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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1-27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郭文斌  阅读:

  因为忙碌,今年的大年是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到来的,就像一列飞奔的列车,突然遇到了路障,不得不刹车。腊月三十下午,处理完单位上的事回到家中,妻在洗衣服。我说,总该准备一下吧?妻说我这不是在准备嘛,如果你愿意就去擦玻璃吧。我说,洗洗衣服擦擦玻璃怎么算是过年的准备呢?妻说,那你说还要怎么准备。想想,也的确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去擦玻璃。但总觉得还应该为年准备些什么。可是几个窗子都擦完了,脑海里除过一副对联要买,还真想不起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就上街买对联。一出小区门,发现许多人跪在门口左侧的空地上烧纸,按照老家的习俗,这应是“请祖先”了。不知为何,看着这些“请祖先”的人,我的心里一阵难过。那地方是平时倒垃圾的地方,怎么能够“请祖先”呢?停下来打量,发现他们是那么的底气不足,紧张、瑟索、局促,小偷似的。细想起来也是,这本来就不是自家的地盘,而且身后是喧闹的车水马龙,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容自在呢?思绪就飞到老家去了。“请祖先”的时辰到了,一家或一族的男众向着自家的祖坟走去,远远看去,一串串葡萄似的,挂满山坡。阳光温暖,炮声悠扬,在宽阔绵软的黄土地和黄土地一样宽阔绵软的时间里,单是那种不疾不徐地散淡地行走,就是一种享受。一般说来,坟院都在自家的耕地里。宽阔、大方、从容,让你觉得那坟院就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画,而辽阔的山地则是它的巨幅装裱。说是坟院,其实没有院墙,区别于耕地的,是其中的经年荒草,还有四周的老树,冠一样盖着坟院,让那坟院有了一种家的味道。坟院到了,一家人跪在经年的厚厚的陈草垫上,拿出香表和祭礼,焚香,烧纸,磕头,孩子们在一边放炮,那是一种怎样的自在和安然。且不管祖先是否真的随了他们到家里来过年,请祖先的人已获得一份心灵的收成。

  这样想时,觉得留在乡下的哥不再那么苦了,而且有了一种正当理由,老人坚持住在乡下也有了一种正当理由。物质上他们是拮据一些,但他们却享有另一种富裕。而且因为有他们在乡下,自己就不需要在这个污秽的地方“请祖先”了,这些跪在垃圾场里“请祖先”的人,肯定是从乡下连根拔起了。

  街口就是一家卖对联的摊儿。在老家,每年全村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后来父亲把衣钵传给我。有一年自己因病没有回家,村里人就只好买对联贴了。第二年再回去,乡亲们就又买了红纸让我写。我说,买的多好看啊,也省事。他们说,还是写的好,真。一个“真”字,让我思绪万千。现在,也只有在乡下,老乡们才认这个“真”。其实我知道,我的那些蹩脚的字,并没有买的好看。那么这个“真”到底指的是什么呢?现在,一个平时给大家写对联的人,却来地摊上买对联,心里一阵好笑。但写嘛,一则嫌麻烦,二则连红纸在什么地方买都不知道了。

  想想自家能贴对联的门也只有防盗门了,却买了两副。另一副往哪儿贴心里无数,先买上再说。心想,在老家,只有那些特别穷的人才写一副对联,只在大门上贴贴,表示这个家还有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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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摊主说,不请门神?我说,不请了。一个“请”字,让我想起小时候请灶神的事来。随父亲上街办年货,发现父亲买别的东西叫买,买门神和灶神却是“请”。问为什么。父亲说,神仙当然要请。我说,明明是一张纸,怎么是神仙?父亲说,它是一张纸,但又不是一张纸。我就不懂了。父亲说,灶神是家里的守护神,也是监察神,一家人的功过都在他的监控之中,等到腊月二十三这天,他会上天报告一家人一年的功过得失,腊月三十再回来行使赏罚。父亲还说,这请灶神是有讲究的,灶神下面通常画着一狗一鸡,那鸡要向屋里叫,那狗要向屋外咬。仔细看去,确实有些狗是往外咬的,有些是往里咬的,就看你家厨房在东边还是西边。还有那秦琼和敬德,一定要脸对脸。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脸对脸?父亲说,脸对脸是和相,脸背脸是分相。贴灶神也有讲究,一定要贴得端端正正,灶神的脸还要黄表盖着,不能露在外面,不然将来进门的新媳妇不是歪嘴就是驼背。这样,再次走进坐了灶神的厨房时,一股让人敬畏的神秘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买好对联之后,主意又变了,心想再往里边走走,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有想到的年货。

