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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

时间:2024-05-07    来源:馨文居    作者:陈永祥  阅读:

  罗旭漫步在九都市西城区光明路的人行道上。

  对于西城区,罗旭的脑子里原本只有上海大街这一条主干道。上海大街之外的南南北北西西东东,比如这条光明路,他检索遍每一个脑细胞,也记不起来过第二次。四十年的教师生涯里,因为每年的一、二、三练研讨会,他来过好多次西城区,但二中、七中、九中等从东到西一字排开,都在上海大街上,会一开完,他就颠儿。因为教学,因为生计,因为四十多公里的距离,他没有时间,更没有闲心,上海大街闲庭信步之后,再“深入敌后”,到西城区的背街小巷,走走看看悠悠转转。现在他是闲人一个,具备“走万里路”的充分条件,所以,看到群里书法协会将在西城区国瑞酒店召开联谊会的信息,他迫不及待了好多日。今天,他凌晨四点起床,赶到汽车站,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坐上早班车,七点不到就到了九都市火车站。现在的城际公交,不仅舒服而且便宜,从县城坐到市里才三块钱!又投入一个钢镚儿,从火车站坐到了上海市场。穿过上海市场,过两个红绿灯路口,就到了光明路国瑞酒店。进入国瑞酒店,抬头一看,才八点零五分。会议的开始时间是九点。于是,他坐到大厅一角舒舒服服的橘黄色皮沙发上,掏出昨晚上超市买的千层饼,一口一口吃起来。吃着,他四下观察着。大厅里出出进进的人很多。男的,差不多都是白短袖衬衫黑裤子,皮鞋铮亮;女的,各式各样的裙子高贵华丽,招展但不妖冶。呵,高档酒店!一半的千层饼吃完,他掏出保温杯,拧开盖子,把嘴对上去。可是,喝进去的半口水被他洒水车般一滴不剩喷了出来。旁边的中年人为此瞪了他好几眼。退休时学校送的纪念水杯,虽然黑漆已经剥落,但保温质量却没有丝毫减损,都三四个小时了,水还这么烫。

  八点半了。进进出出的人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依然白衬衫黑裤子,黑裤子白衬衫。从群里显示的信息看,来参加书法协会的,大多跟他一样,应该是白发皱纹罗锅背,汗褂短裤透风鞋。可怎么看不到一个呢?他心里犯了嘀咕。于是,他走向柜台,跟服务员打听联谊会的情况。听了他的话,穿着深蓝制服,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女服务员对他说,你说的书法联谊会安排在星期天,父亲节,也就是明天,不是今天,今天是星期六。我把时间弄错了?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哦,真是看错了!看通知时,他的注意点集中在会议地点上:国瑞酒店在哪儿?从火车站到国瑞酒店坐几路车?……

  咳,这个臭脑瓜子!他哭笑不得地离开了国瑞酒店。

  这就坐车回去?回去干什么?写字?书法家张海说功夫在字外。没有悟性,没有字外功夫,你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手不离笔,也不见得能把字写好。他信这话。不写字,剩下的就是到街上溜达。县城的大街小巷,退休这几年里,他溜达的次数,就是动用人工智能恐怕也数不清楚。每一条街,每一条巷,不要说沿街有什么商店饭店,就是路面上哪里有个坑,人行道上哪里少了一块砖,哪一块砖有点儿松动,他都了如指掌,比高德地图还高德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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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罗旭最富有的是时间——他的时间恰如那些个巨贪的金钱,地球上能想到的法儿想遍,他都消耗不完。儿子儿媳在北京一所中学教书。孙女已初三,来年就上高中。小孙子五岁,正上幼儿园。老伴儿到北京带孙子,只他一个人“守寡”在家。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在临退的几年里,如果有人问他,退休以后干什么?他都不无炫耀地答:第一天办完手续,第二天就到北京,一带孙子,二游首都。可是,真退休了,他却没法把自己的话兑现。为什么?儿子在北京的房子是两居室,六十多平(还抵不上他原来房子的二分之一)。他去过几次。一进家门,仿佛进了地窨子一般,憋屈,压抑,连个转身都打不过来。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待在老窝。谁叫儿子是在首都北京而不是在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小县城当老师呢。能让儿子考上名校,又能在首都北京工作,原本想着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现在看,毛主席的“一分为二”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好在,他住在现在的一室一厅,远远离开了原来的熟人同事,要不,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到北京跟着儿子生活,他该怎么回答?

