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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与海

时间:2023-11-21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山虞  阅读:

  成长的馈赠之一,是直视喜欢的人眼睛的勇气。

  1

  她总是与众不同的。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在心里这么说。

  钟表的指针落在早上八点整,同学们都在低头看书,只有他抬着头,目光游离。阳光跳过窗台的折角,在讲台上跃出阶梯状的光。她踩着这光做的阶梯走进来,于是理所当然地,他第一个与她对视。

  老师介绍她时提到了她来自的城市,他在电视节目里听过,也在那短暂的几秒里看到了属于童话故事的碧蓝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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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早已移开目光,自我介绍时耳朵有些发红。她说了自己的名字,之淇,软软的气音像是夏日的水蜜桃。

  老师指了他身边的位子,示意她去坐下——那是个用来放置教辅书和练习卷的空位,是他借了课代表职务之便为自己留下的。手忙脚乱地整理时,他听见女孩压低的声音:“我来帮你。”

  她穿白色的帆布鞋,轻盈地踏在细碎飞尘里。忽而,她的鞋尖转了方向。他抬起头,愣怔地接过对方递来的带着淡淡香味的纸巾。

  他想起周末看过的纪录片,异彩的蝴蝶扇动斑斓的翅膀,缓缓落在腐朽的枝干上,也在他的心里落下簌簌的声响。

  对方已经入座,无暇顾及他心里的小小风暴。太阳光又向窗台挪近了几分,她在橙色的光晕里冲他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2

  相较于妈妈,之淇对于爸爸搬家的反应要小得多。

  爸爸帮亲近的生意伙伴做了担保,对方的资金链断裂,银行要收回列在抵押合同上的他们的住房。爸爸舍不得母女二人再次随着自己颠簸,便和妈妈商量着搬回S城老家。

  之淇刚刚过了十六岁生日,平日里断断续续也能从身边人的一言半语里猜出家里的境况。

  刚搬来A市时,之淇五岁,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郊区筒子楼的小小一间房里。那时离开老家前,爷爷刚教了她如何辨认方向:“前北后南,左西右东。”她试着在走廊的晨光里练习,可每次都觉得太阳打西边升起。后来她干脆不想方向,只看左右,反正每日行程固定,公交车也只搭那几趟,哪怕爸妈忙着应酬顾不上接送,她也能安安稳稳地上学回家。

  方向感是在八岁那年找回来的,爸爸拿开蒙在她眼睛上的手时告诉她,以后她就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新房间的落地窗朝南,从老家带来的茉莉在这里能养出更漂亮的花。

  之后又搬过一次家,她有更大的房间、落地窗和长势更好的茉莉花。浇水时,她会想起老家窗外那丛茉莉,想起小小的她拎着水桶歪歪扭扭浇水时爷爷宠溺的笑。

  妈妈在收拾东西时红了眼眶:“又不是没有陪你吃过苦,当初搬走的时候听过那么多话头,再回去不知道又要再听到什么风凉话。”

  看到她进门,爸爸适时地使了眼色,妈妈配合地噤声。

  她给爸妈看了白天同学送自己的告别礼物,一个可爱的龙猫笔袋,毛绒玩具般的触感,笔袋拉链是一片小小的绿色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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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笑意未达眼底。她感受到他的歉意,开口打破沉默:“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就是书有些多……”

  一夜多梦。已经遗忘的幼时记忆纷纷扰扰,半真半假地出现在梦里。之淇久违地梦见了爷爷,他的脸像蒙了层雾,手指笨拙地帮她扎辫子:“爷爷,我都读高中了,不兴再扎两条辫子了。”爷爷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春末的风轻轻敲着玻璃,把她拉回现实。

  S城的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一楼,除非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否则来来往往的议论声都要仔仔细细地落进耳朵里。

  搬运行李时有人来帮忙,大包大揽的架势配合着激昂指点的话语,热情地拍着爸爸的肩膀,www.xinwenju.com说些调侃的玩笑话。爸爸并不羞恼,神色自若地给来人递烟。还有人围站在不远处,见此场景满意地指指点点,仿佛剧情至此,天经地义。

  之淇安静地进进出出,搬那几个放书的箱子时分了神,差点摔倒。

  “我来帮你。”有人匆匆走近,不待她反应兀自搬走了箱子。她抬头,只来得及看到对方修长的背影。

  有几个阿姨亲亲热热地走到她身边,又是拉手又是捏脸,生生挡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生,琥珀色的眼睛与她匆匆一触便垂落下去,之后便只是沉默地忙来忙去,像是花园一角繁茂沉静的雪松,就连离开也无声无息。

