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是谁在清早叩响了门。
笃笃,笃笃。
一声,两声。
天都还是灰蒙蒙的,喜鹊也还窝在巢中未张开翅膀。这么早,会是谁呢。
小伙计小跑的步子都乱了。
他费劲地推开陈旧的木门,喘着粗气喊道:“谁呀?”
一声轻笑回应了他在清晨的不友善,小伙计不由得一愣。
笼月正将鬓边几缕碎发撩到耳后,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江家江笼月。”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那小伙计,“怎么,扬州来的戏班子,都不用早起练功?”
小伙计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升起一抹红晕:“没……没,大伙都起来了。”
笼月跟在小伙计的身后,走进院子里,大伙果然都聚在一起,正围着一个班主模样的人,在听他讲事情。
那班主看到笼月,有些诧异,想来是戏班子还没在这么早的时候接待过客人。
班主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问笼月有什么事,笼月笑着指了指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戏子,说:“我要点他和我说一上午的话。”
班主迟疑着看了那戏子一眼,婉言推托道:“岭生这几天嗓子不太好,况且,他的费用也不是一般人付得起的。”
笼月从腰间解下小荷包,整个递到班主的面前:“就这一上午。嗓子不舒服没关系,我又不听戏,我只是想找人聊聊扬州。”
笼月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聊起过扬州了。
那三月里的烟花满巷,记忆中花飞漫天的季节,她举着糖人,嘴里还嚼着甜甜的桂花糕。
她从河边一路走,慢慢地穿过热闹的街市,离家不远处的梨园里,弦声正悠扬。
这样的日子,离今已有六年了。
如今她只能听着眼前的人向她讲述着他眼里的扬州,在她不在的日子里,那座小城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就是和她记忆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笼月靠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岭生,他朱红色的双唇张了又合,有关于扬州的一切便如泉水一般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戏子的语调是充满感情的,可他看她的眼神怎么那么冷漠?!
笼月难得听人说这么久的话,见他一直是这副模样,有些不大乐意:“你好像很不情愿和我说话,你讨厌我?”
岭生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小姐多虑了,岭生不善与陌生人打交道,并非是针对小姐一人,而是对来这院子里拜访的所有夫人和小姐都一样。”
听到这话,笼月弯起嘴角微微一笑,行啊,敢情是把她也当成那些仰慕他的女子。
“我真的是想找人聊聊扬州,你方才说的那个每年举办风筝大赛的小山坡,我去过,卖糖人的文爷爷也认得我。”笼月看着岭生,眯起了眼睛,“还有啊,我马上就要订婚了,未婚夫是你们前两天才去演出过的那个朱府的少爷——朱文域。”
笼月想看看他会对自己这番话有什么反应。
可岭生沉默了好久,才终于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文爷爷走了,就在去年冬天。”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笼月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文爷爷走了的事,去年巩老师来北平探亲时和她说起过。
笼月不会安慰人,想了好久,也只能继续追问他:“那你还认得我吗?你不会不知道和朱家订婚的是谁吧……”
岭生搭在轮椅上的手指微微一动,看着笼月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却只是生疏地应了一声:“江小姐,好久不见。”
笼月挫败地低下了头。
还在扬州那会,他就是这个样子,和他说了多少次让他叫她的名字也不听,执意一口一个“江小姐”地叫着,如今到了北平,更是把她当成陌生人一样。
笼月心里赌气,可相别这么多年,也不好再和他发脾气,只好失望地问他:“欸,巩老师让你带给我的东西呢?”
岭生低着头,回答得很干脆:“抱歉,来北平的路上不小心弄掉了。”
2.
父亲托商客从老远运来的樱桃,笼月让下人准备了一篮子。
她葱白细长的手指捻起一颗,放在眼前细细地打量。
她是向来吃不惯这些外地水果的,但这一颗颗小果子看起来好像还挺好吃的样子。
笼月差下人把樱桃给戏班子送去,还让他们给岭生带话,三天后一起逛花市。
上一次,笼月话没问完,岭生就委婉地要她离开,说是一上午的时间已经到了。
这一次,他应该会来吧。
好歹,她在篮子里放了一本珍贵的戏本。
等到三天后,笼月去约定的集市入口处找岭生挑花。
说是挑花,笼月却挑得十分随意,不过看了三家摊位,就开始不耐烦起来。
笼月用余光偷偷看着岭生,可他既不看她,也不看花,整个人还神游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笼月心里有事,花就挑不下去了。
她叫来老板,随意地包了三盆最普通的月季,然后冲岭生嚷嚷着,说逛累了,口渴了,要喝茶。
两人拣了个客人不多的小茶楼坐下,笼月叫了三碟瓜子,到这时,岭生才终于端起茶杯敬她:“江小姐赠的礼物,岭生在此谢过了,只是,不知江小姐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戏本?”
