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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们的邻居

时间:2024-02-29    来源:馨文居    作者:怀才抱器  阅读:

  一

  1972年的夏天。紧张的抢收小麦过后,就开始在麦茬地里插地瓜秧了。那时,我初中(七年级)毕业了,毕业考结束,正等待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录取,主要还是看生产队和村里的推荐,我那时懂得了要好好表现。我自信根正苗青,但心中还是忐忑。

  投入农业生产,获得良好表现,这也是一道人生命题。

  队上的地在砚山水库南岸,我和同学负责从水库挑水,浇垄上插着的地瓜秧。那时我14岁,但那时必须是一个男子汉的样子,没人听矫情的话,没人看踉踉跄跄的步伐。总也耐不住天生的玩性,于是就打闹起来,地瓜秧被糟蹋不成样子,正在这时,副队长洪山叔赶来,每人挨了一巴掌。顿时,气氛紧张起来。我们都捂着脸,眼圈里跑着泪花,多么冤屈,多么仇恨,都集中在了充满泪花的眼珠上,我们试图用眼珠杀人。

  砚山水库,汪汪几百亩大小,碧蓝的水,泛着涟漪,此时,多么像我的眼泪。我冲到水库边,蹲下,掬水洗脸,我不想让眼泪的痕迹挂在脸上。洪山叔急促地跟来。看我洗脸,转身回去。他担心我想不开。可能他也后悔这一巴掌。

  根正苗青表现好,这是一条不可更改的录取线。前两条,我靠着出身轻松获得,后一条呢?我担心起来。学业成绩,据说丝毫没有问题。这是队上的任老师的英姐告诉我母亲的。得到英姐的报告的那一刻,母亲眼睛很放亮,我看着母亲,从眼光里我看到她如释重负。尽管她没有钱供养我继续上学,但我在这一关,让母亲自豪了一把,以后再说。

  我还是担心起来,我要承受对事件对人生做思考的痛苦。推荐时,会不会有人不举手,会不会提出“劳动态度不端正”的污点,会不会让我一心求学的愿望戛然而止?

  我也想冲到洪山叔面前,凭着男子汉的气魄和他来一番决斗,收回一个男子汉的尊严。我又不能不压抑着仇恨,老实地挑着沉重的水,为那些地瓜秧浇灌着苦水。

  其实,在我们还是孩子的那个年代,没有挨过骂挨过揍的孩子,几乎没有。那么大的巴掌,也就使出了三分的劲而已。可能举起手,就是一次教育吧。粗野,也是一种教育手段。迟子建就这样说。粗野可以震慑。

  二

  这个事件,到底还是被母亲知道了。

  母亲低头说起这件事,没有问起因和过程,只说一句——他是我们的邻居。

  他,是指洪山叔。邻居?母亲把一个邻门的人家看作邻居,我懂得。洪山叔尽管是一个队上的,但他在老街最东头住,住处并不和老街房屋衔接。怎么算得上邻居?我的学识,根本就解释不了,“天涯若比邻”,那还只是“若”,是心理感觉,并非实际。

  所以,多少年,这个“邻居”的概念我没有解开,心中的怨气也始终潜藏,更不敢下笔写出这一段。

  直到我看了莫言在接受瑞典文学院为他颁发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我才知道了真正的答案。他演讲的题目是“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也勾起了我的故事。

  莫言的故事是这样的——从小,他跟着母亲到收割后的麦田里捡麦穗,被一个汉子制止,汉子夺了母亲的麦穗和篓子,还扇了母亲一巴掌,母亲嘴角流出了血。这一幕,成为刻骨铭心的痛和仇恨,深埋在心底。多年后,莫言在高密县东北乡的一个赶集日,看见了那个已经很衰老的曾掌掴母亲脸的汉子,莫言怒目相向,要冲上前把那一巴掌还回去,却被母亲制止了。

  母亲轻轻地说,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我母亲说,他是我们的邻居。

  与其说,天下的母亲有着相似的语言,不如说有着一样的善良心底,有着更高远更深邃的精神世界。这样的母亲,如果有一根针落在她们的心瓣上,也可以融化成一滴水。

  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今非昔比,原谅他那时年轻,懂得他身肩护田的责任,原谅别人的过错,让那个人自我反思吧。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弱不经风的老者,还给他多年前的一个巴掌,他还能想起为什么?故事,总是会不断发酵,发酵出我们不曾闻过的味道。今非昔比,也不仅是说一种巨变,同样可以让我们在变了的背景下,思考那个事件的意义。

  洪山叔,的确是我可以信赖的邻居,我顺利地进入高中,“表现好”的评价,我没有从他的口中听到,但我明显感觉到了。长大后,想起这件事,我决定不再等他给我一个道歉。他还住在离老街很远的一角,但和我家还是相邻而望,应该珍惜。距离,不是邻居的障碍,天涯若比邻,的确如此,何况并非天涯之隔。

  三

  母亲的见识,远超我的境界。耿耿于怀一巴掌,不是一个人的格局,也不是很好的情商。一个人的格局,不是看他读了几本书,看了几行字,写了几首诗,格局,从来都发自心底;情商,永远不是记住仇恨。法国哲学家狄德罗说,情商淡泊使人平庸。我的母亲,是不善言辞的女人,但有着足够丰富的情商,所以,她在我的心中,始终是一个伟大女性的形象。用不着拿她做了多大贡献,取得什么业绩来评价,她的一句话,在她的儿子心中完全可以成为名言警句,成为一条为人处世的准则。

