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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下了一日一夜的雪,黎明前终于停歇了。白色与冰冷一起登场,瞬间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角。清晨顶着蒙蒙亮的天空,迎着刺骨的北风,小心翼翼地走在厚积的雪路上,我没有惊诧雪景的壮美,也未咒怨冬风的严寒,只突然想起了故乡集市上的驴肉火烧和豆腐脑,这令我自己都深感意外。
三村五里域内,只有我们镇子上有一个集市,每逢农历一、四、七开集的日子,来赶集的人熙熙攘攘,似乎人潮都能驱赶走一些冬日的寒冷。只要是人们日常用度的东西,集市上都能找到影子,一整个上午叫买叫卖声不绝于耳,让这个平日略显萧条的镇子突然就有了繁华的景象。这就是我对镇上大集的印象。
街边一隅,一张架起来的木板案子上铺着一张白布,一边放着一个长笸箩,盖着厚厚的白棉被,我知道里面整齐码放着刚出锅的火烧。另一边有一个面板,那是用来擀火烧皮的。在笸箩与面板中间放着一盆香喷喷的驴肉,还有一个切驴肉用的柳木墩子。整个木案子被摆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却又井井有条。靠着面板一边的案子旁,大号汽油桶去掉顶盖后架起一个大大的平底锅,在桶身中上部开一个方形的添煤口,再加上一个煤篦子,这就成了改造后的煤炉(不知是什么缘故,当时的驴肉火烧摊都是用这种炉子)。
一小团面,在摊主灵巧的擀面杖下很快变成了火烧坯子,放到平底锅里盖上锅盖,烙上两分钟就会鼓起“大肚子”,然后翻一个个儿,再有一两分钟就熟了。你以为这就好了?不,这样的火烧要说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对于我们当地人来讲这还差着一道工序——把烙熟的火烧放进前面说的长笸箩里保温存放着,等有顾客需要时,只需按数拿出来放到一个自制的铁架上,然后从炉子的添煤口小心地送到明火上烤上几秒钟,这样的火烧才是外焦里嫩。最后把切成薄片的驴肉混着焖子塞进火烧的夹层里,麦香与肉香至此完美融合,咬上一口滋味悠长,啧啧。
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本身营养价值颇高,烹饪后味道也相当棒,当属食中珍品。驴肉火烧所夹的驴肉还是传统的炖煮工艺,煮肉必须要用铁锅,燃火必须要用木柴,所加的佐料一直以来就是秘方,不仅如上,若要煮出令人垂涎的驴肉还必须有老汤佐味,传言一锅煮肉的老汤已有十余年了,每次煮肉前只会往里面添水加佐料,从不会将其倒掉。我一直纳闷,十几年的老汤不用说卫不卫生了,历经寒暑交替怎么会放不坏?然而这些只是道听途说,详情谁也不知道,问起主人来也是三缄其口。不过售卖的驴肉的确是美味,倒也从未听说谁吃坏过肚子。
2
驴肉火烧虽然美味,但是在冬天的露天里吃起来未免有些下咽不畅。这时候就不得不提到它的“绝配伴侣”——豆腐脑。
做豆腐脑的街边摊紧挨着做驴肉火烧的摊位,三两张简陋的矮桌,几个马扎,得以让在这里吃食的顾客歇歇脚。大多数人来这里吃饭的乡亲都是大咧咧往马扎上一做,先叫一碗豆腐脑,然后朝旁边的驴肉火烧摊喊上一嗓子:“夹两个火烧”。待豆腐脑上桌时,驴肉火烧也就递了过来。
做豆腐脑的是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的老头儿,姓什么我忘记了。他戴着一顶简易版的厨师帽,腰间围着一条半新不旧的白围裙,每次见他都是笑意吟吟的,十分可亲。他用一个大桶盛着早起卤好的豆腐脑,揭开盖子就往外“突突”冒着白气,很有烟火气息。他一手端着阔口海碗,一手拿着一个类似铲子的工具,一片一片的将豆腐脑快速盛入碗中,然后浇上满满一勺卤汤,与顾客确认好是否需要蒜汁、香菜、辣椒油后,便用比掏耳勺大不多少的小勺调进佐料。一排瓶瓶罐罐的佐料足有十来个,也不知道都放的是啥,我都担心过他自己会记不清。