笼月一直在盯着岭生看,见他好不容易开口,一开口就罕见地说了这么多话,不禁笑了起来:“花钱买的呗,我可是寻了好几年,才寻来这么一本。”
岭生低垂下眼:“如此珍贵,江小姐怎么舍得把它送给我。”
“因为这本来就是要给你的。”笼月莞尔,“再说了,这样珍贵的戏本,我不送给你这样的好嗓子,难道要我自己唱?!”
当年,为了能跟岭生一起玩,笼月也曾去梨园拜过师,只可惜天赋有限,入不了这一行。
而这本戏本,是她当年在梨园时,岭生的师父,巩老师提起过的。
她说这是一出好戏,适合岭生,不过,那时她找不着戏本,年幼时听得些许片段,也记不太清了。
岭生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疏离,他的目光柔和下来,看着笼月:“那等江小姐结婚的时候,我也会回一份大礼……”
“结婚?谁说我要结婚了。”笼月冲岭生狡黠一笑。
她和朱文域的婚事,是双方父母定下的,可从没有人问过他们的意见。
朱文域早就和他家附近一家裁缝铺掌柜的小女儿私订终身,笼月对他也没有半分兴趣。
他们是发小,是朋友,就是做不成恋人。
如今,他们已经想到办法,朱文域在不久后便会带着裁缝家的小姑娘私奔,她也就不用和他订婚了。
岭生目光惊愕地看着笼月,一时间竟忘了管理自己的情绪。
笼月还以为他是惊讶他们大胆的想法,却没想到他会开口阻止这件事:“不行,你们不能这么做。”
岭生这么关心这件事情,笼月心里其实很开心,他果然还是那个明明嘴上拒绝着,又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而一路跟在她的身后,陪她去小山坡放风筝的人。
笼月要他放心,朱文域是朱家的独子,她也是江家的独女,就算他们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们的父母也无非是生一时的气,不会真的把他们怎么样的。
岭生看着笼月,目光中还有着深深的焦虑,正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楼梯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拿着枪。
这样的事情,这些年笼月经历得不少,在岭生喊出“小心”的瞬间,她侧身与子弹擦肩而过。随后,岭生飞快地将手里的茶杯往那人脸上砸去。
笼月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岭生的手:“快,跳窗。”
茶楼建得很矮,即使是在二楼,也不算高,可是,当笼月的目光落在岭生的腿上时,她却突然愣住了。
她怎么忘记了,他根本做不到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3.
杀手被茶渍溅到一只眼睛,又用另一只眼睛再次向他们瞄准,笼月咬咬牙,用力搬起座位下的几盆花统统砸了过去。
杀手一边躲避,一边胡乱地开着枪。笼月拉着岭生左右闪躲,从楼梯口跑了下去。
枪声还在身后响着,笼月拉着岭生跑到茶楼前,杀手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笼月余光一瞥,突然看见门旁有几个排列紧凑的大水缸,便带着岭生躲了进去。
茶楼建在一条岔路口的边上,杀手从茶楼跑了出来,往拐角后边的小路追过去。
等杀手离开已经有一阵子,笼月心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松开岭生的手,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已蓄满了汗。
笼月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自己,说好要照顾岭生的,却如此大意。
又躲了一会,笼月慢慢地把岭生扶起来,尚未组织好道歉的语言,岭生已是目光黯然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条腿,连累江小姐了。”
笼月听着这话,心里头一阵难受:“不是的,杀手是冲我来的,是我连累了你。”
这分明就是她的错,明知道有人在盯着自己,大白天里一个人出门,还不带下人,连累他受这么大的惊吓。
他们一同往回走,笼月搀起岭生,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
大概走过两条街,岭生的腿突然一阵发软,整个人往笼月的身上倒。笼月用肩膀架起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岭生的腿有旧疾,方才在茶楼一路跑下楼,又跟着她蹲了那么久,肯定有些受不了。
可是,他们不能就这么站在大街上,万一杀手还在附近,他们没有那么幸运,可以一连躲过两次。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了他们的面前,车窗被摇下,露出的,竟然是笼月父亲的脸。
笼月搀着岭生上了车,并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
笼月的父亲还有事,到家门口,把他们放下就离开了,离开前还不忘把笼月臭骂一顿。
岭生本不愿和笼月回去,但他现在腿还发软,站不太稳,只能听笼月的话,上去休息一会。
