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五龙口。这个地方的主街道正后方是一连串长长短短的铁道桥,深夜和凌晨,线杆林立的桥上,铁道会引导轰隆轰隆的火车从北向南一路穿越槐树掩映的这座城市。不用下楼出门到十字路口,只需坐在五楼阳台上,我就能感觉到五龙口这个不断被火车碾压与拍击着的地方是清晰的。它的鱼龙混杂、它的紧张匆促、它层出不穷的肮脏与掩藏不住的罪恶感,在火车带来的一阵阵声音里好像被反复漂白了,又被深夜与凌晨时分的夜色一口口吞没,只有咔嗒咔嗒的火车来临又远去的声音像快速的敲门声一样,带给房间里不睡的人以节奏性的不安与久久的静寂。
有火车停靠的地方,就总有人不停地下来或上去,在五龙口和五龙口边上的城市老火车站,一些从火车上刚刚下来的人抱着自己的行李和说不清楚的目的就暂时性地留在了夜晚。在出站口周边深陷的夜色里游荡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跟随举牌子拉客的女人住进周边的小旅店里,或者干脆就躺靠在火车站对面邮局刚刚有人撒过尿迹的水泥台阶上。一觉睡醒就会穿上鞋子再摸黑走出来,走着走着,一个忍不住就会从衣领下的人性深处伸一只手出来,随便哪里狠狠捞一把再蹿上火车,心安理得地走自己的路去。
一个冬至的夜晚,很冷。当凌晨的又一列火车穿行于五龙口的睡梦,一个在前半夜下车又睡到后半夜的人就这样从小旅店里穿上鞋子走出来,他或许走了许久,但终于游荡到了一座熟睡中的楼下。那一刻,他路灯下昏黄近黑的身影一定是小小的,在冬至之夜的清寒中缩成似乎没有灵魂且失重的一团。他在把自己紧紧缩成了又黑又轻似乎没有灵魂与重量感的一团之后,就伸手扒着楼下的防护铁栏一层接一层爬到了一扇窗口之下。
那正是我阳台的窗口。
我的窗口在四层与六层之间的第五层,却恰恰没有安装铁质的防护栏。那时候我还过分年轻,总觉得第五层就像电影里说的,是个极其安全而舒适的楼层,除非下面有枪口般的恐惧顶着,有谁会贴着水泥墙和玻璃窗一路爬上五楼啊?可是,我的邻居们却并不这样大胆设想,他们比我更早地来到这个城市,或者干脆就是这个城市里深谙世事的原住民,他们早早便小心求证,一层一层、一家一家地用铁窗把自己保护了起来,连我头顶上六楼的那对新婚小夫妻,也用密密匝匝的铁窗把他们的婚房武装到了牙缝里。
这样,我六米四宽不设防御却面向街道的阳台就成为整座楼或者整个五龙口住宅区唯一的软肋。在那个冬至的五龙口之夜,这软肋一定以某种阔大、肥嫩而赤裸的姿态刺激了这个夜晚不寐的游客,以致他竟大着胆子像前来约会的壁虎一样游了上来,一直游到了我的阳台窗户外面。他一定先贴着窗户玻璃认认真真地朝里看了好一会儿,又黑又透明地看到了我一层窗纱一层玻璃之后空空荡荡的卧室与客厅。然后他几乎念咒语一般轻松施出手法,半分钟之内就掰断了我窗内紧闭的那个旋钮。他轻轻地推窗翻进阳台,又轻轻地迈着步子穿过客卧进了客厅。他先找出了我放在沙发上的钱包,又回到客卧的床上一一翻出了他不需要的那些证件,把它们零零散散扔在床单上,只把我不多的几张人民币仔细地对折好装进了他自己的衣袋。这时他在床上坐下来,并不满足于这样爬上来仅仅拿走那几张人民币,但又不确定是否真的要推门进入我睡觉的主卧来个主客会晤。他可能就这样坐在我客卧的床上思考了许久,然后终于想通了。他痛痛快快地站起身,一把就推开了我酣睡其间的房门。
就这样,这位午夜来客带着窗外整个五龙口异质的寒凉气息,摸黑来到了我面前。他贵宾一样轻颤着伸出的一只手穿透凉丝丝的黑暗,一路摸向我的枕头,但遗憾的是,枕下挨床头柜的一边竟然什么也没有,他失望地从我的后脑勺边抽回了若有所失的手,又把这只手举起来绕过我缩在一床厚棉被里的头,挨着我的鼻子重新伸向枕头的另一边。这次他摸到了枕下的一部诺基亚手机。然后,他并不是靠触觉,而是靠那只手探探索索的联想,感觉到了诺基亚手机边上的联想牌笔记本电脑。这时他让自己看不见的脸微微地笑了,并让这种满意的表情停留了一会,然后在围着床周走过去并轻轻掩上房门之前,顺手夹走了那部存放着我许多初稿的笔记本电脑。