  本来,罗旭并不特别喜欢书法,只是儿时被当老师的父亲逼迫,多少下了一点儿童子功而已。年轻时,他没有培养起下象棋、打麻将、钓鱼等爱好(当个高中老师,每天都焦头烂额,周末假期,他只知道赶紧好好补觉),更不擅长球类、舞剑、太极等健身活动。又一次整理书籍,偶然翻出一张二十多年前的奖状:罗旭同志,荣获三笔书法比赛二等奖,特此鼓励。随即,他沉睡多年的书法因子被激活了。他爱上了——强迫自己爱上了书法。既然爱上了书法,就得爱出个名堂。经过三年的努力,他成为县书法协会会员;又经过三年努力,成为市书法协会会员。这次书法联谊会是他要参加的第一个由市书协举办的会议,所以激动,所以看错了时间。

  看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他决定不着急回家,权当到了纽约巴黎,好好地游逛一番。

  “老师……”一个穿着白色裤头、裤头下面扑扑穗穗、一双白腿耀眼炫目且看不出年龄的普通女人,站在他面前。

  “你是……”几十年里,教过的学生远超过“鼻祖”的三千数额,他想不起她是谁。

  “我是小薇,不记得了?”

  “小薇?”应答着,电视剧里的朝廷大臣一般,罗旭挺胸抬头,两脚不自觉地向中间并拢——一个老师,无论处于怎样的散漫甚至放荡状态,只要有人喊一句老师,他会立马庄重起来,即使已经到了嘴边的痰,也会悄没声地被重新咽回到肚子里。

  “我就知道,你们老师只记好学生,不记差学生。对我们这些差生,扭扭脸,甚至当着面都不知道谁是谁了。”

  “你说的是小学初中老师,高中老师不会。”

  “高中老师?得了吧。我问你,我是哪一年毕业的?我高考语文考了多少分?”

  “你语文考多少分,我怎么知道。我是历史老师。”罗旭终于抓住小薇的破绽,反戈一击。

  “你教我们历史,我能不知道?我是故意逗您的。哎,李老师……”

  “还说我们老师记不住学生,你们当学生的,记住老师了?我不姓李,我姓罗。”

  “我哪是记不住,我是把你跟李老师弄混了。你不觉得你和李老师特像?”

  “哪个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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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那个……哎,咱不说他了。罗老师,你家住在这附近?”

  “哪能呢。我在华夏县一中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这里的房价,少说也能抵上县城的二倍,我怎么能买得起。我来这里是开会的,谁知道把时间给搞错了。会议在明天,不是今天。”

  “哦,我说怎么在这儿碰见您了呢。开什么会?您不是退休了吗?”

  “书法协会的会。也是闲着没事,也是没事找事。你现在……”

  “别提了老师,今儿刚好碰见您了,要不然,下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薇的脸,刚才晴晴朗朗的,突然聚集起几片云彩。

  “怎么了?碰到麻烦了?”爸爸见到子女遇到了困难样,罗旭拉住小薇,坐到路边的连椅上,要小薇告诉他出了什么事。

  “我没考上大学,毕业后回老家种地。本来地种得好好的,谁知,前年,因为修高速,地被征了,庄稼没法种了,只好来城里打工。哪知道城里的钱也不好挣。连着打了几份工,都不挣钱。今年又碰上了疫情,歇了好几个月。这刚一出来,就一脚踏进了陷阱。”

  “陷阱?”