笼月把岭生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才坐了一会,就有下人上来传话,说朱少爷来了。
笼月不知道朱文域这会来找她做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有太重要的事,正准备说不见,岭生却突然开口:“朱少爷来了吗,快让他上来坐坐吧。”
笼月见岭生对朱文域表现得如此热络,有一些奇怪,但还是让人把他请进来了。
朱文域上了楼,看见笼月和岭生坐在一起,跟见了猴似的。笼月没好气地给他介绍,两人互相打过招呼以后,就没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分钟,笼月的父亲来电话了,要她去接,她犹豫着看了岭生和朱文域一眼,叫下人给他俩倒茶,就自顾走下楼去。
房间里,岭生静静地看着朱文域,他们互相打量着,直到岭生主动开了口:“我听说,朱少爷和江小姐下个月就要订婚了?”
朱文域点了点头,岭生又问:“那朱少爷,打算提前几日离开?”
朱文域讶异地看着岭生,过了好久,才说:“那丫头这都告诉你了?”
岭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岭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朱文域愿不愿意听,但既然他和笼月是朋友,应该会帮她的吧。
岭生放轻了声音:“朱少爷……能不能真的和江小姐结婚。”
朱文域彻底坐不住了,他不明白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门口传来脚步声,笼月应该是上来了,岭生在她推门的一瞬间,飞快地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如果你当她是朋友,就和她结婚,现在只有你能保护她。”
4.
朱文域清早到府上来时,笼月正看着窗外发呆。他突然推门,吓了她一跳。
这大清早的,也不知他怎么有空跑她这来。
笼月望向朱文域的目光有些不满:“和你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又不敲门?!”
朱文域摊了摊手:“干吗,你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笼月看着朱文域拉了张椅子在自己的面前坐下,正好奇他又找她什么事,那天岭生在她家时,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就猜他有话想和她说。
只是,朱文域接下来的话,却叫笼月坐不住了。
朱文域才刚讲出半句,她就激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订婚前一日,朱文域带着裁缝家的小女儿逃跑,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如今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想变卦?!
朱文域连忙安抚着笼月,如今他的意思是,顺着两家父母的安排结婚,婚后两人互不干涉,只是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可笼月哪里肯答应他这样的要求,她要是爱一个人,就要坦坦荡荡,自由自在。
这一次,朱文域的态度也十分强硬,他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跑,一定要订婚了。
笼月气急,想要和他理论,没想到他连话都不让她说完,就转身离开。
笼月喊也喊不住,只好在心里思量着,就算不靠朱文域,她也要摆脱这份婚约。
订婚当天,朱家在府上摆了酒席,笼月和父亲下午就过去了,一直陪着朱家长辈聊到了晚上。
江家从政,朱家从商,这联姻的好处,不止是两家关系更上一层楼那么简单。
这些道理,笼月都懂,可她偏不明白父亲巩固权力就没些别的法子,非得牺牲她的幸福?!
笼月怀着满腹心事坐到夜色微沉。
朱家设宴,在院子里摆了十来张大圆桌,还搭了台子听戏。笼月抽空溜到后台,见到了岭生。
岭生已经扮上了,穿着戏服,靠在一张桌子上,正在与其他演员对戏。他看到笼月时,蹙了蹙眉,似是不解她为何此时要来找他。
笼月把他拉到角落:“你到底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
岭生从小就心思细腻,放在他那的东西,不可能弄丢,更何况是巩老师给的,他定会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笼月倒不是非要那东西,只是巩老师给的,她就想看一眼,大不了看完送给他就是。
岭生看着笼月,也是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是瞒不住她了。
岭生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了一枚邮票。
笼月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巩老师爱集邮,有一年过生日,岭生想送给巩老师一枚珍贵的邮票,笼月陪着他在布庄里做了一个月的工,才把它买了下来。
可如今,巩老师为什么又要把它送给她?