那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编出厚厚一本高中生作文素材书的全部所得换取的这台电脑,我在它上面第一次看了佟大为的《奋斗》,第一次喜欢上了李小璐,第一次喜滋滋地录入了数十万字符的小说初稿。我梦想有一天,我会带着这台笔记本电脑里藏着的小说和诗歌走向南方,以及南方以南更遥远的世界。
但我才刚刚走到五龙口,这个冬至之夜的游客,只轻轻一夹就夹走了我的世界和梦想。他在夹着我的世界离去之前,一定还在阳台的竹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搬起那把椅子来到窗前,踩着椅子骑马一样翻窗而去。
他走的时候,竟没有顺便反身把窗子给我关上,任冬至之夜的冷风在当时还没有暖气供应的房间里吹了半夜,直到把我从梦里吹醒。
这让我至今耿耿于怀。他可能永远不会考虑,一个单身青年的房间里没有钟表,也没有手表,唯一可以提示时间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被窃走之后,一个刚刚失窃的人在凌晨醒来又不知时间准确行进在哪个刻度上会是多么惊惧。这个连时间感也丢失了的人在惊惧中只得打开床头柜上一台尘封的收音机,在无始无终的欢快歌声之后终于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之声节目里的报时。
那是凌晨四点。一列南下的火车呼啸着以含混而快速行进的声音碾压过五龙口的凌晨和一个年轻失窃者脆弱不安的灵魂。
但事实上,这还并不是第一次有不速之客于夜半光临寒舍。更久之前,游荡于五龙口的某位夜客在主人缺席的情况下,第一次莅临这座刚刚装修完毕的房子里,法官一样做了一次预审。他来的那一夜,这座城市的夜晚正被暴雨猛烈地灌注。那是十三年前的夏天来到人世的雨水,从黄昏一直下到第二日午后仍不停歇的雨水。在那样的雨水中,客人穿着雨衣翻窗上来,以同样施咒般的手法扭断窗户旋钮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进入一个传说中的寒舍,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如果搬起来就无法翻窗落地的老式彩色电视机和一张带旧床垫的大床。他感觉十分扫兴,又有几分随着扫兴夹杂着到来的无奈与怜惜。但临走之前,一阵轻微的愤怒与几近于被侮辱的情绪涌上肺腑,他就下意识地把两只暴风雨中沾惹的泥手在刚刚粉刷完毕的白墙上擦呀擦,直到他感觉已经宣告完毕,才悻悻然开了窗,一翻身跳进了暴风雨中。
他走的时候,也没有把那扇窗子给我关上。但这并不让我耿耿于怀。
只是他留在墙壁上的无数只或交叠或开张的泥手印,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觉到了此起彼伏隐隐绰绰的惊惧,同时也让我对五龙口这个地方有了更加清晰的领教。
五龙口这个有火车经行与停靠的地方啊,主街道东面是不断杀生造孽的海鲜肉类市场,西面隔着几条小巷和片片高高低低的房舍,就是这座城市里著名的文庙和更加著名的崇善寺。而中间这一大片善恶交杂之地,在夜色笼罩的深夜与凌晨,正可供无数刚刚从火车上下来游荡于城市中心的陌生人大展身手。对这些人来说,五龙口这个地方,真是一片深陷欲望的洼地,漆黑的迷障笼罩其上,正可放放心心地穿游其中,顺顺心心地释放自己。无论怎样糟蹋,也不过是无人察觉的一次尿墙而已。
大约十四年前,我孤身一人来到了五龙口,顺着一条遍布成人用品店和按摩房的街道走上来,在紧靠十字街口的地方买下一座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也是我人生的第一片暂居之地,崭新的六十五平米,像一片刚刚切割出来的青青草地,我羊羔一样在其中匍匐下来寻求安卧,我还幼稚地用无辜的眼神左顾右盼,未曾想身畔其实早已虎豹成群。