  “嘘——”小薇手指头放到嘴边,把声音压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说:“传销!他们的人鬼着呢,指不定有人正盯着我们看呢。”小薇神神秘秘的,嘴几乎触到罗旭的下巴上。罗旭往后曳曳,小薇往前趋趋。既然摆不脱,罗旭也就不再后撤,直接呼吸着小薇嘴里喷出的和身上散发的好闻气息。“才开始不知道,光听他们宣传说他们那里工资高待遇好。我和妹妹——我是和我妹妹一起出来的——到了那里,没两天就明白了。可是,没办法了。”

  “你能在这里,不是说明已经摆脱他们了吗?你逃出来的?”

  “哪能呀。他们看得严着呢。窗户上安着铁丝网。门口安着监控。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把着门。”

  “那你……”

  “我们姐妹俩觉得传销是昧着良心坑人钱财,所以宁死不从。看我们姐妹俩不好对付,他们退了一步,把我放出来,让我筹钱赎妹妹。”

  “钱你筹够了吗?”

  “要是筹够了,我还坐在这里干吗?”

  “他们要多少钱?”

  “五万。”

  “五万?”罗旭耳朵眼里有个警铃响了一下。

  “五万,搁到当下,其实不算多,只要我能联系上我老公,让他借借凑凑,也不是很作难。”

  “你联系上你老公了吗?”

  “别提了。他们怕我记路,昨天微黑送我出来时,用一块儿破布蒙着我的眼。汽车三拐两绕,最终在918厂门口的喷泉那里,把我卸下。我下了车,刚好看到远处车站那边有一辆去俺家的公共汽车。我急慌慌跑过去。谁知,车没赶上,手机却跑丢了。你知道(她扭身,拍拍靠近罗旭一边的屁股。与屁股相连的大腿上的肉跟着颤了几颤),这口袋啥也装不住。就那么短短一段路,我找过来找过去,就是找不到。昨天晚上,车站蹲了一夜。口袋里一分钱没有——现在身上都不带钱,全凭一个手机——回家回不成,人又联系不上,嗨呀,真是倒霉倒到极点了!”

  “那你现在还没吃早饭吧?我包里有千层饼?”

  “不吃。现在哪有心思吃东西。”

  “哦,那你想叫老师怎么帮你?”

  “老师,现在最最要紧的是,我得先跟我老公联系上。”

  “怎么联系?哦,那给,这是我的电话。”原本想着,小薇会向他借钱,现在没有提钱,只是用手机,罗旭好不犹豫。

  小薇拿着罗旭的手机,当着罗旭的面,拨了号码,然后走到一边,呜呜哇哇说了一通。把手机还给罗旭时,小薇笑逐颜开,说:“老师,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我老公两三个小时就能赶过来。他在城里打工时间长。他一来,就有办法了。谢谢您,真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您。”

  “小薇,他们这是犯法犯罪,报警去?”

  “可不敢报警。临出门时,他们对我说,我如果报警,他们就杀了我妹妹。罗老师,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现代化都市,对于罗旭来说,可逛可看的东西不多。高耸入云的高楼,被各式各样的商店支撑着。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服装鞋袜;钻石珠宝;绿植鲜花;名烟名酒……没有书店,没有……反正是,走得腿都拉不动了,也没有真正享受到什么。大型商场王府井出现在面前。走进去。踏上电梯。一层。二层。三层。三层的一角把他吸引了过去。儿童娱乐中心。许多家长,许多小孩,热热闹闹地集聚在这里。这里有滑梯、轨道车、蹦蹦床、沙子、积木……应有尽有。可惜,没有带孙子。要是带着孙子来,那该有多好!在一个偏僻处,罗旭找到一个空位子。少有的,他有了饿的感觉。一看时间,11:30。罗旭一阵欣喜。过了六十,好像是一天不吃东西也感觉不到饿。下到一楼快餐中心?刚才经过时,那里缭绕的烟火气,浓重的饭菜香,是让他心醉神迷过一阵儿。不过,掂掂手里的提包,他打消了那个奢侈的念头。包里的千层饼怎么办?他安稳地坐下,拿出千层饼,掏出水杯,一边看着疯玩儿的小孩,一边看着尽心尽意的家长,一边想着自己的孙子。前两年,孙子小,一天,最多两天,他能跟孙子视频一次,孙子成长的点点滴滴,他了如指掌。四岁以后,孙子大了,有了思想,不想跟他视频。即使他爸爸妈妈打开了视频,逼着他到镜头前来,他来了,说不上两句话,不是伸手关手机(小孩子对手机都学得快),便是说,我不想看见爷爷。嗨,最最想念孙子的爷爷,却不被孙子喜欢。

