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阴冷着一张脸。站在村口的生产队长,似乎受到感染,也把脸吊得比丝瓜还长。会上已经强调几遍了,早上扒拉下眼皮,就赶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集合,然后去铁石沟参加“全县人造梯田冬季大会战”。可挂在树下的半截铁轨,都已叮叮当当响三遍了,还有几个男人像坐月子的娘们儿,愣是迈不出门槛儿。
村口就是风口,成群结队的北风,长了眼睛似的,见了领口袖口,就“哧溜”一声钻进去,当被窝儿。于是,便有人缩着脑壳,跺着脚:“这狗日的天气,冻死个亲娘!”还有人小声嘟哝道:“造啥球梯田?我看是造孽……”
生产队长咳嗽两声,人群便静了下来。只有那面红旗,还在风中猎猎作响。
“通知,通知。”老槐树上的喇叭里,突然传来大队支书老冯的声音:“第七生产队的地主分子曹德田注意了——”话音没落,独自蹲在远处的曹德田,慌忙站了起来。许是蹲得两腿发麻,他趔趄了几下,才站稳身子。“听到通知后,立即送一担干柴到大队部来。马上!”
生产队长呵斥一声:“还愣着干啥?没听见通知啊!”曹德田这才手忙脚乱地拿起地上的石锤、土筐,匆匆回村了。
曹德田去的时候,见大队干部正在跟工作组的领导汇报工作。他在办公室门口转悠了几圈,才怯生生地说:“冯,冯支书,柴禾送来了。”
老冯一抬眼,看见曹德田垂手站在门外,花白的发间,腾起一层热气。
“送伙房去。”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了就帮炊事员烧烧火,打打杂。”
曹德田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然后就佝偻着背,挑着柴担去了大队伙房。
傍晚时分,呼呼的北风,夹着雨裹着雪,汤汤水水地泼洒下来。炊事员自言自语道:“雨夹雪,半个月。这鬼天气……”然后,在办公室外叫了一声:“冯支书,饭做好了。”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有鱼有肉,热气腾腾的。
老冯顺口问道:“曹德田呢?”
炊事员说:“在洗手,准备回去。”
老冯眉头一皱:“回去,回去钻热被窝?想得倒美!你忙半天了,早点回去吧。这洗碗刷锅的活儿,就留给曹德田来干。”
“谢谢冯支书。”炊事员感激道。
吃过晚饭,工作组的人先休息了。几位大队干部还留在办公室,继续领会上级的精神。
曹德田正在锅台上忙碌,老冯进来了,问:“吃饭了吗?”曹德田搓着手,说:“我,我一会儿回去,泡冷饭吃。”老冯没有吱声,盛了一大勺米饭,扣进那只肉碗里。一转身,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半个小时后,曹德田又站在门外,问:“冯支书,碗洗好了。我能回吗?”
老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提高嗓门,说:“曹德田,你听清楚了,这一段时间哪也不准去,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如果大队需要柴禾做饭什么的,你要保证随叫随到——走吧!”
夜,黑黢黢的,伸手不见巴掌。曹德田刚从灯光下走出来,一时间难以适应。当他揉揉眼睛再睁开时,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老冯站在他的身后。
黑暗中,两个人默默对视着。脸上,一凉一凉的,不知道是雪,还是雨。
“给……”曹德田的手一凉。他一摸,是只手电筒。
“谢谢……冯支书,俺走了。”
“嗯,您慢些走舅舅!”
雪,还在下着,无声无息,落到地面就悄悄融化了。唯有那朵橘黄色的雪花,一直在村庄里飘忽着,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