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立远把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她感到有滴汗从脖子落到胸口,这让她有些紧张。她想把暖气关掉或调小一点,但他们才见过两次,交谈的话超不过二十句,不敢随便乱动。她又想把厚外套脱掉,手指捏来捏去,几次碰到扣子,最终还是放弃,只能保持原来的姿势,把脸埋进羊绒围巾,一动不动。
车缓慢行驶,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穿过接二连三的路灯,眼前的光灭了又亮。由于是郊外,车少人少,道路空旷,两旁是几块荒凉的田地,断断续续的电线杆。这块原本是个县城,最近几年被划到市区,可怜的是建设速度比车速还慢,她快要毕业了,这里仍然土里土气。远处有个霓虹灯招牌,字体闪闪发亮,“顶峰KTV——全市唯一一家3DKTV”,KTV都有3D的吗?她已经很久没有唱过歌了,也很久没有出来逛一逛。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变得像死水一样平静,又如海浪般汹涌?她喜欢怀念过去,因为未来不受掌控,她希望任何事情都像她预期的那样发展,包括她和方世诚的感情。
已经晚上十点多,十一点宿舍楼锁门,她没有回去的打算,就算方世诚打电话求她,她也不会回去。一个恶毒的想法冒出来,她要冷笑着告诉方世诚,她和他的兄弟在一起。她要和他的兄弟待一整晚。她握着手机,掌心热得出汗,眼角余光偷偷打量钟立远。他算不上好看,个子高,皮肤黑,骨瘦如柴,单眼皮,但在方世诚所有朋友中,她对他印象深刻。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钟立远生日。方世诚带她参加,一共十几个人,钟立远坐在她对面,眼光总不经意跌到她身上,她对这样的事情很敏感。吃到一半,他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写小说。她说是的,偶尔写一点。方世诚打趣道,立远也是个文艺青年呢,哥几个里面,就他喜欢看书。她噢一声,点点头,说,那下次见面我送你本书。钟立远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吃完饭,钟立远送他们俩回学校,问方世诚,什么时候再请你们吃饭?方世诚说不用不用,下次我们请你。钟立远说,你们还没工作,我已经上班赚钱了,还是我请吧,下周,下周走之前我们再聚一次。
第二次钟立远准时赴约,带他们去市区一个特色餐馆吃饭。中途说起钟立远的工作,在另一个城市,没有高铁,慢车十二个小时,好在干一月歇一月,也算清闲。简单吃了点饭,钟立远说还要回家收拾行李,先送他们回学校。路上,她一直感觉有道目光透过后视镜紧紧追随着她,当她抬起头时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钟立远的单眼皮,浮在镜子表面,像一座沉默的山头。她心里说不清的感觉,手伸到包里紧紧抓着那本书——上次见面答应送给他的,他一直没提这桩事,她也就不大好意思拿出来。下车前,她把那本书悄悄丢在车上,他一到家就能看到。在学校门口,她和方世诚一起,冲钟立远挥手道别,钟立远没有看她,按了三声喇叭,绝尘而去。
“万红。”钟立远小声喊她的名字,“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再去吃点东西。”
她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这音色和电话中的声音不太一样,显得更厚重。不知是否和她的心情有关,她觉得这种声音有点暧昧。
“吃过了,我不饿。”她把围巾摘掉,终于鼓足勇气,“可以把暖气关小点吗?我好热。”
钟立远把暖气调到最低,“热的话可以开窗户,很快就能凉快下来,冷了再关上。”
她把窗户按下一条缝,冷空气刮到她脸上,一瞬间,温度像鱼一样滑下去,她又关上了。“北方的冬天冷得吓人。”她轻声说,“血管都能结冰。”她不知这句话怎么冒出来的。
“是啊。北方的冬天冷得像老巫婆的奶头。”
“塞林格。”她轻轻笑了,“麦田里的守望者。”
“那天你送我的书,我挺喜欢。”钟立远看她一眼,又快速转过头,“怎么不当面给我?”
“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把腿舒展开,听到嘎嘣一响,“然后就放到你车上了。”
“噢。也好。”他点头,把车拐到一条更宽阔的大路,速度依旧缓慢。她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
“这是你自己买的车?”