  电话响起。急切的铃声,急剧的震动,让他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

  是一个陌生号码。

  现在是微信时代,谁还打电话?2004年,儿子第一次拿到工资,说要给他买手机,他说什么都不要。固定电话都是个摆设,哪还用得着手机?2010年春节,儿子没经过他允许,回家过年时,给他捎回来一部手机。看着方便的手机,他虽然接受了,但好给儿子进行了一番艰苦朴素的思想教育。然而,没过两年,手机离不开了。才兴微信那阵子,办公室里年老年少的人都热得发疯,但他拒绝使用,说,手机能接打电话能发短信,想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和什么人联系,不管那人在欧洲美洲南极北极,立马都能联系上,已经方便到家了,微信还能让人和外星人联系不成?说话不及,他又离不开微信了。出门不用带现金,这是罗旭最喜欢最佩服微信的地方。有一年到省城开教研会,他身上的钱被小偷偷了——不仅自己的,还包括给学校买书的钱,一下子赔了两千多块(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他那个心疼呀后悔哟,发誓以后出门再不带钱!不过,那时候的发誓只不过是一时的情绪发泄,真要出门不带钱,你和尚化缘呀。可现在,真就实现了!

  划拉半天,电话没有接通,反而挂断了。铃声又一次响起,他才成功接通。

  “罗老师,我小薇,听出我声音了吗?”

  “小薇……哦,听出来了。”

  “罗老师,你回县城了吗?”

  “在王府井呢。”

  “罗老师,真不好意思,在西城区,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只好又给您打电话。”

  “你老公还没来?”

  “咳,别提了。老公不知何故跑去了西华县城。西华县城离这儿六十多里。和我通完话,他骑上摩托就往这里赶。从省道到国道,从国道到环城大道。当他下环城大道时,一辆大卡车把他撞了,撞了之后又跑了。一位好心的过路司机打了120。老公被送到三院。经过抢救,人虽脱离了危险,但还在昏迷中。我现在在三院。医院催着交押金。”

  “押金?”

  “实在是没有办法。罗老师,真是不好意思跟您开口。”

  “你要多少?”儿子上大学时,每次打电话要钱,他都是这口气。现在习惯好像也没改。人命关天呀!

  “5000。请您务必帮帮忙。”

  “那我给你转过去?刚好昨天发了工资。”

  “老师,王府井离这儿不远,您来医院一趟,行吗?不是,我是怕您担心。现在到处都是骗子。”

  小薇一句话提醒了罗旭。无论是媒体报道,还是身边的现实案例,老头老太被骗被诓的事例举不胜举。小薇和我是师生关系,这一点不用质疑,因为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知道我退了休,知道我是历史老师,不是学生能知道这些?不管打着什么旗号,只要张口要钱,就一定得小心。这谁说的?王大伟。对,就是经常做客《今日说法》的王大伟。学生会骗老师?也说不定。现在这社会,什么人没有。可是,她叫我去医院?她要是骗子,把我的钱骗走目的达到就行了,何必再让我去看她老公是真被车撞还是假被车撞?先看看三院在哪里。打开高德地图。哟,只隔一条街,四五百米。去,嘴说是学生,证实一下不为过。5000元,一个月的退休工资呀!

