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装帧平庸的画册摊开在我的书桌上,里面的图片有黑白,也有彩色,从色彩大致可辨出拍摄年份。这些相片分别是海口的旧貌和新姿,一座城市几十年的历史在这里凝固并呈现。从中我看到了时光里的沧桑,也看到了一座城市的雄心和意志,让我在这个初冬的午后无限回望,频频深陷于自己的往昔。
海口最初是一座傍海而建的渔村,不分春夏秋冬,它湿漉漉的码头一直装卸着本岛和来自大陆的货物。随着船只往来的频繁,随着人声渐渐喧闹,码头的周边便有了商铺和客栈。再后来,散漫开的商铺、客栈和街道便聚集了人群,聚集了创造和生机、智慧和辛劳,渐渐衍生出自己的繁华。
这个年轻小省诞生之前的两张相片让我印象深刻,一张是滨海大道上,几头晚归的黄牛悠闲地迈着脚步,心满意足拖着地上的一团身影,空旷的道路上竟看不到车辆,路的一边房屋低矮,另一边看似荒野;还有一张是解放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有一米多高,我能想象得到它殷勤变换着色彩提醒行人和车辆,它号称海口第一个红绿灯。这两张相片都拍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海南即将建省之时,至今一晃过去了三十年,今非昔比,借时助势的海口早已硕果累累,比如相片上的滨海大道已是车水马龙,绿树成荫,两边高楼林立,气势非凡,呈现出大城市大交通的气派。
在建省后的喧闹声和众多激情泛滥之时,这块土地曾经浮躁得令很多人梦想上天入地,自己大胆预演神话。那时我躲在海口某间大学读完了自己的中文专业,毕业之后,我毫不犹豫选择了海口作为自己的安身之所。在我的记忆里,海口的几起几落,混杂着太多汗水和泪水、理想和梦碎。只是每次目送一些朋友离岛的身影缓缓远去,避免不了的忧虑和惆怅,仍然不动摇我对这座城市的守望和愿景。后来,不断的高楼拔地而起,不断的购物中心和美食城高调开业,不断的道路拓展以及街景美化,都让我内心雀跃不已,仿佛是自己家里纷至沓来的喜事。
这些年来,我在艰辛和欣喜中追随着海口的脚步,水涨船高的力量推动着我不断改观自己,以致随遇而安的生活发生了逐级的变化。比如出门的坐骑由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现在的小轿车;居住的地方也由出租屋到属于自己名下的房子。我发觉身边很多朋友都有这种变化,最初空着双手选择了这座城市,怀着梦想和迷茫,后来在岁月的累积中渐渐实现了安居乐业。我常想,能与这座城市一起成长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付出心血和奔波,付出满身风尘的日日夜夜,然后分享这座城市破茧蜕变所带来的福祉。
昨天在一个吵吵嚷嚷的聚会上,与一位端庄的朋友偶遇,这个素颜都不减靓丽的重庆女子,十年前曾在海口生活,后随男友回重庆结婚生子。用她的话说,十年里她的人生跌倒再跌倒——大病不死然后变成单亲妈妈。在她困厄重重之时,她听从了内心的召唤,抹净泪痕,携着四岁女儿的小手重回海口,重新融入海口那足以抚慰心灵的宽厚和安祥。如同游子归家,十年不见的海口,繁华的面容出于她的意外,使她真正有近乡情怯之感。我知道,海口的魅力很多城市无法企及:许多人来了,便不想走;许多人走了,仍会再回来。这座城市除了阳光、绿色和大海等醒目招牌,还有无处不在的详和与人情味,让人心静心安,让人心照不宣地拆除对人生设置的种种藩篱。
置身这座日益庞大耀眼的城市,在现代面纱的笼罩之下,我仍然喜欢海口的一些沿袭下来的村名,诸如流水坡、渡头村、锦山里,虽然这些村名让我一知半解,有的甚至让我不知其所以云。正如渡头村如今看不见渡口,流水坡如今也看不见斜坡。我曾经在流水坡租房住了两年多,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书生意气,内心放旷,丝毫不在乎村巷里的喧闹从天明到天黑,住在古旧简陋的民房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委身。搬离这些年,我偶尔会怀念那里,怀念那段岁月里我释放的青春,我的很多不知所措的时刻,以及我的坎坷和高兴。
有心享受闲暇的夜晚,我喜欢邀上三五好友,去中山路骑楼老街。海口这条街道两边都矗立着南洋式骑楼,它们雕梁画栋,透着恍若隔世的气息,有的历史已逾百年。这条修缮一新的老街古色古香、灯光柔和、安静幽深,容易让人怀旧或者悄然构想人生。在这里,仿佛置身喧闹聒噪之外,繁华的都市延伸出了一个古典的梦境。这时候,我会觉得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使城市更加可爱,有一种安详惬意沁入灵魂。
今夜披衣坐在书桌前,在微暖里写着关于海口的文字,每一个字落在纸面,都让我回忆和遐想。因为挚爱,我不后悔在这座城将青春消磨,余生在这里度过也已无悬念。这些年,我以各种名义几乎跑遍了大江南北,游荡在那些面孔各异的城市,竟然没有一座城让我有宾至如归之感,我始终是一个步履匆忙浮光掠影的陌生过客。"除却巫山不是云",大概是因我有海口这个家园吧,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这座城就成了我心灵的皈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