  在一家买香表的摊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以往,腊月三十天一亮,父亲让我们干的第一件事是拓冥纸,先把大张的白纸裁成书本宽的绺儿,用祖上留下来的刻着“中华民国冥府银行”的木板印章印钱。小的时候觉得非常不耐烦,及至成人,觉得一手执印,一手按纸,然后一方一方在白纸上印下纸钱的过程真是美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机印的冥钱,上面的面值是一万元,有的还是华盛顿的头像,显然是来自国际接轨的思路。但父亲还是坚持用手印,有时来不及了,哥就拿出祖父传下来的龙元(一种上品银元),夹在白纸里用木桩打印纸锭,父亲虽然脸上不悦,但终没有反对。纸锭虽然讨巧,却总要比从大街上买的那些花花绿绿好得多。买不买,要收摊了?小贩说。我说,不买了。他说,过年不给先人送点钱花啊,市场经济社会,哪儿都得用钱的。我说,我们祖先那边还在计划经济时代。

  到了炮摊前,花花绿绿的炮群让人眼花缭乱。想买,但一想儿子坚决不让买,就打住了。儿子已经对放炮没有了兴趣,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考重点。而一个不放炮的年还是年吗?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带着我们做炮了。父亲先用木屑、羊粪、硝石、硫磺一类的东西做火药,然后用废纸卷大大小小的炮仗,剩下的火药装在袋子里,侍候铁炮。铁炮有大有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细,大的像玉米棒子那么粗,屁股那有个眼儿,用来穿引信。过年了,只见小子们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一个沉沉的铁炮。村前的空地里,一排排铁炮对着美帝国主义,整装待发。小子们先把火药装在炮筒里,然后用土塞紧,然后点燃引信,人再跑开,捂着耳朵等待那一声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父亲还给我们用钢管做长枪,用车辐条做“碰炮”。长枪大家知道,和当年红军用的那种差不多,只不过腰身小一些。说碰炮——把一个车辐条弯成弓形,在弓尾绾上橡皮筋,橡皮筋的另一头拴着半截钢条。这种碰炮不用火药,用的是火柴头,把几个火柴头放在辐条帽碗里,用钢条碾碎,然后把系在皮筋上的钢条塞在辐条帽碗里,拉长的皮筋起到了用拉力把钢条撬在辐条帽碗里的作用。这样,你的手里就是一张袖珍的长弓。然后高高举起,把钢条向砖上一碰,就是一声脆响。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真是可爱,在那么贫穷的日子里,在五两白面过年的日子里,他居然有心思给我们做这一切,他的开心来自哪里?而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但是我却没有见过哥给他的儿子做过这一切。而在城里的我,别说做,就是想给儿子买个炮,他自己却不要了。

  到了电灯笼摊前,手又痒了。往出掏钱时,却是一股煤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三十年前的供销社,父亲带着我,站在那个比我还高的大油桶前,把带嘴的油壶放在木板柜台上,那个穿着蓝卡其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货员用一个竹竿舀子,把油从油桶里提上来,往油壶里倒。父亲拿出布做的钱包,把几角钱错来错去,艰难地做着是否还要第二提的决定。女售货员的舀子就停在空中,一脸理解的微笑,等待父亲的决定。我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里是一万个铁梅。最终,女售货员悬在空中的那提煤油一路欢歌进了我家的油壶。父亲说,就是再穷,腊月三十晚上每个屋里的灯都是要亮着的。有时实在买不起煤油,就先保证院子里的灯笼。

  有那么几年,日子好过一些,父亲就用清油和蜂蜡做蜡烛,为的是敬神。当然,如果充裕还可以用来照明。做蜡的具体细节记不准确了。只记得父亲在一个个竹棍上缠了棉花,然后伸在清油和蜂蜡混融之后的锅里一遍遍地蘸,几次之后,一个黄萝卜似的米黄色的蜡烛就成了。一个个蜡烛插在麦秸编的塔形的蜡座上,看上去像个宝塔。最后一个蜡烛做完后,父亲就把那个宝塔倒提起来,挂在房檐上。刚包产到户的那一年,房檐上玉米辫一样挂满了蜡烛串儿,每天看着它们,心里就是一个灯海。在后来的作文课上,我好像写过这么一句话:那不是蜡烛,那是一串串在房檐上睡觉的光明。赢得了老师的表扬。接着几年,父亲都是亲手做蜡烛。再后来有了洋蜡,虽然比自己做成本低,但父亲还是坚持自己做。父亲说,这敬神就是一个诚字,买来的东西怎么能够敬神呢?