  出王府井,跟着高德地图,向三院走。

  有了高德地图,到哪里都不用害怕迷路。高德地图是前年暑假他到北京,儿子给他装的。他原本想着自己不开汽车,要高德地图干什么。不承想,有一次,他带着孙子上街玩儿,要不是高德地图,他恐怕真得叫警察帮忙了。

  三院到了。小薇在门口等他。他跟着小薇来到一楼左侧的急诊室。小薇指着手术室的门,说交了押金,她老公才能转入病房。说着话,小薇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罗旭虽然是男人,但他的泪腺比女人还丰富。和老伴儿一起看电视剧,看到悲伤处,老婆没有哭,他的鼻子就一抽一搐哽咽得出不来气了。现在的悲惨是真实版,他的鼻子一酸,拉住小薇就要往收费处走。到了走廊拐角处,小薇站住了,说罗老师,太感谢您了。您这么大年纪,还要您跑来,实在对不起。她说收费处在三楼,不想让他跑上跑下,让他把钱转到她手机上,她自己去交。小薇掏出手机(她说是她老公的)。他们先互加了微信,然后,罗旭把5000块钱转给了小薇。转完钱,罗旭说,如若不够,他可以从别的银行卡里再给她再转一些。小薇说够了,多一分钱都不要(这一点,再次让罗旭心安:如果是骗子,她能不多要?)!

  从医院里出来,罗旭感觉腿脚变轻了。走过一个交通指示牌时,无意识比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又长高了。自从退休到现在,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尽管儿子的房贷车贷要还,但这5000块是救命钱呀!能为别人,特别是为自己的学生,做一点有用的事,是再好不过的“浮屠”了。在讲台上站着的时候,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望着他,他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坐车回县城?不,他意犹未尽。走过街隧道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很大很长的地下商场。一间一间商铺,犹如海里的珊瑚礁,他游进去,又游出来,十分惬意。当他快游到尽头的时候,逼人滞重的饭菜香气,唤醒了他的饥饿意识。是一片和王府井一楼一样的快餐服务中心。选一家人多的店,坐下,豪爽的要了一碗牛肉烩面。

  吃着,手机又响了,是小薇发来的信息:罗老师,我会尽快把钱还给您。

  吃完烩面,偌大的快餐中心空荡起来。到哪里打个盹呢?服务员收走了他的碗筷。他就势趴在了服务员擦过的桌子上,五分钟不到,就迷瞪了过去。对罗旭来说,中午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休息。

  一声狗叫,他醒过来。看看手机,15:50。该回家了。他从地下商场上到地面。艳阳依然高照,来往的行人车辆,一如正午时分。他来到一个公交车站,等去往火车站的公交。

  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

  “喂,谁呀?”

  “我,小薇。你没保存我老公的手机号?”

  “还没来得及呢。小薇,你老公怎么样了?”

  “仍在昏迷之中。不过,医生说他很快就能醒过来。多亏了您呀!哎,罗老师,你人在哪里?哦,太好了。现在给你打电话,是要告诉你,我妹妹被他们放了!”

  “你妹妹出来了,太好了!怎么出来的?报警了?”

  “没有。我给他们打电话,说了我老公的事,求他们高抬贵手。老师,我相信你在学校教我们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底下总是好人多。他们也是人。听了我的话,他们心软了,就把我妹妹给放出来了。”

  “是吗?我为你妹妹高兴,也为他们浪子回头高兴!”悠忽一阵风起,罗旭浑身舒爽,差一点随风飞向高空。

  “罗老师,这次是我妹妹叫我给你打电话的。”

  “你妹妹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一是替我还钱,二是想见见您,当面向您表示感谢。”

  “还钱?她刚出来,哪儿来的钱?”