  3

  爷爷在窗前种了一丛茉莉,回来的第一天它们便给了她意料之外的惊喜——虽然长势杂乱,但还是一片青翠,让她忍不住感谢大自然的仁慈。

  小时候入学第一天,爷爷为了让她止住眼泪,忍痛许她采下几朵带去学校。后来只要闻到茉莉花香,她的心就没来由地感到平静。

  走进新班级时,视野里涌进一片琥珀色的光明,那双熟悉的眼在看到她时起了小小的波澜。就像诗人爱为意象约定含义,她又想起那棵雪松。

  读书声停下,小小的重逢冲淡了她的紧张。之淇说完了自我介绍,在老师的指示下走向他身边的座位。

  他慌忙整理着旁边座位上杂乱的纸页,那些资料看起来比前天装书的箱子还要重。他额头上出了薄汗,细碎的灰尘在周围飞舞,惹得他咳了好几声。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齐家宇。说起名字时他笑了笑,几乎是不易察觉的弧度。

  课间有女生过来和她搭话,说起课桌上的龙猫笔袋。之淇正要回答,对方的女伴已经伸手将其拉到身侧,稍稍压低的声线和飘向她的直白眼神有些矛盾,那些话还是完完整整落进了耳朵里:“他们家欠了好多钱呢。”

  她自若地翻了翻笔袋的标签,说了个店名。搭话的女生离开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也勾了勾嘴角回应。

  落在身上的视线很难忽略,但她并不想为不争的事实沮丧。爸爸说得对,别人的心思和话语,她并不能左右几分。只是想起爸爸在外遭受的虚伪善意和直白恶意怕是要比她多得多,也许已经超出自己能理解的范畴,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晚上回到家,爸爸仍在房间打电话。妈妈问起新班级的情况,之淇笑着应付了几句。

  这里的房间总是摆得满满的,老式的开放式书柜,柜顶放着好几张家庭照,最新一张是回来那天爸爸新摆上的,照片从模糊到清晰,像是时间落下的阵脚。

  她更喜欢这里的家,仿佛时间都变得温暾而悠长。五岁之前的光阴短且慢,她在这里走出第一步,发出第一声笑,也在这里见证死亡,捧着爷爷的相片哭到泪竭。

  之淇翻开课本温书,爸爸拿来一盏小时候用过的台灯,台灯底座上有她贴的美少女贴画,已经泛黄翘了边。她打开笔袋,想找到胶带固定画边,却在笔袋一角看到一块崭新的橡皮。

  橡皮包装纸上有一只小小的龙猫,许是空间有限,龙猫胖滚滚的身体被印得更圆,笨拙得有些可爱。

  送礼之人并不难猜,她上午才借用了他的橡皮。那块橡皮被用成圆滚滚的一块,她用劲一擦,扯掉了半片书页。

  明明是该借物的她道谢的,反倒是他先红了耳朵说抱歉。

  之淇握着橡皮轻轻笑了笑,小心地褪了包装,放回笔袋一角。

  4

  上课,放学,做题,考试,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还是和齐家宇坐同桌,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坐在一起久了,也逐渐熟络起来。她有时向他请教解不出的数学题,他见了不熟悉的英语单词总是直接问她,连字典都不再翻。

  他衣服上有淡淡的松木味,像是燃香掺了洗衣剂的清新香气。他笑起来时那香气好像能绕上那俊朗的眉眼,让她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盛夏来临,一日晚间突降急雨,她没有带伞,爸妈又都在外地。她站在一楼转台下等雨停,大片的雨吞噬了酷热的暑气,盯着雨幕发呆倒也不觉得着急。

  声控灯逐层亮起又暗下,到她身边时,光芒里出现了齐家宇。远处有雷声,她却觉得耳边静得可怕。

  “给你伞。”

  他把手中的东西胡乱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几步跑上楼梯。而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自楼梯间探出身子朝她扔下一件校服外套。

  那外套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头上,慌忙取下后就着灯下的影子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一排灯又暗了下去,校服的主人早已不见踪影。她晕头晕脑地穿了外套回家,水雾中的松木香陪了她一路。