“不是。”他说,“是我爸的。”
她觉得自己提了一个糟糕的话题,只好沉默,把围巾攥在手里。这条围巾是方世诚送的,花去半个月的生活费。她细细想着,他对她够好了,这种好是装不出来的,只是后来起了变化,总不能因为变故,完全抹去他的好。
钟立远没问她这么晚跑出来的原因,使她有些感动。看表,十一点零三分,宿舍已经锁门,方世诚依然没有打电话,他变了,她是早就觉察出来的,所以当她看到他手机里的短信时,她已经不再痛了,只想着怎样做才能让他痛。她把短信念出声,“亲爱的,想你,昨晚好棒,什么时候再来看我?”脑子里浮出另一句话:如果一个人开始了第一次说谎,那这个人的一生都要和谎言相伴。他的双手划来划去,嘴里拼命解释,她冷漠地看着他的滑稽样,一言不发,内心像爆炸的气球般无力。人们停下脚步,看马戏一样盯着他们,最终闹剧以方世诚气急败坏的离开收场。他走后,人群散去,她瘫坐在大台阶上流泪,这里曾是他对她表白的地方,他说过那么多蜜语甜言,全部变得面目可憎。她已经体会不到他的爱意,只感觉手脚冰凉,可能会冻死在这个夜晚。她不停回想那条短信,冷风吹得身体剧烈颤抖。这段感情到头了,她明白,但不想这样结束,她一定会让他难过,让他抬不起头。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她想到钟立远,方世诚的好兄弟。若无其事不是最狠的报复,和他的兄弟上床才是。她知道钟立远一定会来找她。
钟立远生日过后,万红做过一个梦,她没有说给任何人听。梦里,她站在小时候住过的平房,门前有个大院子,妈妈坐着洗菜,爸爸挖坑种树。钟立远走进来,和她爸妈亲密地打招呼,然后接过妈妈手里的洗菜盆,跑到厨房忙活。她没有表现得惊讶,也没有想起方世诚,这一切显得顺理成章。后来钟立远做了一桌子饭,吃过后,把万红带到车里,驱车到达一块下陷的凹地,打开车窗,吻了她。她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做爱,只记得抬头看天时,空气里飘着红色的细雨。醒来后,她十分震惊,她与钟立远才见过一次,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回想给钟立远打电话的场景,奇怪,她明明没有存过他的号码,一翻手机通讯录,钟立远三个大字赫然在目。她应该是哭着打完的,信号不好,对方的声音通过电波,淅淅沥沥传到她耳朵,她没有听清他的话,嘴里一直重复她的地址,挂断电话,钟立远又发来短信:待在原地,我立刻去找你。
她擦干眼泪,跑到对面买了一杯热奶茶,隔着袖子握在手里。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包裹住冰凉的身体,她抬头,想找到猎户星座,但今天一颗星星都没有,比她的心还要空。她曾和方世诚在夏天的夜晚去爬山,学校恰巧在山脚下,走路只需半小时。他背着帐篷,望远镜,薄毛毯,一兜零食,和她慢悠悠晃到山脚。全程是连绵的田地,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风有些凉,拂过她身上,神清气爽。他拉着她的手,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反正是和你一起。后来俩人踩着阶梯,气喘吁吁爬到山顶,又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最后,他们拿着望远镜看星星,她已记不清看到的形状,也许什么都没看到,她的心思全在方世诚好看的手指和唇形上。他滔滔不绝地讲猎户座,声音变得像月亮一样遥远,她愣愣地看着他,傻笑着,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变成一片通透的白。他突然停止说话,坐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等了几分钟,然后他说,真安静呀,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望着学校门口的牌匾,嘴里呢喃这句话。这时,钟立远的车停在她面前,他打开车窗,沉默地看着她,她低下头,绕着车走了一圈,打开车门,钻进去。
“我们一会儿去哪……”万红嗫嚅着。车速更加缓慢,钟立远似乎也没有方向。
“呃…”钟立远停顿几秒,“你想不想去唱歌?”
“唱一晚上?”
“对。”
“不想。”她摇头,“唱夜猫档太累,我晚上需要休息,我今天太累了……”
“好。”钟立远看了看万红,“那就找个地方休息,行吗?”
