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忏悔,我说了一个谎。”
高考后的第二周,酷暑悄然而至,气温高得令人咂舌。
周围的朋友都计划着要出去玩,最后定了避暑山庄,我收到消息的时候,他们连任务都分配好了。
“曲一寒,这么多天找不到你人,作为让大家担心的代价,就罚你去买最难买的仙女棒!”
直到发现启程那天刚好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才知道他们要买仙女棒的目的。
抵达山顶,搭好野营的帐篷,太阳已经徐徐落下了海平面,唯留一抹余晖。
天黑正适合玩仙女棒,不知道是谁出的注意,摆成了一个“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的字样,叫我许愿。
我想了半天,在心里说出了开头那句话。
睁开眼睛时,正对上一截近在咫尺、弧度优美的下巴,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被他一把拉住,拽进怀里:“怎么了,曲一寒,这么想不开,过了生日就想跳崖?”
我这才发现刚刚站的位置有多危险,后怕地怔在原地,他又低下头来,黑沉的眸子对上我的眼睛,露出一点儿零碎的笑意,手在我的面前晃了晃:“吓到了?让你一路上都离我这么远。”
他的另一只手在我的背上安抚地拍了拍:“胆子这么小,就乖乖待在我边儿上,霍小爷保护你。”
“霍小爷?”我略带疑惑地重复一遍。
他的手一僵,摸摸鼻子,又干脆地笑了:“那你想叫我男朋友或者亲爱的,也行。”
我哦了一声:“我觉得还是叫‘霍晏’最好听。”
今天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有点特别的日子,不仅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也是我和霍晏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
山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细微的、缱绻的,围绕在我的身边,不远处一堆朋友正席地坐在帐篷旁玩牌,见我们迟迟不过去,喊了一声,又被霍晏一记眼刀杀了回去。
霍晏将下巴搁在我的颈窝上,湿热的气息触到我的脸颊,就这样抱了我半天,才抬起头。他眼角挂着笑,山间夜幕低垂,星空缭乱,最大的那颗天狼星,映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说:“我是真的很开心。”
(二)
高二那年,我一度体重降到八十斤以下,配上一米六五的身高,远远看上去就是个空衣服架子。
我在同一年认识了我最好的朋友宋栖。
我们学校学生的一大爱好就是给人起绰号,比如,给宋栖起的“大小姐”,又比如,我的“冰块妹妹”。
宋栖的名号来源于她优异的家世和毫不遮掩的暴脾气。而“冰块妹妹”一半因为我的名字,一半因为我待人太过冷淡。
而我和宋栖关系好到成了唯一可以大大方方地叫对方“大小姐”和“冰块妹妹”的人。
高中女生的娱乐生活,除了空闲时间追追当下流行的电视剧,就是讨论讨论校园八卦。
而霍晏是我们主要的八卦对象之一。
如果学校篮球队队长的身份还不够引人注意,那前脚刚被校花表白,后脚又被十几个高一学妹堵在校门口挨个排队递情书的光荣事迹,大概就不得不让人侧目了。
中午午休时间,我和宋栖坐在五楼的天台,听她讲到八卦的最新一集:“校花高价买到霍晏的微信号,结果好友申请被拒绝,拒绝的原因是他对猫咪头像过敏,哈哈,霍晏真的是个奇男子……”
宋栖和整天用鼻孔看人的校花向来不和,听到她倒霉的事情,高兴得能多吃三碗饭。
我的关注点跑偏:“对猫过敏,那他是不是属老鼠的,比我们大一岁?”
假如早知道这么一句话会引来灾难,就算霍晏是属爆米花的,我也不会蹦出一句话。
宋栖班上下午第一节要物理小测,先回去背公式。吃完饭后,我自己坐在天台发呆,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看不见一丝云彩,所以,面前罩下一道阴影时,我愣了一秒。
然后,耳边就响起了刚刚谈话中的当事人低沉的嗓音:“曲一寒,背后议论我很开心?”