  要说这红灯笼,比父亲竹做骨纸糊面的灯笼好看多了,却一点也没有父亲做的那种“活”的感觉,但还是买了一个。人山人海,车不好打,就提了灯笼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家的土路上了。在老家,年三十早上讲究跟抢集。一大早,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到集上去,没买的再买,没卖的全部出手,有些几乎是送了。有那么一个时刻,街上哗地一下就没人了,一下子成了空街,看着让人心里有些害怕。多少年来,那种哗地一下就没人的情景一次次在梦中出现,让人思索这个“年”到底是什么,为何如此的神通广大,让人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无可抵抗。

  看时辰,这一刻老家应该是上坟回来了。心里一下子着急起来,小跑回到家里。一看儿子挥汗用功的背影,又被刚才行色匆忙的自己惹笑了,今年本来就没有打算过年的啊。一放寒假,儿子就一再重申今年春节不回老家。一天,我动员儿子说,回去把三天年一过就回来,你也放松放松。儿子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不可能!妻子附和,年,年年过,高考只有一次,就依儿子。再说,等你儿金榜题名日,咱们再衣锦还乡,那种感觉该多好。儿子抱了他妈的脖子说,俺妈说得太对了,我们可以回去住它个十天半个月,好好显摆显摆。我说,那你娘俩在城里过,我一人回去。妻说那不行,单位安排她从初二晚上开始卖戏票。二比一,今年过年不回家的决议形成。当时是那么的不可接受,觉得这过年不回老家就像结婚不进洞房一样不可思议。现在,儿子坚毅的背影似乎又在重申,对不起老爸,今年你就先把你的那个年瘾放放吧。

  看来这年贴只能在书房里进行了。书房在阁楼,因为是斜窗,不好弄窗帘,搬进来后,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相对隐秘的小天地,就顺手把几张报纸贴在玻璃上,不知为何,当时感到的却是“年”的味道。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肯定来自老家八卦窗里新贴的窗花,来自被父亲熬罐罐茶熏黄的房墙上新贴的年画。就过段时间把旧的剥下来,换上新的。每换一次,年的味道就被复习一次。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早早让我们裁窗花:用纸搓针,把上年的花样钉在一沓新买的红黄绿三色纸上,衬了木板,然后照着花样裁窗花。刀子从纸上噌噌噌的划过,一绺绺纸屑就从刀下浪花一样翻出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好,更别说看着一张张窗花脱手而出的那种喜悦了。父亲还教我们画门神,画云子(一种往房檐上挂的花饰,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把它叫“云子”),包括给戏子打脸。

  报纸已经贴好,年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被阻止了的光,或者说是一种被减速之后的光。恍然大悟,原来年的味道就是停下来的味道。那么,这个停下来又是谁的发明呢?而人又为何如此地喜欢这个“停下来”呢?莫非它是一个速度和惯性制造的阴谋?我的胡思乱想被窗外的一声炮响打断,好一阵懊悔,多少年神秘在心里的一种美好,一种鸡蛋清一样漾在心里的美好,满月一样圆在心里的美好被刚才的胡思乱想划破了。从未有过地觉得思想这东西的坏。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才觉得这话说得真是好。就用一把想象的大扫帚把这些胡思乱想从心里扫去,连同懊悔。