  妈妈用带回来的丝绒布给沙发做了新布套,复古又克制的新气象。她窝在沙发一侧,听打在塑料挡水板上的杂乱雨声,回声短促,不止不休。

  雨水打湿了校服边角,潮湿地黏附在小腿上,湿漉漉的痒意向上攀附,像是提醒她时间也还在向前游走。有汽车驶过,轮胎带来缓慢黏腻的声响,橙黄的光以窗户为圆心,在她身侧划过扇形的光影,没有停留。

  她在寂静与黑暗中锁了门窗。

  之淇想起爷爷离开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前一天上午爸爸匆匆赶到教室把她接走,坐上回家的火车时她笑得眼睛弯弯,全然顾不得爸爸紧锁的眉头和红红的眼眶。

  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爷爷看起来精神不错,招呼她到身边,说要再给她扎两条马尾辫。

  “之淇八岁了,大姑娘啦。”爷爷像是自言自语。

  她嘴里含着糖果,只点了点头没有回答。爷爷帮她绑了她喜欢的蓝色蝴蝶结:“今天蝴蝶结不许摘哦。”

  那是爷爷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爷爷在午睡中安然离去,匆忙的人影和眼泪模糊了眼睛,让之后两天的记忆变得陌生且脆弱。

  她木然地随人走来走去,许多双手牵过她,说着差不多的安慰的话。眼泪止不住,www.xinwenju.com发上的蝴蝶也垂了头。后来她也是这样自顾自窝在沙发一角,脸上的泪痕似干非干,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兽,连呼吸都变得累赘了。

  离开时,她手里握着蓝色蝴蝶结和一本《安徒生童话》——忘了是从哪里得的童话书,字里行间的遗憾与爱,让小小的她在湿寒漫长的夜里得了短暂的真空。浪漫的幻想冲破了一些死亡的真实,她也试着把悲伤堆积起来。

  5

  之淇将外套洗干净了才还回去。他接过外套时低头说了句“不客气”,而后指着英语试卷上一个生僻的单词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说了,他点点头,在她移开目光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看过大海吗?”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

  “嗯。”她空白的情绪逐渐染上色彩,想起爷爷给自己读过的童话故事,随口说了两句,怕他觉得突兀,又补充道,“和童话故事里写的一样。”

  “真想去看看。”上课铃声响起,他落在耳畔的声音如同梦呓。

  也许成长就是一场多梦的睡眠,只有童话中的勇敢骑士,才能穿过荆棘与礁石,将奇幻的梦语实现。而她,总是固执地睁着眼睛,交给梦境一场失眠。也因此,她总是容易迷失在梦境森林的风里,入了他人的梦。

  已经是第三次在回家路上被隔壁班男生拦住。之淇记得男生的脸,偶尔听到的校园八卦里也有他的名字,响当当的姓氏和某位校领导相同。有时他们会在路上打照面,他身边总跟着形形色色的男生女生。

  “我说真的,我喜欢你。”

  她后退一步,想绕过他又被拦住去路。意识到对方不懂得沉默的暗语,她沉声开口:“我不喜欢你。”

  似是对她疏离的语气不满,又似是碍于随行人的注视,她离开时他大声嚷了一句:“你等着。”

  等来的是次日课间教室里的照面,灰色的阴影罩在她课桌前,来人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喜欢你。在这里说,可以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像是暴雨前聚集的乌云,在太阳的严防死守下终于找到了释放的机会。明晃晃赤裸裸的视线像是审讯室的灯,逼迫着她做出反应。

  这才不是告白,这是一场无聊的宣告——告白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人,但若是突兀、陌生又游离的她,便能为他们带来更持久的谈资。

  “还不说话?是想让我再去你家找你?反正你爸妈晚上经常不在家……”

  之淇有种荒唐透顶的感觉,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挑衅的话一字一字落进耳朵里,像是乱石砸进湖面,搅乱了她一贯的平静与自持。

  应该生气的吧,可慌乱的心跳带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正要反驳,突然听到其他同学的惊呼。身旁的桌子被掀翻,有人冲上前去,碰撞的声音止住了那些刺耳的话语。

  是齐家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一上午的,有人在她身旁来来去去,教室门总也关不住,冬天的冷风吹得她手指冰凉。

  班长叫她去年级办公室时,她起身看到齐家宇的课本还乱糟糟地堆在地上,她的笔袋不知何时也掉落在地,脏兮兮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洗干净。

  办公室里只有那位始作俑者,男生嘴角的血渍让她陡然有些担心,可她没看到齐家宇。男生的家长也在,上下打量了她一通后,发出一声急促的“啧”声。

  “原来是这家的姑娘。”