我看过很多小说,可那都是别人的故事,没有一本告诉过我,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从他的声音冒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变得面红耳赤。
这么短的时间里,我甚至没想过他怎么会认识我。
“对不起。”我声若蚊蝇。
他个子高,这样近的距离,我必须抬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大概是打完球刚用水淋湿头发,零散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额头,水洗后的眉目更加英挺——的确是张可以左手拥校花、右手抱学妹的脸。
(三)
霍晏定定地站在原地,脑袋微微一偏,嘴角勾了一抹笑,任我打量。我和他目光相触,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他吊够我的胃口,终于开口说话:“对不起,有用的话……”
我后脑发麻,想不到他还会用这么老套的台词:“还要警察干吗?”
霍晏嗤笑了一声,纠正我:“还要五张英语试卷干吗?!”
“啊?”
事情最后的结局,就是可怜的曲一寒同学,一趟午休为即将到来的十一黄金周多收获了五份作业。
直到霍晏的身影彻底消失,我都没想起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国庆假期后,我去他们班找他。清晨,班里的人还不多,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过去,把卷子放在他的桌洞里。和那五张英语试卷一起的,还有各种款式的情书、巧克力、精巧的手工织品。
那儿不像是桌洞,倒像是一个少女心收纳盒。
我没再回头看一眼,快步走出了教室。
十月中,桂花都开了,教学楼旁立着好大一棵桂树,花骨朵次第绽放,枝叶从窗户探进来,花香四处弥散,让人心旷神怡。
我顺着那个窗台往外望,正好是篮球场的位置,已经有人在那里聚集,颀长挺拔的熟悉身影轻松投进一个三分球,有人吹哨,有人喝彩,有人大声叫着霍晏的名字,但那都不是我。
等到上午第三节课下课的大课间,霍晏突然来找我了。
实验班里学习氛围好,哪怕是课间,教室里也安静得只能听见翻书声,我不想打扰别人,跟着他出去,左脚刚踏出教室,就听见他说:“曲一寒,你要对我负责。”
我吓了好大一跳,连忙说:“卷子我已经帮你写完了。”
“我知道。”他抬起修长的手臂按了按肩膀,模样有点像古装电视剧里那种纨绔少爷,吊儿郎当的,动不动就戏弄身边的人,“但是,你写得太好了,老师一眼看出不是我做的,罚我站了一节课。”
我目瞪口呆中,他已经单方面做出决定,直勾勾地看着我:“所以,你要继续补偿我。”
直到晚上放学,我都还在为这个人的无耻行径而震惊。
我忍无可忍,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宋栖。
宋栖果然讲义气,义愤填膺道:“那……以后我们偷偷骂他!”
“大小姐,我以为你要英雄救美,帮我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开玩笑道。
“我这不是不敢吗……他看起来这么凶。冰块妹妹,你敢吗?”
“我也不敢。”
事实证明,虽然我和宋栖性格迥异,在面对大事儿时,我俩的怂是一模一样的。
(四)
从高一开始,所有的体育课都被我逃掉了。我实在不爱运动,跑个八百米都要用人参吊命。我宁愿回教室写数学卷子,也不想上体育课。
习惯成自然,绕操场跑到第三圈,靠近教学楼的地方有一条小路,我趁队伍混乱,准备故技重演,从那里偷溜回去。
谁料,刚逃了没几步,就和体育老师正面撞上了。
八字眉,国字脸,常年抿成一条线的嘴唇,这个老师一看就不是善茬,我心里慌得不行,他也明显不打算放过我,想抓个典型,开口就是:“全校就你们实验班的学生最难带!”
