,膝关节变形行动起来钻心似的痛,他照样不误收秋打夏。想不到“铁人”终究还是敌不过病魔。

  我坐到外间的沙发上陷入了沉思。此刻,无尽的失落罩住了我。几十年来,大哥在前面蹚路,跌跌撞撞,发现深坑,他就用自己的伤痕为我们做个标记,使小弟小妹绕过去,走得顺畅些。他还用一生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使我们时时照见自己的样子;为我们树起了一个标杆,标明那是我们能达到的高度,这样,我们就可以对人生不可逾越的问题从容地去办,不至于事到跟前手忙脚乱,或者马虎了事,惹人笑话。

  我问三侄女,大哥有什么吩咐的?

  她用哭腔说,颠三倒四地尽说些土窑洞里的事……

  到此刻,终于明白,对大哥来说,搬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守着土崖下那五孔窑洞,一住就是六十个年头,那是他留给时间和这个世界的唯一篇作品:几十年的酸甜苦辣全沉淀在那里,那些烟火气织成了家的图景,他则是图景中的主角。这些哪能搬走吗?搬走的只是坛坛罐罐这些表面的“家”,而“家”的历史、“家”的烟火,永远搬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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