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道
父亲是村里公认的棋王。打我记事起,农闲之余总有人找父亲对弈。无论对方棋艺如何,父亲总是认真对待,经常让对方乘兴而来,连输数盘之后败兴而去。母亲有时候会劝父亲:“你就不能让着人家一点?赢了不当吃不当喝的,你这么不给人家面子,看以后谁还理你。”父亲总是笑而不语。事实上找父亲下棋的人并没有因为他的不留情面而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我当时也不懂谁胜谁负,只知道父亲下棋不愿意被人打扰。我就故意趁他下棋时要钱买糖,往往都能得偿所愿。吃着糖,拿他们吃过的棋子,搭宝塔、摆图形,我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刚搭好一件“作品”,还没来得及欣赏,父亲那边要重新摆棋,就少不得耐着性子跟我交涉半天,少不了会答应我几件“丧权辱国”的条件。
后来父亲不堪其扰,就把我抱到怀里,教我认识棋子上的字,和对应棋子的走法。父亲说:“你认识了这些字,就可以陪爸爸下棋了。”我当时觉得,能让大人们用一堆圆轱辘就能津津有味地玩大半天的,这应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儿,也就欣然同意了。于是,我最早认识的汉字就是“車”“馬”“象”“仕”等字,也被父亲带入讲智谋、拼勇气、权取舍的象棋世界。
起初我分不清“马别腿”,也根本不考虑各兵种的协同配合,只一味追求杀得痛快。往往只“吃”了一个兵,却要损失一枚車或者炮,于是悔棋变成了家常便饭。父亲尽管无奈,却也只能苦笑着同意。
等我完全学会规则,父亲下棋的态度就变了。一次对弈前他很严肃地跟我说:“从今天开始,我让子不让棋。让几个子、让什么子你说了算,但必须落子无悔。”
我嘴上应承得很快,心里却不以为意。父亲按约定让了我“車”“馬”“砲”各一枚,可是一场大拼杀过后,父亲的“車”带领三个小卒把我的“将军”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又习惯性地要悔棋,父亲坚决不同意,我搬出母亲替我求情。母亲没好气地对父亲说:“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你让他一步不就完了。”
父亲说:“那不行,让一步棋是小事,养成坏习惯可就麻烦了。下棋就讲究个落子无悔,为啥?就是要学会谨慎决断,勇敢担当。你不让他从小明白这个道理,长大以后怎么得了?”
母亲见说不动父亲,转而安慰我道:“咱不跟他玩了,没事就知道欺负孩子。”母亲的话像是一枚催泪弹,我委屈的泪水立刻倾泻而下,哽咽着对父亲说:“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下棋了。”
一个总角小儿,学会了一种“游戏”,很难做到“再也不玩了”。没撑过两天,我又求着父亲要下棋,父亲欣然同意,但依然声明要落子无悔。
再下棋的时候,我不敢像以前漫不经心,开始认真地对待。父亲当时对母亲说的那番话我听得懵懵懂懂,倒也模模糊糊明白了一个道理:象棋不只是一个游戏,这里面还有一个什么“道”。我虽然不理解,却得遵守它。
棋 理
从高三下学期开始,我变得很焦虑。即使吃饭睡觉的时候,脑子都会想象出同学们不眠不休学习的画面,然后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继续学习。即便是周末回到家也不敢懈怠,尽管已经头昏脑胀,可是手里一旦没有了书本,就莫名地心慌。这种情况很快就引起了父母的注意,见我一回家就把我自己关在屋子里,父亲推门进来说说:“别看书了,让脑子休息会儿,跟爸杀两盘。”
我没好气地说:“爸,你没看我要学习吗?别打扰我好不好。”父亲笑着说:“学习也不能像你这样啊,适当放松一下,学起来才能更有效率。”
我正心烦意乱,就脱口而出道:“我都忘了,你也参加过高考,可你为什么还是农民?是不是你当时只顾着放松了?”我的话带着刺骨寒意,把父亲脸上的笑容都冻住了。他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报应来得很快,尽管我拼命学习,却没换来期待的结果,我落榜了。当时只感觉人生从此结束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间,没有食欲,没有睡意,只是让失望和痛苦像鞭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抽打。母亲把饭菜热了又热,又一次次地端走。她流着眼泪安慰我,鼓励我,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父亲也来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大小伙子哪能整天在家里睡觉啊,睡够了就起来,跟爸杀几盘。”我置若罔闻。父亲一边摆棋一边说:“你说说,象棋有十六个子,車能疾行千里、馬可蹄踩八方、砲能隔物杀敌。为什么它们都只有两个,小卒却有五个?”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又不好意思问,就继续沉默。父亲接着说:“棋盘好比社会,士农工商各有翘楚,就像車馬砲一样。然而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这和象棋里小卒最多是一个道理。不过你可别因此就看轻了小卒,对弈搏杀,往往是一卒决胜负。你要是不服气,就来试试!”