“老师,是我让她去帮我买瓶水。”一道声音横空插了进来,我抬头,看见霍晏一边抬手擦汗,一边往这边跑。
我想起他们班也是这节上体育课。
体育老师没那么好糊弄,扫视他一眼,又转头看我:“他让你去,你就去,他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我威胁她的。”霍晏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您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学生。”
霍晏这一下成功吸引了老师的怒火,眼看他要被重罚,我想张口解释,他一记眼风扫来:“不怕威胁?真想我跟你回家啊?”
学校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八卦长了翅膀一样,一传十,十传百,体育课后不过半天,好像全校都知道我和霍晏的故事了,还衍生出了几十个版本。
我和同桌换了个位置,坐在里面,避开窗前那些围观绯闻女主角的眼神。
传说中的校花和学妹团都依次从窗外走过,宋栖是最后一拨来的。
“我特地爬了两层楼来上厕所,就是为了问你怎么回事!”她气喘吁吁,“你俩真的仇人变情侣了啊?”
我把口袋里的《高中生语文必背古诗词》掏出来亮给她看:“如果我现在有男朋友,也只会是它。”
“行吧……”宋栖遗憾地叹气,“我还以为以后咱们就不用怕他了呢!”
虽然事实让宋栖失望了,但她说的话仿佛是一个预言。
当晚放学时,我和宋栖绕去旁边的小吃街买钵仔糕,再走回校门口时,自行车棚里就只剩下一辆很威风的山地车,一看就价格不菲,隐约还有些眼熟。
有人鬼鬼祟祟地靠近,手里拿着工具,像是想把车锁撬开。我和宋栖对视一眼,佯装镇定地往那辆山地车的方向走去,那人犹疑地看着我们,哆嗦了一下,收起工具,扭头跑了。
索性好事做到底,我们打算在这儿多等一会儿,看能不能等来车主。
最后人是等来了,只是没想到,他会是霍晏。
路灯的昏黄光影里,宋栖跟他说完了事情经过。霍晏半边脸沐浴在光下,半边脸匿在黑暗中,闻言,转头,一双凤眼微抬,对我们说:“谢谢两位女侠,改天请你们吃饭。”
说完,他又转过脸来看我:“曲女侠原谅我了吗?”
宋栖也看着我。
我感到从耳根处开始,整张脸颊不由分说地热了起来:“霍晏,谢谢你,早上的事。”
“还有,对不起。”
(五)
于是,我人生中又多了一位化敌为友的朋友。
跳出之前的负面滤镜来看,霍晏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他成绩不大好,主要是偏科严重,物理和数学两门课经常考年级第一名,英语却差到我有时会怀疑他还不如小学生。
霍晏不太服气我的看轻,随手在纸上画出一道磁感线的物理题给我做,我两眼发直,又想跟他绝交了:“如果我物理能考过五十分,就不会来学文科了。”
他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揉我的头发:“所以,这才叫互补。”
我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我不和在英语答题卡上涂出一个‘250’的人互补。”
霍晏表示很委屈。
元旦放假前,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科技馆,一个年级一千多人,黑压压地进去了就鸟兽状散开。我和宋栖约好在门口集合,霍晏也来了,说这就是他一雪前耻的时刻,主动请缨给我们当讲解员。
非节假日,科技馆里除了我们学校的学生,游客不多,只有一个学龄前的小朋友一直跟着我们的身后,睁着两只好学的大眼睛。
中途,宋栖去了趟卫生间,小朋友走过来,没站稳,一个趔趄,抱住了霍晏的腿,然后就再也不撒开了。
霍晏蹲下身,毫不费力地把他抱起来,冲我笑:“曲一寒,我们要不要来张合照?”
我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霍晏的请求:“我是姐姐,你是叔叔,我们不像。”
宋栖回来的时候,小朋友的父母正好过来把孩子接走。
霍晏顺手从兜里拿出两张篮球赛的门票递给我们:“之前忘了说,这周末在市体育馆,我们学校和隔壁八中篮球赛,来给我加油啊。”
我说:“你还缺人加油吗?”