  “她老公的钱。她一出来,就和她老公联系了。我妹夫最听我妹妹的话,很快就把钱转过来了。”

  “哦,这样啊。那你把我的微信给她,让她用微信转给我就行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不行,她说现如今这年代,像您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她非要亲眼见见您本人不可。”

  “嗨呀,我没做什么事,你是我的学生,学生有困难了,伸手相助,理所应当。”

  “说老实话,不是我妹妹这样说,我也认为像老师您这样纯洁高尚的人,真是不多。罗老师,别推脱了。现在天长,再晚也有车,再晚也回得去。我把饭店地址发给你,你赶紧过去?”

  小薇妹妹在国瑞酒店对面的饭店里等着罗旭。可能是小薇给她妹妹作了介绍吧,小薇妹妹老远就认出了他,向他招手。他走过去。小薇妹妹比小薇年轻得多,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圆脸,大眼,方鼻子尖(鼻子尖居然是方的)!小薇妹妹身着青色的小袄儿,黑底起花儿的长裙子,走起路来,飘飘逸逸。小薇妹妹向他伸出手。他没有抬手。无论退休前还是退休后,他的活动范围很有限,需要见面握手的场合不多,所以没有握手——更没有和女人握手——的习惯。但是,小薇妹妹手一直伸着,就是不放下。他犹豫着只好抬起手,伸了过去。小薇妹妹的手,棉软、柔韧、酥滑……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哇!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除了媳妇,他没有碰过第三个女人的手。可这只女人的手,与妈妈的手,与老伴儿的手,怎么那么不一样?!或许是年轻的缘故?那么,老伴儿也年轻过,老伴儿年轻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她的手这般美妙过。

  “我叫小倩,小薇的妹妹。我本想着,我姐姐的老师,该是怎么一副白发苍苍皱纹重叠鳄鱼皮一样的老态龙钟呢,想不到罗老师您,这么帅气,这么英俊,这么有魅力!”

  罗旭脸红起来。“别、别这样说,六七十岁的人了。”

  “俺姐给我说,今天要不是您,她就交不上押金;交不上押金,医生能给你全心全意治病?今天的医院,咳。所以,一定得请您吃顿饭,以表达我们姐妹的谢意。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是我们姐妹俩的一片心。”

  小倩的话,让罗旭心旌摇曳,但更让他心旌摇曳的是小倩的手——那感觉一直不散。

  菜上齐了:葱丝牛排;芹菜虾仁;糖醋鲤鱼;麻婆豆腐;青椒肚丝;鱼羊鲜汤……小桌子堆得满满当当。

  “太多了,我们吃不完!”

  “你不知道,这两天被关在里面,饿坏了。说是谢您,其实是我想犒劳我自己。来!”

  小倩的热情大方,很快把罗旭的拘谨给赶跑到了爪哇国。因为几乎不到街上吃饭,所以菜的味道,对罗旭来说,简直是天上佳肴蟾宫美味。小倩大吃大嚼,完全不像那些口口声声要减肥的“丫鬟小姐”。小倩的微胖型身材,是罗旭较为喜欢的类型。罗旭虽然从没有动过“邪念”,但内心深处,对女人还是有所偏爱的。罗旭也放开了肚子,可是,他的老胃,很快就报了警。他擦擦嘴,放下筷子。看罗旭不吃了,小倩也放下筷子。

  “罗老师,您吃呀?”

  “你吃你吃。”

  “是不是急着回去?”