  再次回到腊月三十进行时。下来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应该是安喜神和天官神位的时候了。喜神位在大门,天官在当院,或者正面的山墙。显然,这两项在我的书房是无法完成的。就把书柜打开,找出《论语》,放在书柜的最上方,然后找了一个茶杯,在里面装了米,算是香炉,却没有地方放,就把一本精装书抽出来一半,用一摞书压了另一头,把香炉勉强放在抽出的那半面上。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自己把自己惹笑了,一个模仿年俗的城里人。不知孔圣看着他的这样一个不地道的供奉人,该作如何感想。父亲说,他们上私塾时,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在“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神牌前磕头的,赶考前也是一定要到文庙上香的,考回来也是一定要到文庙谢恩的,大年三十也是要先到文庙敬献的。现在,文圣的牌位有了,那么祖宗三代的呢?想填一个牌位,却找不到红纸,而白纸是不能设牌位的。再想,就是设了,先人们也识不得城里的路;况且他们压根就不想到城里来。父亲算是半个现代人了,但来城里没住几天,就要嚷着回家,别说先人。还是让他们在老家列席吧。

  贴好窗纸,设完祭坛,拖完地,还是觉得不像,发现问题出在这地板砖上。老家的黄土地面,扫净,洒上清水,有一种来自地气的氤氲,感觉就出来了。还有,地上没有一个炉子,也就没有那种炭火的香味,没有一壶水在炉子上嗞嗞作响;没有炕,也就没有炕上的爷爷奶奶,当然也就没有一个偎着他们打盹的猫。“猫儿吃献饭”,这是窗花,也是老家“年”的经典意象,而此刻,这一切,于自己都是梦想。最后发现,城里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地方祭祀,老家年的气氛多半是上房里那个天地供桌渲染出来的。才明白,这个“年”,它是“土”里长出的一朵花儿,它姓“乡”名“土”,它本来就和这个一厢情愿者是两路人。

  老家把张贴对联、门神、云子一应叫“贴巴”。贴巴一毕,该干什么呢?该做泼散和供献了。所谓泼散,就是饭前由长男端半碗饭菜到大门上去布施,大户人家一般有一个节日专设的散台,一般人家就由泼散的人挑了碗里的饭菜反手向四方扔扔,让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们享用。所谓供献,就是一家人团坐在上好的饭菜前,供养天地,供养众神,供养祖先,也有点请他们给年夜饭剪彩的意思。然后一家人坐在上房里吃头道年夜饭。头道年夜饭通常是长面,这个妻子倒是做了。妻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个年俗她懂。

  吃过长面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对于男人,这段时间是一年中最为享受的时光。准备工作做完了,香已上起,烛已点燃,酒已热上。孩子们在院里噼噼啪啪地放炮,男人们就坐在炕上过年。

  那个“过”,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勉强说,有点像“闲”,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紧张,是非闲;是静,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热烈,是非静;是温暖,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清凉,是非温暖。那是什么呢?是和祝福的同在,是躺在一叶时间的舟上赏月,任舟下碧波荡漾,只不过那月不是月,那碧波也不是碧波,而是一种叫“年”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我找个词来称呼它,那就叫它逍遥,或者静好也可以。后来回想,这种静好大概和神同在有关,神像一个过滤器一样把平时浮泛在我们心海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掉了,让你心里的水还原到当初的纯净,那是一种液体的烛光。当然,这种静好还和供桌上请的是家神有关系。因为和神同在,大家比平时有些庄严;又因为是家神,就不必像庙里那么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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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年是岁月的精华,那这段静好就是年的精华。多少年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闻到它的香味,那种超越一切香味的香味;看到它的颜色,那种超越一切颜色的颜色;感到它的温暖,那种超越一切温暖的温暖;听到它的脚步,那种超越一切脚步的脚步,糖一样的脚步。

  好了,该给您说实话了。上面之所以写下这么多文字,只是想向您说明您从这些文字中看到的都不是那个“过”。回过头来,觉得能够表达那个“过”的,还是那个“过”字。我反对把汉字简化,但对“过”这个字的简化却非常的赞佩,一寸一寸地,过,多好。

  男人们“过”年的时候,女人们大多在厨房里煮骨头,收拾第二轮年夜饭。给孩子们散糖果、发压岁钱一般都在第二道年夜饭上来时进行,论时辰应该是亥尾,十点半左右。因此,这段十点半之前的时光,男人们就像茶仙品茗一样,陶醉而又贪婪。