“缺啊,”他答得飞快,“就缺你……们。”
我可能是真的天生和所有的体育项目无缘。
周末还没到,我先得了重感冒。每年有新型流感席卷这座城市,我总是第一拨中招的人,我这具身体在病毒面前,似乎毫无招架之力。
我连着灌了几天热水,感冒也没能好,反而愈演愈烈,成了高烧。别说出门看比赛,连睁开眼都成了我此刻最大的难题。我用尽浑身力气拨通宋栖的电话号码,嗓音嘶哑地跟她说明情况。
她当即说要陪我去医院挂生理盐水。
我说不用:“我……家里人都在呢,你去看球赛吧。如果我们都不去,他肯定会很扫兴。”
挂了电话后,我又重新缩进被窝里。拉上窗帘的屋子里透不进几分光线,显得整个屋子压抑逼仄,令人窒息。鼻子不通气,眼睛里倒是有液体流下来,顺着脸颊沾湿枕巾。
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冷。
等我的病差不多好起来,元旦也收假了。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依旧是我和宋栖一起,霍晏不请自来,一并拉来的还有几个篮球队的男生,我都不认识。宋栖去看了比赛,能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其中有一个男生,高个儿、娃娃脸,相貌很清秀,眼神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宋栖的身上,意思很明确。
我低头吃饭,大病初愈,还不能吃什么重油重盐的东西,只能喝小米粥。我一边喝,一边听他们聊起那天的篮球赛是如何如何精彩。
这是我不了解也无法插嘴的话题。
一连几天都是这些人一起去食堂,我中午吃得很少,宋栖担忧地看着我:“冰块妹妹,身体还很不舒服吗?”
我咳了一声:“没有,就是胃口不太好。”
话音落下,身边站起一道身影,霍晏端起我的粥,一言不发地走去食堂阿姨那里加了勺糖回来,又放回我的面前:“知道你喜欢吃甜的,这样会好喝一点吧?”
“你怎么知道?”
“好几次看见你们放学去买钵仔糕了,平时口袋里还装棒棒糖。”霍晏不假思索道,“谁还看不出你爱吃甜的,冰块妹妹。”
“喂,霍晏,你不能这么叫!这是我叫的!”宋栖跟他呛声。
霍晏耸了耸肩:“那我叫什么?小冰块?小寒寒?”
我收回之前的话,霍晏不光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他还是个讨打的男孩子。
走出食堂,宋栖要去文具店买东西,那个娃娃脸男生也要跟着去,我看出宋栖没有反对的意思,主动给他们空间,说我要先回教室。
我走路总喜欢低着头,避免和其他人有交流,也就更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比如,此刻,我走快了一步,鼻尖直直地撞到霍晏的毛衣上,不痛,但难免会鼻酸,神经联动反应,唰地有眼泪流下来。
他大约是感受到了湿意,身子一僵,手缓缓地按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就这样被动地靠在他的胸膛,带着柑橘的味道席卷了整个鼻腔。
“曲一寒,”半天,他开口,嗓音微哑,带着叹息似的,“娇气包,这就哭了。”
我恶狠狠地挣开他,想撞他一下,让他也感受一下这种滋味,不要说风凉话,却见他张开双臂对着我,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眼底都是纵容。
我的心跳忽然不受控制,一颗心像被人打得七零八落。
“不想撞回来了?”他笑,然后很认真地跟我说,“曲一寒,你要记得,你还欠我一场篮球赛。”
(六)
寒假过去,高中的进程就正式过半。
实验班的压力开始一点点增加,上午最后一节课还常常会安排随堂测验,等做完试卷去食堂,只剩些残羹冷炙。
宋栖跟我吐槽:“原本吃的就是猪饲料,现在连猪饲料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有一次,我打冷汤被霍晏看见,从那之后,他每天中午都来给我送饭。
“曲一寒,今天吃辣椒炒肉,我凭借自己的帅气要到了一份肉超多的,给你了。”
“曲一寒,今天是海带汤,我记得你很喜欢海带,多给你打了一碗。”
“曲一寒,今天我体育课下课去晚了,没有饭了,不过,我带了鸡蛋饼,也很香。”
……
某天,我问起霍晏有没有去当美食博主的意向,他在帮我把菜里的葱花挑掉,头也没抬:“我又不是给谁都服务。”
我愣了一下,霍晏已经流畅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曲一寒,你想考哪里?”