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上桌后,用汤匙稍稍搅匀,趁热喝上一口,热乎气就布满全身了。再咬上一口酥脆的驴肉火烧,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听大人说过,做豆腐脑的老头是一个老军人,战争年代受了重伤,被部队留在乡亲家里养伤。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部队再没人来接他回去,他一直盼等着部队的消息,便在这里扎下了根。后来政府普查退役军人时寻到了他,说他的连队在一次战斗中全部牺牲,番号早已被取消。他含着泪拒绝了镇上给安排的门卫工作,继续靠着一碗碗豆腐脑过着贫困的生活。他也曾说过,那次受伤昏迷醒来后,第一口喝到的就是一位乡亲给他端来的豆腐脑,所以他要做一辈子豆腐脑来回报乡亲们的厚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豆腐脑始终没涨过一分钱。
感人的故事,美味的豆腐脑,因此乡亲们平时都会来给他捧捧场,有些大方的人连找零都不要。而老爷子心中账目十分清楚,下次那人再来喝豆腐脑时,他会先将上次的找零先给到人家手中。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性格,也就该多少钱给多少钱了,不过肯定会多光顾几次他的生意。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吃上两个香喷喷的驴肉火烧,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冬天也便有了滋味。
3
我清晰记得有一次吃驴肉火烧喝豆腐脑的经历,那也是一个冬天,当时爷爷还健在。
正值快过年之际,爷爷领着我去赶大集买年货,路过驴肉火烧和豆腐脑摊位时,我被那缕香气诱惑得走不动路。那时我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还不是很懂事,但我知道爷爷很疼爱我这个嫡孙,便在街上大声嚷着要吃,这让爷爷很是尴尬。
他从棉衣的口袋里慢慢摸出来几张票子,犹豫了一下,抽出一张五角的,给我买了一个驴肉火烧。然后又抽出一角和几个硬币,要了一碗豆腐脑。坐在马扎上,我无暇旁顾,大快朵颐。而爷爷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吃。
我清楚的记着,在我吃完喝完抹嘴之际,只见爷爷用手指拈起我掉在地桌上的火烧渣儿,一撮撮放进嘴里,同时还唠叨着:“看这孩子,一点儿不稳当,多好的东西浪费了可惜!”我不知道他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别人听。最后,他把碗里残留的一点豆腐脑也喝得干干净净。
当时我还在想,爷爷是不是也馋了,他怎么不给自己也买一份。接下来买年货时,我又纳闷了,他将自己一直在嘴边念叨的“四特”酒给降了一个档次,因为那个酒比“四特”便宜六毛五分钱——恰好够买一个驴肉火烧,一碗豆腐脑。
什么记忆才最深刻?时代的烙印,亲历的感触。
如今我所居住的城市也有好多驴肉火烧店,窗几明净,环境优雅,但却吃不到原先那么便宜的驴肉火烧了,也再吃不出儿时路边摊那种味道了。许多早点摊也在卖豆腐脑,但喝起来无非就是为了果腹,再没有那种喝不到就挪不动脚步的感觉了。
如今我们镇上还有大集,也有卖驴肉火烧和豆腐脑的,不过摊主早已物是人非,并且驴肉火烧涨到了六块钱一个,豆腐脑也涨到了两块钱一碗……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怀念集市上的路边摊,怀念那里的驴肉火烧和豆腐脑。
也许是上了点年纪故土难忘,也许是开始萌生了落叶归根的念头,总之身边的许许多多的平常事物,都会让我不禁与故乡牵扯到一起。正如今天,天寒地冻的季节,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故乡的驴肉火烧和豆腐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