岭生说:“这枚邮票的价钱,如今已经翻了几倍,巩老师说,如果以后没钱了,就把它卖了,可以过一辈子。”
笼月听到这话,心里更加纳闷了,她堂堂江家小姐,可从来都不差钱,巩老师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眼下,巩老师送她的这张枚邮票,倒是有用。
笼月想要邮票,岭生却不给,说是先替她存着,等日后她有用时,再给她。
笼月不依:“有用,有用,我马上就有用,你快给我!”
听她这话,岭生突然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做什么?”
笼月不想告诉他太多,就随口撒了个谎:“近来手头紧,想买些小玩意。”
5.
笼月艰难地攀上墙头,往外边跳了下去。
她穿着烦琐的洋裙,差点被自己绊倒。
笼月一路跑,往车站的方向跑。几天前,她买好了火车票,今夜一定要坐车离开。
只是,笼月没想到的是,她还没跑到车站,枪声就响了。
子弹擦过她的手臂,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已经入夜,街上人不多,听见枪声后都逃散开了。
笼月此时在的地方,离车站并不远,杀手应该是偶然碰到她,所以,依旧是独自行动,没有另外的帮手。
笼月在狭窄漆黑的巷子里四处逃窜,好几次与子弹擦身而过。
笼月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
可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一路跑到车站,笼月的手臂和肩头都被子弹擦伤,她想在杀手给自己致命一击前藏进站台里。可车站宽敞,她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不知不觉,杀手的枪口再次对准了她。
就在杀手扣下扳机的瞬间,突然,从旁边巷子里冲出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把笼月扑倒在地。
笼月吓得尖叫起来,可定下心一看,居然是岭生。
从岭生赶来的那条巷子里,已经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
岭生喘着气,刚想扶笼月站起来,身后的杀手却已一枪打在他的背上。
岭生闷哼一声,强忍着没有叫出来,笼月的眼泪却已经掉了下来,她抱着他,他还在努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希望能够护住她。
他的双手在抖,那条瘸腿也在地上哆嗦,笼月紧紧地抱住他,强忍住去和杀手拼命的冲动。
还好,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杀手见形势不对,就先一步离开了。
带人来的,是笼月的父亲。
笼月跪在江家的祠堂里,紧咬着牙,脑海中还是岭生被人从她身上抬起时浑身是血的样子。
岭生被送去了医院,可医生说,他身体本来就虚弱,这一次失血过多,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笼月想陪在他的身边,父亲不让,说医院也危险,要她好好跪着反思自己的过错。
朱文域也来了,看着她沉默,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有无数骂她的话想要说,却最终又收了回去。
笼月不想理他,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
朱文域在她的身后站了好久,才恨恨地骂出一句:“心里其实在怪我是不是,你就是不知好歹,做什么都是为了你,还要这么任性。”
笼月不服气,别人可以这样说她,可在他们订婚宴前,裁缝家的小女儿跑到朱家想见他,被下人赶了出去,明明是他害了所有人。
但笼月已经没有力气说出这些话了,身上被子弹擦破的地方,血已经浸湿大片衣裳。
方才大家都顾着岭生,没有人注意到她也受了伤。
“你怎么了?”朱文域看她东摇西晃的身子不太对劲,急忙赶了上来。
在笼月晕倒之前,朱文域稳稳地接住了她。
笼月被朱文域送去了医院,住在岭生隔壁的病房,半夜才醒过来,就闹着要见岭生一面。
朱文域拗不过她,让护士把她扶起来。
笼月艰难地挪到岭生的病房前,透过玻璃窗看着他,他躺在病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笼月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了。
朱文域安慰她:“回去歇着吧,医生说了,他的命已经保住了,过两天就能醒过来。”
6.
岭生能下床时,已是两个月后。
笼月被父亲关在家里,一步也不许迈出家门,她正惦记着岭生的身体,没想到他就主动上门来了。
不过,岭生来拜访的不是笼月,而是她的父亲。
笼月被下人锁在房间里,心里急切地想知道,他们在隔壁的书房里都聊了些什么。
笼月擅自逃婚,给江家和朱家都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江家私下关系再怎么好,在订婚宴当天出了这样的事情,面子上也过不去。
笼月差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岭生了。
不过,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那边父亲和岭生说完话,竟然马上叫人把笼月带了过去。
笼月一进屋,目光就落在岭生的身上,见他气色恢复了不少,心里也就踏实了些。
父亲在他们二人之间看了又看,过了好久,最终叹了一口气,说:“小月啊,既然和江家的婚事已经被你搅黄了,你就跟文先生一起离开吧。”
笼月惊愕地看着父亲,离开?为什么?