“北京。”我说。
他点头:“好。”
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的天数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再到一位数。几百天的时间仿佛是在梦里度过的一样,眨眼之间,光影就从冬天变换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我和宋栖交换三门主课的笔记复习,一大堆本子搬来搬去,浩浩荡荡的,工程巨大。霍晏过来帮忙,他力气大,楼上楼下跑两趟就能完成。
“做苦力有没有报酬?”他挑眉。
我撕开一根棒棒糖的包装纸,然后将棒棒糖递给他,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现在没手拿,我没办法,我只能直接塞进他的嘴里。
夕阳的余晖流淌在他半边脸颊上,泻下一泓瑰丽的色彩,少年英俊得动魄惊心。
可这人一开腔就没个正行,破坏气氛:“曲一寒,这根棒棒糖是不是有你的味道?”
“怎么了?”
“特别——甜。”
我没再理他,转身想找宋栖,却发现她不见了。
高考结束那天,我拒绝了所有邀约,考完便直接回了家,一连人间蒸发了快十天,再重新登录各种通信设备时,无数消息纷至沓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宋栖和霍晏的。
我被狂轰滥炸完,才知道他们俩定下了和篮球队的人,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去避暑的行程。
宋栖还是有点生气:“下次你回老家,也不要不带手机,知不知道我们都很担心你!不过,就算你人不在,我们做计划的时候还是把你带上了。”
相比起宋栖的委婉,霍晏的态度要直白多了。
爬山最艰难的那一段,我走三步就要停下休息半分钟,霍晏主动在我的面前蹲下:“曲一寒,要不要我背你?”
我脚步一顿:“……有诈吗?”
“没有,”他转过头,笑得无辜又狡黠,“只是,被我背了的人,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沉默许久,我轻声说:“霍晏,为什么是我?”
“大概因为我们看上去像天生的一对?”
我瞪他一眼。
他勾了勾嘴角:“说实话也不行?”
“我走了。”
“好、好、好……”霍晏正经起来,“高一有段时间我们班英语老师回家生孩子,换了你们班老师来代课,嫌我们班学生背书背得烂,让你来给我们做示范。
你知不知道,你全程脸都红得像小番茄。我那时候想,传说中的‘冰块妹妹’,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后来总算找到机会试试你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脸红,再然后就越来越想捉弄你,又不想别人欺负你。
曲一寒,你知道,我的语文和英语都学得很烂,说不出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类的话——这句也是我昨天刚背的。但是,你愿不愿意,试试把你的手给我。
我会握得紧紧的,绝对不会放开。”
事实证明,人都有点叶公好龙的倾向。我在霍晏的面前伸出手时,他呆滞了整整一分钟才握住。
“曲一寒,我真的不会放开了。”
我肯定又脸红了。
我说:“这种话不能多说,像给自己立flag(誓言)。”
“那……我说点别的。”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叫我,“一寒。”
我的四肢百骸随着这一声微微战栗起来,胸腔里涌上一种比柠檬水还要酸涩的情绪,我压抑住鼻音,嗯了一声。
“一寒,我们未来四年一起在北京好不好?
如果你喜欢那儿的话,毕业后我们在那儿买一套公寓。你喜欢狗,还是猫,我们养一只吧,如果我工作忙回家晚,还有它陪着你。
我希望我的未来里都有你。”
我闭了闭眼睛,说:“我也是。”
“霍晏,我也喜欢你。”
(七)
我和霍晏在北京待了四年。
我以当年文科状元的成绩被P大录取,霍晏的英语超水准发挥,又在高考前参加了航校的素质测试,成功达标,未来将要成为一名飞行员。
揶揄他时,我会叫他“机长”。
他一脸受之无愧,反倒笑眯眯地俯下身来看我:“机长夫人在不在?”