  两个人身后站着眯着眼睛看她的教导主任:“你呀,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你家的情况我了解……”

  之淇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可对方并不在意。一通说教之后,www.xinwenju.com她只觉得太阳穴和小腹的疼痛感越来越重,心脏像被掰成了好几块,不同频率的心跳让她几近失聪,连呼吸也无法维持。

  6

  找回意识时,眼前是一片素净的白。

  眉眼温柔的护士问她痛不痛,她茫然地四下望去,看到爸妈焦急的脸。

  急性肠胃炎加生理期疼痛,这是医生给出的她晕倒的直接原因。

  妈妈痛苦而缓慢地指责起自己,说起冷掉的饭菜,匆匆留下的零花钱和缺少的陪伴。之淇安慰不住,想起最近明显少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电话,轻声说他们经受的未必就比自己少。

  爸爸坐在她身边不说话,他的背沉默而疲惫地弯着。倏然之间,她想起五岁离家前夕,爷爷带她看花时的自语。他说爸爸这个人心慈,总想对得住别人,怕是要委屈了自己。

  可她不觉得委屈,这个世界纷扰太多,幸福和痛苦本就同因同源。

  病房的电视里在播放关于蝴蝶的纪录片,优雅的男声旁白提到了“破茧成蝶”这个成语。意料之中地,又阐述了一番成语有关希望的引申义。

  之淇关了电视,侧身看向窗外。

  破茧成蝶,真真就是最烂俗的励志比喻。或茧或蝶,明明只是时间的阶段,非要强加了审美上去,让其变成一种由痛到美的因果。

  她同意了爸爸搬回A市的提议。窗外雪花降落,像是小小的茉莉花瓣。天空是暗淡的白色,像是最深的海底。

  又看过了一遍四季。她这么想。

  7

  课本是妈妈去学校帮忙带回来的,她近乎执拗,不许之淇再去学校。

  可之淇想回去认真道个别,最好再亲自确认一下那块橡皮还好好地待在笔袋一角。接连几日大大小小的检查让她无力且困倦,胃镜检查的麻醉清醒间隙,她看到床头柜上的龙猫笔袋,柔软干净,仿佛那日的污渍从未存在。

  模糊间她好像闻到了淡淡的松木味,那温暖清新的香气在蛮横的消毒水气味里显得微小而倔强,她在这小小的甜蜜安抚中沉沉睡去。

  睡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握着几朵茉莉花去幼儿园的第一天,旁边坐着一个哭得比她还厉害的小男孩。

  “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哎。”她想起爸爸带回的琥珀标本,好奇心让她止住了哭泣,把手里的花分了两朵过去。

  时针拨动,到八岁的那个雨天,相同的小小身影走到她的身边。布料的响动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没有开口安慰,只是笨拙地递上纸巾,然后将刚刚新买的、只来得及读了一篇的童话书放到她手里。

  她不爱回忆,那些思绪扰不乱时间的序列,也解不了眼下的难题,这些道理早在她第一次来A市时便留在了心里。

  她没有他任何的联系方式,迟到的记忆带来迟缓的阵痛,偶尔同在梦境里,她也总是先一步垂下眼睑。

  再往后,升学,工作,她穿着高跟鞋在写字楼里健步如飞,包里总备着巧克力、暖宝宝和止疼药,偶尔碰到突兀的调侃,也能自如地几句话应付过去。

  还是习惯用读书时用过的笔袋放办公用品,同事看到,开玩笑问这是哪一年的Vintage。她笑着答了,又想起那场在医院麻醉气体下如幻似真的梦。

  “好像上班后就很少用到橡皮了呢。”同事说。

  她没接话,只轻轻戳了戳笔袋一角。

  8

  升职那天,同事约她去了市郊一家装潢复古的餐厅吃饭。餐厅二楼有一片玻璃阳台,站上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

  大家点了各式的饮料和酒水,调在一起混合成更加鲜艳的色彩。才两个小时过去,冰桶已经换了好几个。

  有人说起高中的暗恋,神态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笨拙青涩,引得大家纷纷举杯。

  之淇记忆里的时针也开始倒转。哪里是不爱回忆呢,不过是在没有安定感的那几年里,方向都是模糊不定的,遗憾比美满要多,所以她才总是告诉自己,殊途同归,眼下的一切都是终将消逝的影子。