  回过头来说泼散,城里人显然没有条件做。因为没有地方可供你去泼,去散。你不可能把一碗饭端出楼道,泼散在小区里,那样别人会认为你是神经病。

  供献倒是可以做,就三口人坐在一起献了饭,然后开吃。

  吃完长面呢?应该是品尝那段静好的时间了。在老家,为了把这段静好延长,由我带头,把贴对联的时间一再提前,后来干脆不跟抢集了,一大早就开始贴了。依此类推,上坟的时间也提前了,有时如果效率高赶得快,那段无所事事的静好就从黄昏开始。按照习俗,一般情况下,只要大门上的秦琼敬德贴好,黄表上身(把黄表折成三角,贴在神像上方,意为神仙已经就位),别人就不到家里来了,即便是特别紧要的事,也要隔着门,这种约定俗成的禁入要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行过“开门大礼”,就是说,这是一段纯粹属于自家人的时光。

  但是放下碗筷,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手机也不安分,祝福的短信频频响起。是啊,该给师长、领导和亲朋好友拜年了。就躺在沙发上编词儿。儿子见状,拿了饮料和干果就着春节晚会自斟自饮。编了许多句子,都删掉了。祝福的时刻也是感恩的时刻。年年岁岁,每当写下那个“祝”字,心里就是一种莫名的感动。才知道什么叫词不达意,再美好的贺词也难以表达心中的那份感念,对亲人,对师长,对善缘,对大地,对万物。真是岁月不尽,祝福不尽。

  从小,父亲就给我们灌输,一个不懂得惜缘和感恩的人是半个人,常言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你想想,一个人一生要用掉多少水,造化的这个恩情,一个人怎么能够报答得了。当时不懂得父亲话里的意思,及至年长,每次打开水龙头,就觉得父亲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假如这地球上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阳光,别的一切又从何谈起?我们还谈什么荣耀,谈什么理想和幸福?这样想来,就觉得在我们生命的背后确实有一个大造化在的,她给我们土地,让我们播种、居住;她给我们水,让我们饮用、除垢;她给我们火,让我们取暖、熟食;她给我们风,让我们纳凉、生火;她还给我们文字,让我们交流、赞美,去除孤独和寂寞。要说这才是真正的“供献”,但对此勋功大德,造化却默默无言,无言到普通人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再想祖母生前的一些恪守,比如饭前供养,不杀生、不浪费、施舍、忍辱、随缘、无所求,等等,不禁油然而生敬意。父亲说,这人来到世上,有三重大恩难报,一是生恩,二是养恩,三是教恩。因此,他的师父去世后,师母就由父亲养老送终,因为师父无后。当年我们是那么的不理解,特别是在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他却拿最好的衣食供奉师母,就连母亲也难以理解。现在想来,父亲真是堪称伟大。

  受父亲的影响,感恩成了我的一大情结。以至于在这个赤裸裸的利益社会中,自己的一些古旧的做法在别人看来可能有些可笑。但要改变,似乎已不容易。父亲说,感恩是一个人的操守,应该知行合一,落实在默默的行动上,不要修口头禅。那么短信呢?短信当然不是行动,有些口头禅的嫌疑,但不发心里又过意不去。可身为作家,却写不出一句自己满意的贺词来。就在作难时,一句春联出现在脑海,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出门见喜。觉得不错。在春联中,最喜欢这句了,尤其“天增岁月”、“春满乾坤”这对,真是大美。就把按键想象成毛笔,把彩屏想象成红纸,书完赵家书钱家,写完孙家写李家。恍然间又回到了老家,身前是一个方桌,左边是研墨压纸的侄子,右边是排队立等的乡亲,身后是一院红。又被自己惹笑了,一家家住在火柴盒一样的单元楼里,哪里有什么院啊。突然觉得这城里人真是可笑,一个家,怎么可以没有院呢?

  如上所述,觉得祝福是一种近似于祈祷的庄严行为,就算做不到虔诚,至少也应该真诚,因此不喜欢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段子,尤其厌恶群发,就逐个发。

  发完已是老家上第二道年夜饭的时间。一般家庭,第二道年夜饭的主菜是猪骨头,我们家因为祖母信佛,父亲又是孝子,尊重祖母的信仰,也就变着花样做几道素菜。妻子征求儿子意见,把这个环节干脆省掉了。但压岁钱是要发的,虽然要比老家散的多得多,可儿子却丝毫没有几个侄子从我手里接过压岁钱的那种开心,手伸过来了,眼睛还在电视上。