父亲看着她,有一些不舍,又有一些无奈:“从北平到扬州,又回到北平,爸还是保护不了你。”
笼月呆呆地看着父亲,他好像在这一瞬间突然变老了。
父亲在北平警察局,从事情报工作,从小就有人打她的主意,企图从她的身上下手,来牵制父亲。
可是,这么多年她都过来了,如今她长大了,也具备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父亲冲她摆了摆手:“你们走吧,我相信文先生能照顾好你。”
两日后,下人收拾好包袱,把笼月推到家门口,岭生来接她了,站在门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二人一起坐车去火车站,父亲不喜离别,没有送他们,只是叮嘱他们自己注意安全。
那天在书房里,有父亲在场,笼月有好多话没问岭生,今天她怎么都要问清楚:“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岭生耐心地回答道:“去南京,那里有巩老师安排保护我们的人,等北平安全了,我们就回来。”
岭生告诉笼月,其实一开始他来北平,就是受巩老师之托,要他把邮票交给笼月,然后带她离开,用卖掉邮票的钱生活。
不过,那时,见她和朱文域有婚约,岭生认为朱家能更好地保护她,就没有和她说起这件事,邮票也想先替她存着。
可事到如今,朱家已经无法成为她的避风港,他必须保护她,带她走。
笼月和岭生一同坐上了南下的火车,笼月突然想起从前在扬州时,她贪玩,跑到池塘里去摸鱼,一不小心就栽到了池塘里,还好被路过的岭生发现,救了起来。
那天是笼月的生日,她打了电话给父亲,说想回家,可是父亲态度强硬,怎么都不肯答应她。
笼月一看到岭生,就止不住地哇哇大哭起来,说没有人要她。
岭生打小听不得人哭,被她吵得头疼,就答应她,如果她不吵不闹,每天乖一点,那他就要她了。
岭生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说话,可那天他陪笼月回家换衣服,给她讲了半宿的故事,哄她睡觉。
笼月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她问岭生:“欸,我现在这么听话,答应你一起离开,平日里也不烦你了,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岭生避开笼月的目光,淡淡地回答道:“最近药吃了不少,脑子糊涂,记不得了。”
7.
到了南京,果然有巩老师的朋友来接应他们,还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住的地方。
领头的那个人看着笼月,温和地说:“你父亲是一个有骨气、有担当的人。”
这话让笼月听得一头雾水,可那人也没再和她说别的话。
岭生和笼月住在一个很僻静的地方,房子不大,但是温馨。他们把邮票卖了,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
在那里,街坊邻居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只是笼月自己明白,岭生不喜欢她,尽管她从小跟在他的身后,想尽办法地讨他欢心,可他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
好在笼月是知足的,能每天和岭生在一起,过着安稳的日子,她觉得已经足够。
直到半年以后,报纸上刊登了她父亲在家中被击毙的消息,笼月疯了似的要赶回北平,岭生死死地用身体把她抵在墙上,肩头被她咬出了深深的血印。
事到如今,岭生才终于肯告诉她,他的父亲,不仅是一名情报员,还身负排查潜伏在北平的日本特务的任务,所以屡次暗杀她的,都是日本人。
关于这件事,他一开始是从巩老师的嘴里听说的,巩老师虽是一个戏子,可她父亲在南京政府做事,她从父亲的信中听到这一消息,便告诉了他。
所以,岭生会阻止朱文域带着心上人私奔,会说服笼月的父亲答应他带着她离开。
笼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泪眼模糊地问:“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他会出事,只有我不知道?!”