  她想起海底花园里的不灭灵魂,冰凉的气泡带来一瞬的清醒。她甩开脚上的高跟鞋,第一次直白热烈地同过去的自己对视。

  故事里没有海风,一切戛然而止,没有人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

  趁着去洗手间的间隙,她偷偷溜去阳台吹风。

  春日的海风也带着凉意,醉意被短暂按下后又疯狂涨起,随身的包落在包间里,偏偏这时胃痛来凑热闹。

  酒精麻痹了思维,但她的感官异常清晰。疼痛让她忍不住蹲下身,想依靠紧绷的肌肉缓解痛苦。

  有人走近,轻轻扶着她的手腕。熟悉的雪松香气让她想起熟悉的过往,身体得了支撑,稍稍放松后,她向身后望去。

  成长的好处之一,就是拥有了相见时不必移开目光的权利。

  一张相较记忆里棱角更分明的脸,眼里像是深沉的海面,有小小的波涛涌动。她借着酒劲近乎无礼地直视他的眼睛——那双游离在回忆和梦境里的琥珀色眼睛。

  直到他先开口,说了句“好久不见”。

  同行的朋友来抓人,他的手没松,仍虚虚扶着她的手腕,声音里染了笑意,解释说这里有一场久别重逢。

  海风带着水汽,让她的视野都雾蒙蒙地带着水珠。他看着她笑,水珠滴落,洇开了时间的相片。她回忆起大一那年的夏天——

  和朋友结伴旅行的最后一天,她找了个理由离开队伍,自己买了一张回S城的车票。她在黑夜中的卧铺车厢里失眠,不知道自己是盼望告别还是重逢。

  老屋窗台前的茉莉绿意盎然,一副未被遗忘过的样子。白昼的阳光能消磨掉假想,她小心站在积了尘土的房间里,茫然怀疑起自己所做一切的缘由。

  或许这是自己第一次离开这里时就想做的事,又或许是在家人有意无意想要抹去的、第二次离开这里的记忆里,有她想要留下的、散碎的温暖的爱意。

  离开时她折了一小枝茉莉,回程路上花香渐微,像她遥不可及的心绪话语。

  “之淇。”

  他的声音像遥远的呼唤,她依然昏昏沉沉,接过他递来的热水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们很早很早就见过的是吧。”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机通信录里新增的姓名、电话和同事揶揄的信息,让她勉强分清了现实和昨夜混乱的梦境。

  饼干和止痛药被放在床头柜一侧,这不是她的习惯。电话适时响起,惊得她心跳加速,接电话的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见一面吧。”他说。

  9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发梢绑了蓝色的蝴蝶结,似是想要安慰同样眼泪汪汪的他,把手里的茉莉花递了过来。

  他流眼泪是因为早饭时不小心摔碎了餐盘,爸爸迎面扇过来一巴掌。那天是开学第一天,他脊背僵硬地独自出门,看到其他陪同前来的同学家长时,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茉莉花香围绕了他一上午,送花的人就坐在他身边。她说话声音轻而温和,送她来的爷爷也是。所以一上午,他都红着半边脸跟在他们身旁。

  他不爱吃饼干,她不爱吃糖。午休结束后,两个人趁老师不注意悄悄交换加餐零食。她和他约定之后每天都要这样交换,还说爷爷昨天买了新的故事书念给她听,书里的很多字她都还不认识。

  他没有故事书,她便承诺把每天听到的讲给他听,于是糖果和故事,就是他那段时间每天最盼望的。

  她消失得突然,在家里问起时被妈妈一句“少管别人家的事”给堵了回去。偶然有街坊邻居说起她父亲,语气也是少有的别扭。他们说起生意,说起钱,说起外面以及自己不自觉暴露的阴暗面。而他虽然好奇,却不想跟着旁人妄自揣测。

  她的爷爷喜欢在窗前的花丛旁放一张小板凳,坐在那里或是松土或是翻书。一日他正盯着花朵出神,爷爷挥手叫他过去,同他絮絮说起花的名字和习性,说起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孙女。

  爸爸偶尔会在喝酒后变得吵闹,而妈妈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他们就像两株固执而安静的植物,甚少同他说起生长和学习以外的话题,他反倒喜欢同这位旁人眼中冰冷寡言的老人聊聊天。