我只得败下阵来。
宋栖没来北京,她说怕每天吃狗粮被噎死,去了上海读书,那个娃娃脸的男生也去上海的体校上学。
某天晨跑时,我收到宋栖的短信:“冰块妹妹,我好像也要谈恋爱了。你和霍晏一定要一直好好的。”
冬天的北京雾蒙蒙的,天光暗淡,校园里路灯还亮着,我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榕树下,裹紧了衣衫,沙尘太大,吹得我眼睛痛。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她:“我也希望你幸福。”
霍晏在大三那年实现了在北京买一套公寓的愿望。他加入学校的特种部队,多次出任务攒下一笔不菲的积蓄。
公寓装修好那天,我大四开学,霍晏帮我一起收拾行李,搬到了我们的新家。楼下刚好有一个小型篮球场,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篮球,顶在左手指尖旋转,一笑起来眉眼飞扬,依稀又是高中那个桌洞塞满了情书和礼物的少年。
见我发呆,他忽然笑了笑:“曲一寒,你还记得你欠我一场篮球赛吗?这次没有别的观众,我只打给你一个人看。”
说完,他站在我的身后,握着我的手,把球往上抛,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球进框时,他低下头来吻我,我睁着眼睛,余光里金乌西坠,晚霞都沉入海里,仿佛是电影结尾的画面,好像所有的爱情故事到这里都应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假如没有那些“但是”。
我前往美国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雨,航班延迟了两个小时。我的手机开了静音,可是还会有震动,直到飞机广播提醒手机关机的时候,霍晏一共拨来了一百二十八个电话。
舷窗外乌云密布,这样的坏天气,和我爸妈决定离婚那天一样。
我冷眼旁观他们各自收拾东西离开这个被彻底抛弃的家,没有人说要带我一起走。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只是他们被强行撮合在一起后的产物,不带着任何爱意出生,自然也不会被他们放在心上。
他们刚走那段时间,我正在读高二,整个人暴瘦了快二十斤,去医院查出了重度抑郁症。
我面上一贯粉饰太平,这个世界原本对我而言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可是,有两个人,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生命。
他们把龟缩在壳里的那个我拉了出来,重新感受到阳光洒在身上,原来这么暖。
所以,当高考完,我收拾宋栖那沓笔记,不小心发现了她的日记,看见她写“如果霍晏没有和曲一寒在一起,我会去追他,如果他们在一起,我就祝他们幸福”,我难得地慌乱了很久,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设想他们俩在一起后,我被再次抛下的结局。
最后,我决定说一个谎。
我说“霍晏,我也喜欢你”时,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他捧着一颗灼热的真心来爱我。
那样要把我溺死在里面的深情,我受之有愧,良心难安。时间越久,越让我感到煎熬,我不爱他,却骗来了他的全心全意。
连我无理取闹的争吵,他都毫无条件地包容我。
我怎么才能对得起这样的霍晏。
从来没人教过我,该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我的身体再度开始暴瘦,时隔五年再去医院,我得到一模一样的诊断结果,重度抑郁症没有丝毫好转。
我拿出三年攒下的所有奖学金,给霍晏买了一年四季的衣服,洗好晾干熨平,妥帖地收进衣柜里。
所有的生活用品,我都分门别类地放好,在冰箱上贴了字条,一抬眼便能看到。
这个家一点一点地开始充满烟火气息。
霍晏很快发现了变化,挑眉看我,是他固有的惊喜又得意的表情。他从背后拥着我,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我家宝宝越来越贤惠了。”
而我低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霍晏。
我是在赎罪。
(八)
我又一次抑郁症发作,控制不了自己,在霍晏的面前摔碎了杯子那晚,我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填了普林斯顿大学的入学申请。