  “不急,我陪你。”

  跟一个陌生的年轻女性在一起吃饭,在罗旭六十七年的人生经历中,这还是头一遭。兴奋,愉悦,长了翅膀样飘飘然。想起了那句老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男人,无论多么老,只要看见年轻女人,总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蠢蠢欲动。

  “我吃饱了。服务员,打包。”

  没吃完的菜,很快变成四个包。年轻人这么节俭,罗旭很是吃惊。小倩要让罗旭把打好的包都带走,罗旭拒绝了。人家掏的钱,他怎么好意思呀。见他不带,小倩说,那我带着了,晚上去医院,让姐姐吃。扭头看看,好像没什么拉下了,他们就要离开。刚走一步,小倩突然站住,把菜放桌子上,说,“哎,让你来是干啥的?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罗老师,来,手机,我把钱给你转过去。”

  “钱不要紧,早一天晚一天,没事。”虽这样说,罗旭还是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可是,小倩划拉半天,钱就是转不过来。怎么回事?小倩一脸迷茫。她发出语音通话,手机里说,您的转账金额超过了上限。

  小倩很歉然地向罗旭笑笑。罗旭理解,他给儿子转账时出过好多次这样的状况。于是,他说,“让我来掏吧。你姐那钱不急,明天也可以。小倩,谢谢你请我吃饭。走了。”

  “哎呀,罗老师,”小倩一拍脑袋,说,“还得请你帮个忙。传销组织虽然把我们姐俩放了,把手机给了我们,但把我们的身份证给扣下了,说是以防万一。真想不明白,他们要我们的身份证干什么?现在没有身份证,真是寸步难行。今天晚上我们回不去,因为我姐夫哥还在医院。所以我想在这附近的旅店开个房间,晚上我和我姐轮流,一个去照顾我姐夫哥,一个在这里休息。我想说的是,能不能用您的身份证,给我们开个房间?”

  “可以呀。”

  国瑞酒店的旁边,有一家小旅馆。小倩领着罗旭走进去。柜台后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问他们:住店?小倩回答是,然后把罗旭推到前边。罗旭拿出身份证。胖女人斜他一眼,溢出一种古怪的眼神。罗旭没有介意,戴上胖女人递过来的老花镜,按着胖女人的指点,填写表格。表格填完,交押金时,罗旭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房间是为她们开的,押金应该由小倩来交,但小倩却退到一旁,眼睛盯着墙上的旅馆介绍,根本没有交钱的意思。5000块都给她们了,三百多块的饭钱也付了,还差这两百块?刷了微信以后,胖女人把房卡给了罗旭。306。罗旭要把房卡给小倩,小倩不接,装出不是她住店的样子。拐上楼梯,罗旭再一次把房卡往小倩手里递,小倩仍是不接。

  “罗老师,是你的身份证,不是我的。人家要知道了,就不让住了。”

  好人做到底。罗旭上到三楼,打开了306的房门。“好了,房间开好了,我走了。”

  “急什么急,天长着呢,一年里就这几天白天最长了。来,喝口水。”小倩把房间茶几上摆的几样矿泉水,拧开一瓶,递给罗旭。也确实有点儿渴了。他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他喝水的当口,小倩打开洗澡间的门,走了进去。当他喝了水大声说“我走了”的时候,小倩精灵一样从洗澡间跳了出来。她上身的小袄儿不见了,剩下的是两根吊带系着遮不住肚子更遮挡不住两只大蜜蜜的小褂儿;她的长裙子不见了,剩下的是一个窄到不能再窄黑色的绒毛都露在外面的三角裤头!

  “你、你咋穿成这样?!”

  “罗老师,刚才饭桌上我说的不是恭维,是真心话。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被你给迷住了。”小倩说着,张开两只胳膊就往罗旭身上扑。

  “别、别……”罗旭竖着手掌,做抵抗状。罗旭的一个同事说过一句虽粗鄙但很形象的大实话:一个男人,年轻的时候,全身哪哪都是软的,只有那个东西是硬的;到了老年,全身哪哪都是硬的,只有那个东西是软的。五十岁以前,罗旭自我感觉很神勇,一个星期,如果老婆不让享受两回,他就发脾气使性子。五十岁以后,那东西明显疲软,一星期来一回,都得拼上老命。过了六十岁,简直就没有那方面的需求了。老伴儿去北京,一走一年,他连想都不往哪方面想。但,赤裸裸的小倩,好闻的,钻入鼻孔弥漫全身的年轻女人的肉香……他的防线即将全面崩溃。