“嗯。”万红点头,“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没事的。”钟立远没有看她,“不麻烦,只是你千万别出什么事,晚上这片不安全。”
其实她想去钟立远家里。她希望钟立远能带她回家,而不是酒店。对于她来说,酒店显得不近人情,而回家总能代表点什么。她知道钟立远家在哪里,准确说是他哥哥家。钟立远有个亲哥哥,已经结婚,在附近买的房。但他们常年待在乡下,那套房子空了出来,大多时间,钟立远一个人住。这当然是方世诚告诉她的,每次他喝醉酒回不去学校,都要借住在那里。他还告诉过她,钟立远交过一个女朋友,俩人同居过一段时间,就在那套房子里,没过多久就分手了。她问分手的原因,方世诚说是因为他女朋友胸小,也不会打扮,土里土气。那时她还没和钟立远见面,先留下一个糟糕的印象,见过后,她的直觉告诉她,钟立远不是那样的人。
车里的温度正好合适,万红平静下来,心脏落回胸腔。路越来越难走,车翻过减速带,像撞在弹簧上,忽高忽低。她注意到钟立远无名指上的戒指,古铜色,雕着密密麻麻的图案。她想到第二次见面,钟立远说他在《地理杂志》看到过几张图片,西班牙的跳蚤市场,非常喜欢,他对一切年代久远的东西感兴趣,经常去二手店淘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她问是不是喜欢复古风,他说也可以这么理解,方世诚惊讶地说他可不喜欢二手的东西,好运气全被人用光了,只剩下厄运,不吉利。她说没什么关系,二手的更有味道,她就经常买一百年前的衣服,俗称“古着”,从国外千里迢迢运到中国沿海城市,再通过互联网,卖给不同的顾客。现在她身上就套着一件古着大衣,厚实,柔软,充满时间的气味。
“你的戒指哪里买的?”
“噢,这个呀。”钟立远瞥了手指一眼,“在云南买的。”
“好看,异国元素。”
“是。”他点头,突然拐进一块空地,停在一堆沙子前,没有灯,但这里很亮,她抬头看到一枚巨大的圆月,月光一片片往下掉,掉在车上,树枝上,土地的小裂缝里。她惊讶地张大嘴巴,揉揉眼睛,依旧是这番场景。周围是整齐排列的树,连成一圈,包住这块空地,树枝奋力向上延伸,像是举着兵器的士兵。她想到那个和钟立远有关的梦,月亮真大呀,含着模糊的红色。
“这是哪里?”
“原来是个工厂,我小时候经常来,后来我爸妈下岗了,这儿也拆没了。”
“噢。”她点头,不知该接什么话。
“我想让你听几首歌。”他说着,打开音响,顺手关了车顶灯。月光钻进车里,他的黑色羽绒服亮亮的。
她早就猜到他喜欢摇滚。他爱读书,表面内敛安静,内心肯定有个狂热的世界。她很少听摇滚,大多时候,她需要平静,放着舒缓的音乐,一个人躺在宿舍哭一哭。哭是很好的发泄方式,可是发泄的究竟是什么,她始终没搞清楚。她曾有一次,在宿舍哭到差点断气,后来她回想,那天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方世诚晚上要出去喝酒,她心里想去,嘴上硬说不去,他没有苦苦哀求她,自己去赴了宴,然后她一个人回到宿舍哭个不停,仅此而已。
“好听。”她说。
“是啊。”他回答,“也是在云南买的,和这个戒指一起。我特别喜欢鼓点音乐,节奏感强,听的时候才感觉自己在活着。”
“那不听的时候呢?”
“不听的时候是在虚数空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在消失。”
“什么是虚数空间?”
“就是虚无。我的生活很空虚,你想象不到。”
她看了看他,由于鼻梁挺拔,他的侧脸近乎完美,掩盖住眼皮肿胀的缺点。她不喜欢他说的这些话,听起来不够真诚,像“文艺青年”这个词一样刻意。她希望她碰到的男人都是真诚的。她突然想起她短暂爱过的一个男孩,学导演专业,和她倾诉他的焦虑症,心慌气短,郁郁寡欢,电影创作无法进行,连续看了一个多月的中医,喝中药,针灸推拿,还是没治好,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把自己杀死在浴缸。他说他的焦虑来自对众生的怜悯,明知道他们做的是错事,却无法制止,只能看着人们不停坠入深渊,这让他无法直视自己。
“要不要下去走一走?”钟立远提议。她知道外面很冷,但还是点点头。下车,她跟在他身后,冷气侵蚀进骨头,她将身后的帽子扣到头上,拉链拉到顶点,哆嗦着向前。前方是黑漆漆的树林,像是口腔深处,月光不能穿透。她不想去那里,但钟立远没有停下的意思。
“去哪儿?”她喊住他。
“穿过小树林,有一条河。”他回头,长长的影子滑到她身边,“你想去吗,那里有个废弃的木房子。”
“冷。”她说,“那里冷不冷?”