明知父亲用了激将法,我还是忍不住接了招。我心里也在想,要想不让他打扰我,只能是先赢了他才行。于是起身和父亲对弈。谁知一连下了五局,倒有三局栽在了小卒上。
我盯着棋盘发愣,父亲笑着说:“知道我下棋最喜欢用什么吗?是卒子。俗话说过河卒子赛如車,过河,对卒子既是考验,也是淬炼。你现在就是一枚过河小卒,高考失利就是一次‘过河’失败,要想赛过車,再过一次‘河’就行了。怎么样?敢不敢像小卒那样,有进无退,一往无前地再拼一次?”
此刻我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斗志也重新充满全身,我突然想起在别人的QQ签名上看到的一句话,脱口说道:“人生为棋,我愿为卒,行动虽慢,却从不退缩。”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随后叹了口气说:“唉,可惜了。按你平时的成绩,只要调整好心态,不至于考成这样。”看我沉默不语,父亲又说:“你是我儿子,我能不了解你?你备考那段时间,神经绷得太紧了,我想让你放松一下,你不肯,我也没再坚持,因为我知道,有些事不管别人怎么说,总要自己经历了才会懂,就像小卒,只有自己过了河才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棋 义
复读一年后,我如愿考上了一所一本院校。倏忽间十多年过去了,我整日为工作和生活所累,回家探望父母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去,母亲一见我就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父亲一般不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要有时间,我都会陪父亲杀几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全神贯注地下棋了,总是在行棋的间隙问我的工作是不是顺利,妻儿是不是安好。
如果几个月不回家,父亲就会打电话抱怨:“你怎么老不回来?以前跟我下棋的那些老家伙,不是打麻将就是跳广场舞去了,现在想下棋都找不到人。”我就提议让他和母亲一起来城里住,一家人互相有个照应,想下棋了随时都可以下。父亲马上就改口说:“我和你妈在农村住惯了,到了城里不自在。你还是工作要紧,下棋只是个消遣,爸就是那么一说。”
其实我也是怪想和父亲下棋的,就给父亲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下载好了象棋软件,想着下次回家就给他带上,以后有空了就可以在网上陪父亲下棋。
可是没想到几次迁延,居然就没了机会。母亲在电话里说完父亲昏迷住院的消息已经泣不成声。我安慰了母亲几句就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
经过两个昼夜,父亲总算醒了。他睁开眼足足看了有五分钟才认出了我。对我来说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也知道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因为医生说父亲是中度脑梗,只要能醒过来,就有很大希望恢复一部分自理能力,至于恢复的程度就要看病人自身的体质和家人的护理情况了。
出院后,不用再征求父亲的意见,我把他和母亲接到了身边。我申请到一个相对清闲的部门任职,就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帮助父亲进行恢复训练。经过了半年多的努力,父亲走路、吃饭、上厕所这些基本的行动能力都恢复了,只是记忆力大不如前。期间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知道父亲这种情况即便护理得当,也会逐渐发展成老年痴呆,延缓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动脑。我第一反应就是多陪父亲下棋。
可是真下棋的时候我才发现,以前那个“乡村棋王”不见了。此刻的父亲拿起棋子半天不知该落往何处,甚至把棋子拿起来,再放下时都能摆错了位置,我一遍遍纠正提醒仍然收效不大。有一次实在受不了了就发牢骚道:“爸,跟你下棋真能急死人。”
父亲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嗫嚅着说:“我不想走错了悔棋。”
我突然想起当年父亲教我下棋的情景,不禁湿了眼眶。父亲记忆力在减退,但没忘了棋道。也许现在我下棋已经超过了当年的父亲,却没有父亲当年对我的耐心。羞愧、后悔、难过一起涌上心头。父亲见我哭,着急地说:“你咋了?爸脑子不好使了,要不然咱们不下了吧。”我极力平和语气对父亲说:“没事,爸,您慢慢考虑,我愿意等。”
再往后,父亲拿起的棋子不知道该放哪里的时候,我就指给他一个可以吃到我棋子的地方,如果父亲没看到“猎物”,我会假装懊悔地说:“哎呀,我太大意了,又白让你吃了。”
父亲赢了我,总会露出开心的笑容,话也会多起来。母亲看着父亲下了几十年的棋,也算半个行家了。她有时会背过父亲对我说:“我都能看出来你是让着他,你上班那么忙,回家还要哄着一个傻老头儿,图个什么呀?”
我笑而不答,在心里说:父亲教会我棋道和棋理,其实棋更有义。車馬砲,象仕卒,或慷慨赴义,或忍辱偷生,都是为了换取将帅的安然无恙。棋且有义,人能无情?一如父亲寓教于棋,守护我健康成长。而今我融孝于棋,报亲恩之万一。这既是责任的传承,也是爱的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