  字认得多了,他便自己去找书看。一日在书店翻到她未讲完的故事的后续,是来自陌生国度的童话。他一口气读完了故事,明明是有些悲伤的结局,他却蓦然生出重逢的喜悦。

  攒够零花钱买下故事书的那天,他又一次经过她家门前。下着大雨,白色的小花仍热烈地开着,www.xinwenju.com进出的人表情严肃而沉重。他心头一凛,默默走近,屋里肃穆的陈设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觉得难过,或许不只是因为这位不会再醒来的老人曾与他温和地聊过天。准备离开时,他看到屋内的一抹蓝色。他走近,看到她呆呆地缩在沙发一角,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像是全世界只剩流泪这一件事可做。

  他将手里的童话书放进她手里,就像初遇时,她将花朵放在他手中。周遭喧闹又沉重,他只觉得这是他当下唯一可做的,而后就悄悄离开了。

  与她父亲有关的消息再传回这座小城时,大家讨论时的态度大有不同。他们一家搬回的那天他正巧路过,周围人揶揄的话语让他厌烦,他便直接向搬着箱子摇摇晃晃的她走了过去。

  她已经不再记得他,但他生活里的变化不多,自然没什么可忘记的。

  箱子里是沉甸甸的书,他起了小小的私心,放下时轻轻掀起纸箱破裂的一角,在一众书本中看到了那本《安徒生童话》。

  可命运似乎还觉得不够——那天她走进教室时,他正看着窗台上的阳光出神,与她目光相对时,过往故事的一角也随之复苏了。

  10

  邻居奶奶夸起他时,总爱夸他长得高,生得又好看。而说起姜家时,却总眉眼一斜,说那家人一个较一个地又拘束又傲气。

  他不接话,只觉得相比较起来,邻居奶奶对于后者的形容倒是鲜活生动得多。

  重逢那天,她又问起他的名字。或许当重新相识也好,他本也不满于自己同她红着眼睛和半边脸,又戛然而止的初遇。

  她还是坐在他身边的座位,只是话少了许多,偶尔会问他解不出的数学题。他也学了方法,若有不熟悉的英语单词,便直接开口问她。

  人群里总不缺流言,能让彼此通过寥寥话语更加亲近。若是不想参与其中,便要冒着成为其中某个话题的风险。

  她总是清淡疏离的,话题波及他时,他注意到她抱歉的眼神。他想安慰,也想解释说这并不要紧。但看向她时,整颗心都是怯的,想说的话变成了一场与自己无声的辩论,内外两个自己最终都败下阵来。

  也会有理智占下风的时候——就在他以为的、最后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听到那些无礼又刺耳的话时。记得那天冷静下来时,他被好几个同学紧紧拉住,心脏在狂跳,似要脱离他的身体,某种压抑许久的东西终于爆发成各样的碎片。这些碎片究竟是什么,他顾不上管。

  他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看到她的眼泪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时,他莫名想起了上一次的分别。

  他只来得及帮她洗干净掉落在地的笔袋,这原本就是他的不是。这场小小的事故让他被爸爸锁在家里整整五天,班主任来家访时痛心疾首,指着他的鼻子要他爱惜羽毛,专心学习。

  茉莉花再开时,她已经离开了许久。他偶尔会去浇水,像是一种新的习惯。一直到他考上A市的大学,一直到他大学毕业。

  后来他亲自去看了大海。晚上过去时,少有人影,海水柔软温和,一下一下绕过手指又回去,像是时间投在万物之中的钟摆。

  认出她远比想象中容易,熟悉的侧脸早被刻进十七岁的四季。彼时她出现在他常去的餐厅,正仰头看向二楼的玻璃阳台。同行的人告诉她那里能看到大海,她了然地点头,笑着说离开之前一定要上去吹一吹风。

  他有瞬间的失语,直到她先转身,从他的目光中离开。

  11

  她认出他时,他便相信这是此生的最后一场重逢。

  偶尔在等待红绿灯或是夜晚失眠的时刻,他会想起十七岁那年鼓起勇气放进校服口袋里的小小信件。那封信没被启封,被粗心的收件人在水中洗成了模糊的一团。七年的时间或许不短,他也没有刻意在等待什么,只是一颗心也随着信模糊起来,直到今日跳出甜蜜的声响。

  信中写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青涩的少年若要说起爱恋,想必会先说起遥远的回忆。不过这一次,回忆先被她提起了。

  成长的馈赠之一,是直视喜欢的人眼睛的勇气。

  他迎上她的眼睛,眼神波动的涟漪里都带着笑意。

  属于他们的时间跨度很长,他们还有更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回忆。伏笔漫漫,十几年前盛开的茉莉,终于再次萦绕在他身旁。

成长 馈赠 喜欢的人 眼睛 勇气 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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