  不巧的是,母亲一言成真。

  1974年我高中毕业翻新了老屋,新房就和洪山叔的儿子枝子的房屋相接,共用一堵墙。远邻终成近邻,近得在咫尺,两家人在院子说话,彼此相闻。先秦老子描述的“老死不相往来”的封闭格局,已经成为一个寓言笑话,与其用这句咒语锁住自己的脚步,不断痛苦着,真不如,打开彼此的隔阂,走进快乐的日子。母亲不懂得这个咒语,但她击碎了仇恨,那堵墙,也只是起着遮挡隐私的作用,根本不能影响温情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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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山上干活归来,母亲居然在院子对着墙呼喊——枝子媳妇,你用酵母过来拿吧。我看母亲一手心托着一个圆圆的酵母,这是母亲自制的。我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母亲,母亲并无异样,满脸挂着笑。

  邻居互相交恶,是相处的毒瘤,母亲最懂得这一点。在中国农村,能够打开邻里关系,走向温情交往的,从来都是女人。最好的交往,就是串门。我母亲不大喜欢,她就用带着热情的吆喝来化解矛盾,绝交,显然不是好的选择,母亲不是外交家,但懂得相处之道。我觉得是母亲听到枝子媳妇在院子里嘀咕找酵母了。

  想想母亲的功夫,我觉得就像一阵乌云过来,她有着可以拨云见日的本事,这应该归于母亲的心性至柔。

  那年,我考学走出家门,不放心的是孤独的父母,除了东壁的邻居福子哥,我嘱他照看着,我不知为何遇到枝子媳妇,居然也说了同样的话——请帮忙照看一下,谢谢。她愉快地答应着。我不知她是否记得他的公公洪山叔给我那一记巴掌,但我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份可以寄托的温暖。我不知其后,她“照看”我父母没有,但那个托付似乎让我少了一份担心甚至的惶恐,应了“远亲不如近邻”的话。

  我的母亲并不怕艰难,再苦的日子都可以过来。但我怕的是我去上学母亲会寂寞。作家龙应台说,“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或许就可以消减”(《寂寞》),即使凑不到一起谈,哪怕是一声吆喝,也会赶走一时的寂寞。

  房子的东和西,我都有了叮嘱,都是可以托付的邻居。“他是我们的邻居”,母亲这话就像一个真理,马上应验了。邻居,起码是可以让我有可以托付事情的可能。我可以在这个判断句上加上很多修饰词,他是我们最近的邻居,可以感到温暖的邻居。母亲的温度,可以通过那块酵母,将邻居的温度一直发酵着,膨胀着。

  父亲一般不多言,有一天,他说,外村的人,不认识的人,谁在意你怎么样,你就算是拿着扁担把地瓜秧都挑了,人家还觉得好笑,会坐下来看热闹呢。

  是的,只有走得近的人,才会出现一些矛盾和碰撞。我还记着那一巴掌的痛,何必呢,农耕不是儿戏,是要插上一株苗,收获一地粮,在一个热爱土地的人眼中,我的做法怎么可以容忍。也许从那时我就变了,变成一个认真做事的人,从不懈怠自己的工作。所以,一辈子下来,还未出过大错,老了,我基本可以下个结论,我成长得很好,可能归不到那一巴掌的作用,但总在警示着我。

  四

  如果把时光衔接起来,我发现,母亲当年的话还真的看得透而远。

  那天,妻子去液化气公司打卡充值,柜台内,一个业务员举着一个卡吆喝,是谁的卡忘取了啊!没有回音,业务员喊出了名字。

  我妻子说,哦,他是我们的邻居。给我吧。

  什么邻居啊,原来他住得距我家楼舍还挺远,妻子是散步认识的,知道他的名字,但别的信息毫无所知。

  认识的,哪怕只是一面之交,哪怕是一个路人,也是邻居。妻子在那个人的楼下喊着名字,真的是有点像邻居,可以直呼其名。一番感谢,彼此真的认识了,于是真的成了邻居。他是我们最新结识的邻居,那个不起眼的故事,成为邻居相识相处的纽带。

  那次我在一茶馆喝茶聊天,茶友说起“甲夼曲家村”,这是刚刚涌现出来的美丽乡村,很多人都前往旅游,尤其是副省长还亲自进村视察,村子的名气更大了。本不该引起我的什么事,可我脱口而出,说那村的老书记他是我的邻居。的确,老书记姓李,已经退下了,就住在一个单元的一楼。不过,这里并不是久住地,一个月也就有那么三五天在这里住,但他是我最光荣的邻居。

  不是为自己脸上贴金,李书记退下,已经将这个村建设得有了美丽的轮廓,我和他聊过,他很谦虚,说都是新书记有水平,挖掘出老村的文化底蕴。老书记的境界,让我感到了一个党员的大格局。尽管不是朝夕相处,但我喜欢把他作为最亲近的邻居来称呼。我愿意那道光环也罩着我,享受邻居带来的荣光。

  谚语说,千金买户,八百买邻。我觉得,邻居不是买来的,这话还局限在老风水里。他是我们的邻居,本来就是。还是母亲的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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