“不冷。”他回答,“不是很冷,有电暖器,还有厚被子。”
“好吧。”她突然笑起来,“我怕有僵尸。”
“有我在,僵尸不敢咬你。”他像是预谋好般,自然而然拉起她的手,“走个几分钟就能到。”
她没有甩开他。但在心里谴责自己,这是不对的,她只是想和他做爱,不想有其他亲密举动。他拉着她走进树林,石块堆满地面,脚底打滑,她不得不把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防止自己摔倒。仿佛一道帘幔垂在她眼前,即使离得这么近,她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继续前走,视野变得开阔,最终,一条河展现在她眼前,河面结了冰,看起来很坚固,冰面上延伸着各种各样的纹路,月光一照,快要跳出来,变成实物。河对面是几座亮着灯的房子,好似燃烧的光点,在视网膜上跳跃。
“这边。”钟立远没有松开她的手,右拐,走了几十米,到达一栋房子前,“就是这里。”
果然是木房子,门是铁的,房顶是尖的,类似山上的寺庙,只是非常小,大概十平米不到,没有窗户。她怀疑能否挤下两个人。
“这是哪里?”
“木头房子呀。”他说。
“能进去吗?”
“当然。”
“你怎么知道这里?”她笑了,抬头看他,他的脸笼罩着一层杂乱的白色。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他也笑了。
“真的?”
“真的。”他说,“我夏天发现的,应该是看门的人住的,他们看管旁边的桃林,现在已经不种桃了,所以屋子也荒废了。”他拉着她绕房子转了一圈,“怎么样?这个门是我后来找人安的,我每个月给负责的老头一百块钱,他才同意让我住着。”
“你住这里?”
“偶尔吧,无聊的时候,会来这里发呆。”他摸摸她的手心,“不要告诉别人,这是秘密。”
他打开门上的锁,招呼她进去,然后反锁门。完全的黑暗,彻底的密闭空间,没有一丝光能进来,她看不到他在哪里,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像浮在湖面波光粼粼的鱼。
“你在哪里?”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手臂晃动几下,没有触摸到他。
突然,她被人推到墙上,后背一凉,她握紧拳头,接着,一双温热的手伸进她的衣服,他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脸上,近在咫尺,依然看不到他的脸。深不见底的黑暗增加了他们的勇气。他撬开她的牙齿,仿佛她嘴里有他想要的东西,剧烈而凶猛。她快要倒下了,连忙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她会接受他所有的动作,她发誓她不会反抗。
她想到和方世诚第一次做爱,她并不是处女,但她说了谎。也许因为这个谎,才会出现方世诚的背叛,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坦诚相对。她的初夜和高中老师度过,她爱过他,却记不起他的样子。她只愿承认方世诚是她第一个男人,他们的第一次在机场旁边的小旅馆,第二天必须早起,怕误时间,整晚都在尝试。最后天快亮了,方世诚才成功进入,不到五分钟就缴械投降。想来,他们已经一个多月不做爱了,方世诚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她觉得怪,又找不到原因,直到今天,才发现他有了别的女人。别的女人,她发出一声难过的呻吟。
钟立远开始脱她的衣服,她不觉得冷,反而浑身燥热。她希望他快一点。脱掉大衣,他把她抱起,缓慢地转一圈,似乎在找能够做爱的地方,她心里说,只要想做爱,任何地方都可以。为了不摔下去,她的腿紧紧缠住他的腰,这时,她的胳膊肘摩擦到墙面,“啪嗒”一声,箭一样的灯光刺进她眼里,她“啊”一声,连忙闭上眼睛,从他身上落下,紧靠住墙。灯亮了,她捂住眼皮,透过指缝偷偷看他,他低下头,尴尬地站着,然后退到身后的床上,坐下来抽烟。
说是床,其实是几个厚垫子摞到一起,一坐,半个身体陷进去。垫子上有两个被子,都是蓝色细条纹的,枕头是深灰色,旁边有个电暖器,三个矿泉水空瓶,墙上贴着一张低俗小说的电影海报,除此之外没别的。她好奇这里怎么通的电,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木头房子。她重新穿上大衣,坐到他身边,拿出一根烟,点燃。钟立远打开电暖器,推到他们中间,热气很快涌上来,她搓搓手,贴上去。
“对不起。”他说。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烟逐渐燃尽,留下一小截烟屁股,甩到地上。她又想到和方世诚在山顶过夜的那天,他们躺在帐篷里,做完爱后紧紧抱着,回忆以前发生的事。他问,你还记得我们去啤酒音乐节吗?记得,她说,最后也没等到罗志祥,因为太冷,我们提前退场了。是啊,退场后走的那条路真长,打不到车,我们就一直走,天没黑透,有些亮,路灯也亮着,像是在梦里。她想不通,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美好,他怎么会爱上别的女人?
