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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老爷子来找我是在黄昏,说要我陪他走走,我想我又得听他说些痴语妄念了。
此时,洲头的渡船已停渡,黄昏早就来了,四合的暮色掩上了江水的大门。我和余老爷子走上码头,他又瘦了,一见江水眼儿却亮起,悄声说:风仔,我肚子里有一尾鱼。他总是那么说,我一直想问问他,怎么确定那尾鱼就是江豚而不是鲤鱼、草鱼或其他,但又怀疑他肚子里生瘤了,曾叮嘱他儿子带他去医院查查,可他不愿去。也许是我多虑了,人老了,难免会说些胡言乱语,何况余家本来就有神神叨叨的遗习。
当年,和悦洲上有个男伢被豆腐坊的九姑收养了,他是坐着红漆木盆从上江漂来的。男伢渐渐长大,常常听见母亲九姑说:这个洲是被老天爷诅咒过的,会越来越小。这句话洲上人信,因为九姑是神婆,她用大剪刀为好多洲人接过生,用芦苇灰为好多洲人治好过怪病。可男伢不信,上过学堂的他觉得:即便这个洲被江水冲刷得越来越小,那些被淘走的沙子也会在江里堆出另一个洲来。男伢不敢把肚子里的话说给母亲听,也不敢看家里墙上高挂的大剪刀——母亲就是用那把剪刀,“咔嚓”一下剪断好多人脐带,把母子分开的。他一见那剪刀就觉得肚脐眼隐隐地疼。男伢老了,也变得像母亲九姑一样爱装神弄鬼了。他闭着眼都晓得和悦洲变小了,快要变成一只红漆木盆了,可江上并没有长出新洲来。他还觉得一头江豚游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一遇到洲上的伢子就说:我肚子里有尾鱼哦。小伢们便用手指戳戳他瘦而皱的肚皮嘻笑,笑他把肚子当成鱼的家了。可他总忍不住要说,一张嘴就有股咸湿的水腥气从嘴里散发出来——那个慢慢变老的男伢就是余老爷子。
余老爷子一路唠唠叨叨,我跟着他向洲尾的沙滩走去。其实和悦洲曾经繁华过,当年,洲上设过盐务督销局,沿江数省的盐巴都打此运来运往,一时盐船穿梭,商家林立。洲上外来人众,以地籍形成的八大商帮,为抢占码头常常殴斗。可不知从何时起,江上的船只少了,水位上涨了,随着水线向滩涂步步推进,芦苇愈来愈茂盛,沙洲越来越破败了。余老爷子走得颤巍巍的,可能是因为血管老化中过风的缘故,越远年代的事记得越清,嘴里一直在翻检着洲上的旧事。
他指着街角的大石槽说:晓得啵?那是清朝水师提督的饮马槽,以前里面爬着个壳如锅盖的老龟呢!
他指着墙上残留着“人民公社大食堂”黑体字的空院落说:晓得啵?那就是当年盐务督销局的大盐仓,自立军在那儿打过仗哦!
他指着码头上渐渐亮起的路灯说:晓得啵?大头的爷爷当年就是在那儿,为金斗帮抢码头被人打伤,久病不治才殁的!
……
这个余老爷子,似乎把我当作外乡人了。
我唔唔漫应着,嘴里卷着一股风。
走过和悦小学时,我看见操场上长满了野草,铁栅门被红锈的大锁锁住了,便没话找话说:余老爷子,和悦小学废了好多年了吧?
余老爷子愣了愣:嗯,小学堂早就关了。哎,洲上的人都往外跑,打工啊做生意啊,伢子越来越少,小学堂就收不到学生,能不关么?洲上的人啊,就像滩上的沙子,都流走喽。
我嗯了声,觉得老头今个没犯糊涂。
我真想问问他,是否看见小学校操场的旗杆下,站着一个男人,正高举着右手摇着铃铛,左臂袖管空空地飘起。当然那只是我的记忆,跟他不一定有干系。
可余老爷子又扯起胡话了,说起了他的母亲之死,说九姑是坐着莲花被江水捎走的,那时,九姑穿着蓝色的对襟衫,一边剥吃着莲子,一边唱着摇篮曲,随着浪头而去。他说得跟真事似的,目光迷乱得跟水草一样。
我不晓得余老爷子为什么总爱找我说话,他曾黠着眼对我说:你是文化人,得给和悦洲写本书,要不后人就不晓得还有这个洲了。我没告诉他我在写《沙滩书》,我收集过地方史志,寻访过洲上的老人,已经在用文字在纸上堆积沙洲了。我不晓得他是怎么知晓这个秘密的,难道我跟他气息相通?
夜越走越深,路越来越长。
当洲尾和悦洲造船厂的灯火在不远处闪烁时,余老爷子停住脚,转脸望着我,眼神又清澈了,突然问:你晓得飞仔要填沙围滩,造啥游乐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