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是关中的东大门,位于今天渭南市潼关县北,北临黄河,南踞山腰。是夏承焘来陕西的必经之路。1921年初来时经过一次,1924年暑假回温州探亲经过一次,1925年2月返校回西安时经过一次,这次是第四次经过潼关了。1920年代,军阀混战不断,道路颇不平静。尤其对于一介书生来说,千里涉险,需要的是毅力和勇气。何况新婚后的夏承焘于1925年2月中旬返回西安时,中原大地正发生着当时所谓的胡憨战争。夏承焘由温州出发坐船到上海,再乘火车赴南京,再转徐州、郑州、石家庄、太原、运城,最后由风陵渡过黄河入潼关,终于在4月中旬到达西安,历经三个月,一路所乘坐的交通工具有轮渡、火车、人力车、骡车等,还被迫不时在一些地方逗留,观看战事发展以决定去留,可以说这是真正的人在囧途。这年6月回温州,虽然尚算比较顺利,但经宿潼关,年轻的词人不禁再次慷慨悲歌,赋词一首,这便是《鹧鸪天·宿潼关》。在词里,他回顾了千百年来的历史,对秦皇汉武等穷兵黩武的统治者进行了谴责,表达了自己对和平安宁生活的期望。读着这首词,眼前不禁幻化出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他一袭长衫,慢慢踱上老潼关城楼,望着黄河波涛之上那轮浑圆的夕阳,眸子里满是忧郁。他嘴里轻轻地吟哦着,于是,小词脱手,意兴苍茫。在这首词里,他因伤时念乱而长悲大喟,一扫其十五六岁在家乡温州师范开始填词时的少年绮怀,声情激楚,可以裂竹。
其实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写潼关了。在夏承焘的诗词集里,以及他的日记里,留下了不少有关写潼关的诗词作品。此时此际,乱世流离,经过潼关这样一个古代军事要塞,怎能不发出些许感慨呢?在潼关,年轻的夏承焘写过“问予亦何事,跋马到天涯”;写过“离愁未醒酒初中,涛声永向东”;写过“江南归路梦莼鲈,潼关夜火惊兵马”;写过“风雨潼关驴背上,携将秋色出长安”等,其中不少他并没有公开发表,而是在自己的日记里一再进行修改,甚至到了晚年,改这些旧作也乐此不疲。是啊,自古诗人皆入蜀,入蜀便有好诗来。而对夏承焘而言,五年的西北壮游,则为他的诗词风格转变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也许是夏承焘终生对此津津乐道的原因吧。
五十多年后的1976年,夏承焘再次来到陕西。由于这年的唐山大地震,首都震动,常年居住在京的夏承焘先生偕夫人吴无闻前往洛阳避震,在洛阳住了20余日,又由洛阳赴西安。这次是乘火车来的。早上九点零五由洛阳站出发,下午四点三十即到达终点,用时八个多小时,这与五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年,夏承焘先生已年届八十,早已是一名誉满中外的学者,他在火车上观看潼关一带形势。其8月24日日记记载:“车过三门峡后,北望黄河若隐若现,时出没于烟云之间……车快到潼关时,不断钻山洞。潼关东沟壑甚多,过潼关后则一望平畴,关中平原在望矣。渭水经常其间,亦自西而东,惟与黄河相比,则如小巫见大巫耳。车到华阴时,芒扶予在车厢交接处看华山。五十年前予第一次入秦,乘小驴车,见车外一片蓝天,待伸首车外,则澄蓝者乃华山也。今春在京作‘马背秋光,惊扑面,千丈翠岚’《平韵满江红》词,乃记此事也。今天华山隐在云雾之中,只见模糊轮廓,但亦另具妙姿,宛若美妇人披头纱然。”这段日记可以为他此次过潼关时所填的《虞美人·潼关道中》作注脚。在此虎掷龙拿的古战场,词人虽然仅仅只是翘足风窗悠然度过,心情却是愉悦的。崤函京索一带夕阳依旧那么鲜红,但与五十年前在潼关城楼上看过的夕阳已然不同。那时作者心情是悲凉的,如今,他却满怀希望在翘足观赏了,这正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结句“四围天乐与谁听?夜夜万千鼙鼓大河声”更见作者胸襟之高旷。
潼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到此谁不一发思古之幽情呢?2019年的10月,我来到潼关,秋风乍起,白云在天,大河东流,独立于崖岸之上,便陡然产生一种豪情来。于是一个人去黄河上冲浪,模糊的水雾中,又看到那轮亘古的夕阳。我想,这就是夏承焘当年看到过的那轮夕阳吧。如今,词人已矣,但我分明看到,秋风吹起他青色的长衫,他只身站在潼关城楼上,在夕阳的光影中依然那么清晰,他含笑着向我招手,用带着江浙方言的普通话招呼:“来,要上潼关看夕阳哦!”
是啊!要上潼关看夕阳!那就等疫情彻底结束的时候,让我们一起登上潼关城楼,去尽情观赏黄河波涛之上那轮亘古的夕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