  咚咚咚的擂门声,冷水样拨撒在罗旭昏沉的脑袋上,他一激灵,完全清醒过来过来:小倩的两个蜜蜜正压在他的嘴唇上。

  “谁呀?”小倩并没有起身,只是侧了头应答一声。

  没有听到开门声,但门却开了。一个敦敦实实的年轻人,闪进房间。

  “你个老不要脸的!”年轻人一把把小倩掀过去,对着罗旭的脸,啪啪就是两下。

  刚刚清醒的罗旭,脸麻木了,整个人麻木了。他像装了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从床上下到地上,傻呆呆地站着,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家伙,瘾还不小。看看你那东西,还能举起来不?知道她是谁吗?我媳妇!你他妈真胆大,竟然上我媳妇!”

  小倩用手挡年轻人的胳膊,“她是我姐姐的老师。是我自愿的,与老师无干!”

  “嚯,他操你,与他无干?哈哈,你是老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姓什么?罗,罗老师?”

  “哦,我明白了。”罗旭似乎是走在一个怎么都走不出的迷宫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突然看见了亮光,“你是说我开了房间,想对小倩干那事?年轻人,你弄错了。我是小倩姐姐的老师。小倩说她想来旅馆开间房,晚上她和她姐姐住,可是她没有身份证,我用我的身份证来给她们开房。不信,你问问小倩。”

  “你真是好人呀。照你这么说,你是替她开房,是办好事。可是,你和我媳妇滚在床上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

  “我媳妇的裸体不是好看的;我媳妇的肉不是好摸的;我媳妇的蜜蜜不是白啃的……”

  “小倩,你姐姐是我的学生,我对你……,你说句实话?”

  “老师,你傻呀。我现在的话还能起作用?都怨,咳,都怨你太性感了。”

  “你们到底想怎么着?”刚才的明白是糊涂。现在的明白才是明白。

  “你得给点儿补偿。不多,50万。”

  “50万?”

  “看把你吓的。当个教书匠,孩子房子的首付都付不起,还能奢望你能拿出50万!给你说个你能拿得起的数字:10万。”

  “我我,我去哪给你拿十万?”

  “这我不管。如果拿不出,你和我媳妇在床上的视频就会上抖音,上快手,上头条……对了,最关键的是,它会首先在你退休前工作的华夏一中网站上隆重发布!”

  “叫我想想,想想……”罗旭蹲坐在床上,头低下去,右手高举着,摆动着。

  “看你挺为难,那就看看视频?”年轻人阴阳怪气,一脸坏笑。

  小倩走过来,把她的两只驼峰,抵在罗旭头上,嗲嗲地,“事到如今了,老师,你总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毁了你的一世英名吧?你拿不出,你儿子能拿出,让你儿子帮忙啊?一个微信,什么搞不定。还有,如果你付了钱,咱们今晚就在这房间里,鸳鸯蝴蝶,蝴蝶鸳鸯,实打实地让你享受一回,怎么样?”说着话,脸扭向年轻人,嗲嗲地,“不许嫉妒啊,你总不能让罗老师花了钱,又什么也没落着。”

  “原来你们是一伙骗子!”罗旭咆哮起来。

  “我们不生气。不管你说我们什么,反正,不转钱,你今天别想离开!”

  哐当。门开得很猛,撞到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游戏结束!”进来的是小薇。“一切到此为止。小倩,穿上衣服。狗娃,快给我滚!”

  “这不是你制定的计划?”

  “是我制定的计划,但是,计划终止。现在我才明白,当今什么人都可以哄都可以骗,唯独老师不能。狗娃,走开。”小薇冲狗娃说完,转身,弯腰,扶起摊成一堆烂泥的罗旭,“罗老师,在此之前,我说是您的学生,那是骗你的。现在,我正式认你为老师。罗老师,请学生向您一拜。”

  仍处在云里雾里的罗旭,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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