岭生抱着笼月的手松开了,沉默地点了点头。
笼月背着岭生离开,是在两天后的一个夜晚,她说自己想吃酥油饼,要他去买,就从家里偷偷溜了出去。
笼月一路跑到火车站,她想回北平,想见父亲最后一面。
只是天公不作美,笼月才跑到半路,就下起了雨,她跌跌撞撞地跑着,想要快一点到达站台。
街上漆黑一片,雨滴落在脸上阻挡了视线。笼月赶到火车站时,只买到了今天最后一趟车的票。
笼月站在站台上等,一阵夜风吹过,她不住地打着哆嗦,随后紧紧地环住自己。
车站的电铃响了,火车马上就要进站,笼月迫不及待地想再挤到前面一些,突然,一双手从身后拽住了她。
是岭生,他的手中还提着滚烫的酥油饼,他沉着声音对笼月说:“跟我走。”
笼月不肯,她通红着一双眼睛,甩开他的手:“我要回去见我爸,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不用受我拖累,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岭生紧紧地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却再次抓住了笼月的胳膊。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一个小偷偷了东西,一群人在后面追赶。
那群人正往他们这边跑来,小偷的速度很快,看到笼月愣在原地,连忙叫她闪开,岭生为了保护她,飞快地把她拽到自己身侧,用手臂环住她。
可是,小偷从他们面前跑过时,正好撞在了岭生的身上。
岭生的腿本就不好,站得不太稳,被他这么一撞,顿时跌到了站台的边缘。
笼月急忙赶过去,试图拉住岭生,可她还是晚了一步,他的身体因惯性控制不住滚下了站台,而火车,正鸣着汽笛驶了过来……
在这个夜晚,笼月趴在站台边,凄厉的哭喊声响彻整个车站,可是没有人再来带她离开。
岭生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终于彻底成为孤身一人。
8.
两年后,北平已无人再提起江家,朱文域发电报给笼月,要她回去看看。
笼月在清明的时候,回到北平。
朱文域在两年前替她安葬了父亲,这会带她去城郊的墓园看。
笼月站在父亲的墓前,向朱文域道谢,谢谢他替自己下葬父亲,让父亲有了一个归宿。
笼月突然想起另一个人,他帮了她那么多,却连一个全尸也没有。
笼月的心疼得厉害。
朱文域是笼月多年的好友,看她这样,也是心疼,便劝她:“岭生那么爱你,想必也不希望看到你难过。”
笼月摇了摇头:“他不爱我。”
朱文域奇怪地看着她:“那个巩老师要他带给你的东西,他难道没有给你?”
笼月说:“给了,邮票我都卖了换钱了。”
她看着朱文域古怪的神情,问他:“你怎么知道巩老师要他带东西给我?”
朱文域叹了口气,那年岭生要他和笼月结婚,就说了寥寥几句,他最初是不肯的,总以为岭生骗他。
所以,后来岭生又请他到府上去,详细地把事情说了几句,还给他看了巩老师让岭生带给笼月的东西。
朱文域说:“如果那个锦盒还在,你回去打开它,看仔细些。”
笼月这次回北平,是打算住下的。她的行李箱里,装了很多和岭生有关的旧物。
笼月回到住处翻找,那个锦盒就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笼月把它拿出来,揭开底下的绒布,才发现里面竟然还藏有两封信。
一封是巩老师的父亲写的,上面有关于笼月的父亲即将遇到的危机,另一封则是巩老师写给笼月的。
写给笼月:
笼月,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和岭生一起离开了北平。
很遗憾,我因为一些私事,还不太方便去南京看望你们,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岭生的父母去世得早,他在十六岁时又滚下小山坡,落了腿疾。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感到自卑。所以,他明明喜欢你,却从不向你表达自己的心意。
我还记得,你在扬州的时候,喜欢吃酥油饼,喜欢喝蜂蜜茶。
其实你不知道,那家卖酥油饼的小店,老板黑心,油总是重复炸好多次,舍不得换。岭生怕你吃了拉肚子,连续早起了一个月,趴在门口偷师学艺,才做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还被你说味道不好。
你也不知道,那年岭生跌下树,是为了给你捅那树上的蜂窝。那时文爷爷生病,不能出摊,他没钱给你买蜂蜜茶,所以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笼月,我知道你生在富贵人家,物质上什么也不缺。可是,一个愿意在身后默默对你好的人,错过了,也许就再也遇不到了。
这一次,你的父亲有难,岭生的身体不好,我本是不建议他插手的,但他非要到北平去找你,我想,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你们自己的宿命。
我只希望你们能幸福。以后的路,你若是愿意和岭生一起走,我相信他会让你幸福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