  老家也有电视了,多少对那段静好有些影响,但深厚的年的家底还是把电视打败了,大家还是愿意更多地沉浸在那种什么内容也没有又什么内容都有的静好中。说到电视,思绪就不停地往前滑。平心而论,有电是好事,但在没有电之前的年却更有味。想想看,一个黑漆漆的院子里亮着一盏灯笼,烛光摇曳,那种感觉,灯泡怎么能够相比?再想想看,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村子里,一盏灯笼在鱼一样滑动,那种感觉,手电怎么能够相比?假如遇到雪年,雪打花灯的那种感觉,更是能把人心美化。细究起来,灯是活的,灯泡是死的;灯笼是活的,手电是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越先进的东西越是给人的感觉是死的呢?怎么社会越发展活的东西越少,死的东西越多呢?

  刚才说过,尽管有了电视,有了春晚,但老家的孩子却没有完全被吸引。吃过第二道年夜饭,他们就穿了棉衣,打了手电,拿了香表和各色炮仗,到庙里抢头香了。几个同敬一庙之神的村子叫一社,那个轮流主事的人叫社长。说来奇怪,那一方水土看上去极像一个大大的锅,那个庙就在锅底的沟台上,但是这种体制并没有限制锅外面的信众翻过锅沿来敬神。特别是那个灯笼时代,一出村口,只见锅里的、四面锅沿上的灯火齐往庙里涌,晃晃荡荡的,你的心里就会涌起莫名的感动。如果遇到下雪,沟里路滑,大家就坐在雪上往沟底里溜,似乎那天的雪也是洁净的,谁也不会在乎新衣服被弄脏。

  然后,一方人站在庙院里,静静地等待那个阴阳交割的时刻到来。通常在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宣布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刻,庙里的信俗两众就一齐点燃手里的香表。这里不像大寺庙那么庄严,大人的最后一个头还没有磕完,一些胆大的小子们已经从香炉里拔了残香去庙院里放炮了。这神仙们也不计较,爷爷宠着淘气的孙子似的乐呵呵地看着眼前造次的小家伙们。不多时,香炉里的残香都到了小子们的手里,变成一个个魔杖。只见魔杖指处,火蛇游动,顷刻之间,整个庙院变成一片炮声的海。现在,窗外也是一片炮声的海,但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是假的。想想,是这高楼大厦把这炮声给破碎了,不像在老家,炮声虽然闲散,却是呼应的,“聚会”的。还有一个不像的原因,就是这小区不是院子,再好的炮声也让人觉得是野的。

  小子们放炮时,有点文化的成年人则凑在庙墙下欣赏各村人敬奉的春联。什么“古寺无灯明月照,山刹不锁白云封”,什么“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义同天”,什么“保一社风调雨顺,佑八方四季平安”,等等。长长的一面庙墙被春联贴满,假如你是白天到庙里去,一定会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袍的老头蹲在那里。庙院里插满了题着“有求必应”、“威灵显应”一类的献旗,庙堂里“感谢神恩”一类的丝质挂匾堆积如山。每年社上的还愿大礼上,社长就叫人把那些丝绸献匾缝成一个帐篷,供戏班子搭台用。

  从庙上往回走的那段时光也非常爽。脚下是宽厚的大地,头顶是满天繁星,远处是隆隆炮声,心里是满当当的吉祥和如意。上了沟台,坐在沟沿上歇息,你会觉得年是液体的,水一样汩汩地在心里冒泡儿。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一个说。人家神仙天天过年呢,另一个说。目光再次回到庙上,觉得年又是茫茫黑夜中的一团灯火。可是现在,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目光望断,那团灯火却固执地不肯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从庙上回来,一家人往往要同坐到鸡叫时分,由孙辈中的老大带领去开门,然后留一个人看香(续香火),其他人去睡觉,但也只是困一会儿,因为拂晓时分,长男还要去挑新年泉里的第一担清水,等太阳出山时全家人赶了牲口去迎喜神。再想想看,一村的人,一村的牲口,都汇到一个被阴阳先生认定的喜神方向,初阳融融,人声嚷嚷,牛羊撒欢,每个人都觉得喜神像阳光一样落在自己身上,落到自家牲口的身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喜庆。一村人到了一块净土的正中间,只见社长香华一举,锣鼓消歇,众人刷地跪在地上。社长主香公祭。祭台上有香蜡,有美酒,有五谷六味,也有一村人的心情。社长祷告完毕,众人在后面齐呼,感谢神恩!然后五体投地。牲口们也通灵似的在一边默立注目(更为蹊跷的是,有一年,在大人们叩头时,有一对小羊羔也跟着跪了下来)。