“爱情是如何消失的?”她突然冒出这句话,又点上一根烟。
“不知道。”他吐出几个烟圈,雾气很快消失在空气里,“我想,应该是一点点消失的。”
“我觉得也是。一开始是增加的,到达顶点后,就开始减少,最后完全消失。”她觉得自己快要流泪了,“可是顶点什么时候到达的,谁也不知道,不管是身在其中的人,还是毫不相干的人。”
“是的。”他点头,“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失恋也会好起来的。”
她想解释她没有失恋,只是方世诚爱上了别人,但一想,这和失恋有什么区别呢,他不再爱她,就等同于分手。她不会和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纠缠不清。这样想来,她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十二点。”她盯着钟立远,他的脸上有种特别的安详,像是暴雨过后的树林,“十二点如果他还没打来电话,我们就做爱吧。”她从口袋里掏出安全套,是昨天买的,预示着上天的安排。
“还有十分钟。”钟立远拿起手机看一眼,“要是这样你能好受的话。”
她打开手机相册,几乎全是她与方世诚的合影,大连拍的,云南拍的,台湾拍的,他们去过那么多地方,也许爱情就是这样散落的。她安慰自己,反正就要毕业了,各奔东西,谁也见不到谁,忘记不会太艰难。她把照片一张张删除,又删掉朋友圈与微博,最后屏蔽他的动态。
屋里的温度渐渐升高,她开始冒汗。水泥墙面坑坑洼洼,有一块突起,像是人的眼睛。钟立远的呼吸声使她想到海面,她想问问他是否喜欢她,或者,是否喜欢过她,然而时间流逝的声音击打着她的心脏,最终她制止了这种愚蠢的想法。
纯粹,她想,长久以来她一直渴望纯粹的关系,不该被爱或喜欢打破。
方世诚的电话没响起,她呼出一口气,说不上什么感觉。“到时间了。”她脱去大衣,拉起钟立远的手,“今天有你在我很开心,谢谢你。”
钟立远也把外套脱掉,钻进被子,“来吧,躺到我身边。”他把枕头扔到地上,“你可以枕着我的胳膊。”
她先去关灯,在黑暗中缓慢前行,抵达他的身体。她紧紧抱住他,“要是有个窗户就好了,我就能看清你的皮肤。”
他没有回答,在黑暗中脱光衣服,翻到她身上,“你好瘦,真的。”一件件脱掉她的防备,他的身体抖个不停。
“冷吗?”她问。
“不冷。”他们赤身裸体贴在一起,像两条光溜溜的鱼。她吻他,他的手掌很烫,来回移动,快要把她的皮肤点燃。
“你喜欢什么姿势?”她问。
“什么都行。”他的声音比身体抖得还厉害。
她拍拍他的背,算是安抚他的情绪,说实话,她一点都不紧张。她摸到安全套,撕开,递给他,“给你。”他接过,折腾半天,依然没有完成。她说,我来帮你吧,伸手拿过安全套,分清正反面后,一摸,却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是软的。她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很快反应过来,嘴里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不要紧张。
他离开她的身体,发出一声叹息,“我想我做不到。”他说,悲伤的声音穿过空气,撞上她的心脏。她也难过起来,想哭的冲动完全控制住她的眼睛,她多么希望方世诚能在这时给她打个电话。她想起对他心动的那一天,班里组织聚会,在操场玩“摸瞎瞎”的游戏,那时方世诚已对她展开追求,却从没说过话。他眼睛蒙着黑布,步态沉稳朝她走来,没有任何阻碍,仿佛命运指引般,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吐出她的名字。那一刻她抬起头,望着黑岑岑的天空,一道绿光划出半圆的弧度,很快消失在黑暗里。飞船,她想,一定是外星人的飞船,她小时候在院子里见到过,只是没人相信。于是她小声说,我刚才看到了飞船。他摘下眼罩,看看夜空,又低头看她的眼睛,他的眼睛真大啊,像一面沉静的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觉得她要跌进去了。他笑着说,我也看到过,在很小的时候。他依旧抓着她的胳膊,万红感到他手心的汗,黏密,潮湿,像他们之间流动的空气。现在这一切全被毁了。
“没关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等了几分钟,黑暗凝固,她又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你想知道的对吧,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想知道。”
“为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逼自己发出笑声,“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爱他那样的人。”
他又叹口气,“你是爱他的。”
“是的,我是爱他的。”她终于还是哭了,“我想我还会重新爱上别人,你觉得呢?”