OFFER(通知书)在一个月后静悄悄地传送到我的邮箱。霍晏又要出差,我最近瘦得愈发厉害,连下巴也尖了,我送他到机场时,他一只手拖着行礼,一只手抚着我的脸:“一寒,我会早点回来的,有什么事儿,都要给我打电话。”
我狠狠地点头。
最后,我却懦弱地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坐上了去美国的飞机,我知道他加入的部队不会允许他出国。
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吧?在他还没穿过的那几件衣服的口袋里,我都留了字条。我不敢当面说的话,只能用这种方式,祈祷他会察觉。
他会知道曲一寒只是个骗子。
他会知道她从来不值得他喜欢。
我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的五年里,每个月都会去看一次心理医生。
医生跟我说:“喜欢一个人,总是从怕他受伤开始的。”
这么多年,终于有人告诉我,原来我是喜欢霍晏的。
我轻轻弯了弯嘴角,眼眶里却有泪滑下:“所以,我害怕自己让他受伤,只能离他更远。”
远到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忘了我。
而这一天就快来临了。
我博士毕业礼当天,接到了宋栖的电话。我和她一年前才恢复了联系,刚到美国的几年里,我为了回避和霍晏有关的所有消息,和他相熟的人都被我一并屏蔽了。
宋栖是我除了霍晏之外,最对不起的人。
她这次打来电话,是通知我霍晏的婚讯。据说对方是他家里介绍的姑娘,长相家世都般配,他自己也对她很满意。
我安静了很久,轻声对她说:“那就好。”
听筒那头有嗞嗞的电流声,宋栖状似无意又像带着嘲讽地问我:“曲一寒,你还喜欢霍晏?”
有风呛入咽喉,好半天,我缓了过来,哑着嗓音说:“没有。”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霍晏。”
拨穗礼后,有低年级的新生带着摄像机和话筒来做采访,他们问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I have to confess,I said a lie(我得承认,我说了一个谎)。”
十八岁的曲一寒说了一个谎,说她喜欢霍晏。
二十八岁的曲一寒也说了一个谎,说她从来没有喜欢过霍晏。
有人说,只要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可我当时从未想到,这个谎言的代价会这样大。
大到我和霍晏之间,今生今世,从此以后,参商永离,黄泉不见。
“曲一寒,不喜欢我还哭鼻子?”
耳边倏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像是穿透五年的光阴而来,将我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夏日阳光刺目,拂过棕榈树的叶子,打在我的眼睛上,刺出了一点泪花。
我不敢置信地低声自语:“霍晏?”
“我和宋栖打了一个赌,让她试探你一下,你果然说了这么绝情的话,”他叹气,声音里带着一点疲惫的沙哑,“好不容易申请到来美国的机会,结果连个拥抱都收不到。”
我转过身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张熟悉到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
他剃了短短的圆寸,五官更加硬挺,眼睛亮得像装满了星星。
“曲一寒,你知道我以前最想对你说的话是什么吗?”
霍晏没等我回答,兀自径直道:“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你的身边,直到永远。”
“哪有你这样给别人留绝笔书,还弄得纸上都是眼泪的。”他低着头,手指滑过我的眼角,“我看到你的诊断书了。”
我忽然整个人发起抖,却被他一把牢牢地按在怀里。
心跳声透过单薄的衣衫传进我的耳中,一如十年前在那座山上,他拥我入怀时一样。
“霍晏,”我颤抖着声音问他,“如果我刚刚跟宋栖说的,都是真的呢?”
“你以为你不告而别那么多年,我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你?!起码要罚你在我身边待个五六七八十年。”他轻描淡写地说,语气里却夹着认真。
可是,无论是表现在外的霸道,还是深藏不露的温柔,都是我的霍晏。
——是我十年不变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