  那一刻,让人觉得天地间有一种无言的对话在进行,一方是大有的赏赐,一方是众生的迎请。一个“迎”字,真是再恰当不过。立着俯,跪着仰,正是这种由慈悲和铭感构成的顺差,让岁月不老,大地常青。现在想来,那才是原始意义上的祝福。礼毕,大家都不会忘记铲一篮喜神方向的土回家去,撒在当院、灶前、炕角、牛圈、羊圈、鸡栏、麦田菜地、桃前李下。

  大年初一的早上,通常是吃火锅。那火锅和现在城里人用的火锅不同,是祖上留下来每年只用一次的砂锅。说是砂锅,又和现在饭店里的那种砂锅不同,中间有囱灶,四周有菜海,囱灶中装木炭火,下面有灰灶。木炭把年菜熬得在锅里叫,就菜的是馒头切成的片儿,那种放在嘴里能化掉的白面馒头片,热菜放在上面一酥,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化境。菜的主要成员是酸菜、粉条、白萝卜丝,主角是酸菜,一种母亲在秋天就腌制的大缸酸菜。现在一想起它,我就流口水,那种甘苦同在的酸,只有母亲能做出来。进城之后,我曾让妻子按母亲的方子做过好多次,都失败了。妻子无奈地说,有些东西,城里人就是无福消受。

  初一下午的那段时间也不错。记忆中永远是懒洋洋的阳光,就像那阳光昨晚也在坐夜,没有睡好的样子,现在虽然普照大地,但还在睁着眼睛睡觉。我和哥走在那种睡觉的阳光里,去找那些长辈和填了“三代”的人家拜年。一般来说是按辈分先后走动,但最后一家往往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我们会在那家坐下来,喝着小辈们炖的罐罐茶,吃着小辈媳妇端上来的甜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心里存了一年的闲话,直到晚饭时分。不知内情的人会想这家肯定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其实情况恰恰相反,他是我的一个堂哥,论光阴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了,但他却活得开心,永远笑面弥勒似的,咧着个大嘴,让人觉得没有缘由的亲,没有缘由的快乐,没有一点隔膜感。自己虽然穷,却不抠门儿,假如有些什么好东西,往往留在这天让大家分享。大家都愿意上他家的那个土炕,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大半村的人,炕上肯定坐不下,小子们就只能围了炉子坐在地上。通常情况下,炕上的大人在说闲,地上的小子们在打牌。那种感觉,让人想起共产主义。有时我们干脆不回家吃饭,接着打牌,堂嫂就给我们做大锅饭。吃完大锅饭,接着打,堂嫂就把馒头笼子提了来,放在牌桌下,谁饿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解决问题。父亲说,奶奶活着时,上正时月,一村人差不多都围着奶奶过。奶奶去世后,这坛场就转到堂哥家去了。

  父亲还说,那时的年要过整整一正月的。而年的准备工作一进腊月就开始了。父亲说,家里有两台石磨子,四头驴换着推,要转整整一个月,因为奶奶磨的是一村人吃的面。腊月八一过,村里的戏班子就住到我们家了,开始排戏。腊月二十四彩排之后,大家回家过年,三天年一过,出庄演出,演戏回来,戏班子就干脆住在我们家打牌,等下一方人下红帖。不过那时村里人不多,正好一台戏,父亲说乔家河的戏是远近出了名的。关于郭家河的戏,有许多的故事可讲,别的不说,单说有一年,伯父为了做一位龙王,三九天在沟泉边往麦草扎的龙骨架上浇水,整整浇了一个月,硬是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龙王,一出庄,把外方人的眼睛都惊直了,代价是伯父的手指差点被冻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伯父的这种近似着魔的热情到底从何而来?

  相比之下,城里的初一就有些百无聊赖。傍晚,我打开电脑,开始写这些文字,以一种书写的形式温习大年,我没有想到,它会把我的伤心打翻,把我的泪水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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