“我想也是这样。”他重新抱住她,把她脸上的头发别到耳后,“别哭了。”他说,“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钟立远下床,打开灯,她看到他的裸体,脑子里闪过与钟立远第二次吃饭的场景,中途方世诚去卫生间,只剩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有些尴尬。她想不出话题,后来钟立远问她,你有没有看过一个电影,叫《龙虾》。她说看过,非常喜欢剧本。他说,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变成什么动物?她说,可能是蚂蚁吧,没人注意,小得肉眼快要看不见。他说还算不错的选择。那你呢?她问。我想做骆驼,他说,去沙漠里生活,无边无际的沙漠,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你喜欢沙子?不是,他摇头,我喜欢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
他们穿好衣服,离开小木屋。
“去哪里?”她不觉得冷了。
“去河那边吧,怎么样?”
“也好,我不想走太远。”
他们往河边走,月光似乎更亮了,整个夜空变得白茫茫,树木的轮廓锋利无比,像是剪下来的年画。他没有拉她的手,与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想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距离,不管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很快就走到河边,由于结了冰,河面显得更加诱人,冰面下有什么呢,她想起小学看过的新闻,她的噩梦来源,有个女孩在晚上跳河自尽,第二天她的尸体冻在冰面下,脸朝上,对着来往的路人微笑。
“冰面结实吗?”她问。
“当然,冻了快要半个月了。”
“我们可以穿过去吗?”
“当然。”他说。
她小心翼翼走上冰面,钟立远跟在她身后。她往前走,身体越来越轻盈,快要飞起来。也许这里的引力比地面小。她低头,看到冰面下的木块,水草,塑料袋,它们被关在下面,仿佛在向她求救。她想到新闻里女孩的笑脸,内心一阵紧张,随之而来的,是钟立远模糊的声音。
“其实…”他说着,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件事我在女人身上从没成功过,一次都没有。”
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我从小就知道,这是天生的。”他说,“我大学时有过一个女朋友,本想瞒着她,但她还是发现了,后来她和别的男人上床,我们就分手了。”
他们快要穿过整条河了,她看到对面的房子,一座连一座,其中有个两层的小楼,又高又长,像是在拥抱其他房子。
“世诚也知道我的事,所以用我报复他,估计他不会相信。”他继续说着,“我以为我能在你这里硬起来,就像某种救赎。你不知道,我一直都相信奇迹,但……我似乎搞砸了一切,是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不住,难过快要把她吞没,太疼了,她捂着心口,真的太疼了。整个冰面仿佛都在回荡着她的疼痛。她想转过身,说些安慰的话,但她的胯骨被诅咒般,变得坚硬无比,不能转身,只能继续前进。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停下脚步,掏出一看,是方世诚的电话。钟立远赶上她,与她并排站着,月光笼罩着他们的恐惧。他扫了一眼她紧握的手机,备注是“老公仔”。
他说,“接吧。”
她看着四周环绕的树,脚底的冰面,又抬头看空中亮得吓人的月亮,星星都去哪了?这一切怎么这样不真实?她感受手机奇怪的震动,像是接吻时跳动的心脏。快要穿过整条河了,她想,快要到达河对岸了。
“接吧。”他又重复一遍,声音被风吹到树上。
她摇头,把手机揣进兜里,手指交叠,“往前走吧,人都是往前走的,对不对?”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