在拿到新房子钥匙的第三天早上,我便吃惊地发现,房门侧对的一扇楼道窗户上的玻璃连同铝合金窗框一起不翼而飞了。但事实证明,我吃的这一惊仅仅是个微不足道的轻微鼓点,更大的惊悚交响乐其实尚未开幕,但演奏员们其实已经在幕布之后盛装列坐,只等火车汽笛一响便要粉墨登场了。在第一扇楼道窗户插翅之后的一周之内,每个早上,总会有不同楼层的楼道玻璃窗连同铝合金窗框一起消失。最后,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内,整个小区五个单元的楼道玻璃窗连同安放它们的铝合金窗框全部消失了。没有谁知道,究竟是哪个人或者哪群人深夜来此,成批量地拆卸了那些窗户并乘夜运走了它们。
一个天光阴沉的早上,当我带着临时拼凑起来的装修队走进院门,整个小区里新建成却无人看守的楼盘像一个刚刚被攻破的巨大而无声的战斗堡垒,露出一层层一排排黑漆漆的枪眼般的窗口。我顿感失陷,像不设防的灵魂被人猛然戳穿无数黑洞洞、血淋淋的创口。而天幕之侧的一列火车带着猛然拉响的汽笛和咔嗒咔嗒声从我身后经行过的五龙口,正像一个若无其事的庞大敌人,镇定而无辜地坐在堡垒的正对面,轻松而调侃地吹弯飘过他枪口的一缕硝烟。
后来,在没有窗玻璃遮蔽的曲折楼道里,便不时地响起了夜半时分的敲门声。
一开始,夜半敲门声响起在楼下,激烈而持久。那时我尚充满着对这座楼和邻居们充裕的好奇。即使在午夜被巨大的敲门声惊醒,我还是穿好秋裤开门出去想看个究竟。这时楼上的敲门声也适时响起来了,与楼下一样激烈而持久。我扶着楼梯铁栏先是朝下后是朝上悄悄一看,就分别看见了四个穿黑衣的人。他们两个在楼下,两个在楼上,并不说话,只是一个用手中疑似棍棒的东西敲击着防盗门,另一个敲击着面向楼道的厨房窗户的铁质护栏。我一惊,赶紧大大缩回去一步,悄悄地掩上了自己的房门。
第二夜他们又来了,第三夜他们又来了。在接下来的整整两个月内,这些穿黑衣持棍棒的敲门人隔三差五便深夜抵达,叮叮当当地敲击着门扇和窗栏。后来他们忽然不那么持久而猛烈地敲击了,只是默默地站立在楼道里,但突然又会像被噩梦惊醒一般砰砰啪啪敲击一阵,然后继续梦游般在楼道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个也从楼上走下来,或者从楼下走上来,在我这一层的楼道里用穿皮鞋的脚使劲搓着水泥楼板走动。有一夜,经行五龙口的火车已经穿过了三四趟,我却仍然无法睡着。我从阳台上拿着一个空水杯,穿过卧室和客厅去面向楼道的厨房里倒水,但还没等按亮厨房灯,就听见一个穿皮鞋的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拖着一根疑似空心钢管似的东西当啷当啷走过楼道,又从楼道那头折了回来。经过我窗户的时候,他侧着脸朝里一看,又拖着那根疑似空心钢管似的东西当啷当啷上楼去了。
我的厨房玻璃上贴着一层薄膜,这大概是当时我在这座楼里对自我隐私的唯一防护。但正是这层薄膜,让那个午夜拖着空心钢管去楼上敲门的人隔窗看不见我,我却能贴着厨房门外的墙偷偷看得见他。他以影子般游动的姿态穿过我的窗户,朝着我的窗子里一侧脸,但并不能看清面目。
后来我就听说了,原来是我们这个小楼盘在修造期间,开发方的一个合伙人进了监狱,据说进去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从此再也出不来了。于是在楼盘开售的时候,开发商就把所有的房子归在自己的名下出售了。但在我们这些住户装修完毕住进来的这一年,那个进监狱的合伙人竟神奇地走了出来。他去找开发商要自己的那一部分利益,竟然被莫名其妙地拒绝了。据说他又去报了案,但接待他的人也表示爱莫能助。于是,这个气极了的合伙人就找到了这群穿黑衣提空心钢管前来夜半敲门的人。
我始终无法知道,这些人是以什么样的逻辑和办法选择了他们要去坚持敲击的门窗。在整个小区的五个单元里,每个单元都有三到五个房号被他们选中并在夜半敲响,而他们竟然赦免般地放过了我。我也始终无法知道,夜半来敲门的这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掉的,但终于,那些夜半的敲门声消失了。
穿黑衣提钢管的一群人在那个冬天结束之后,就一直再也没有来过。只有五龙口深夜与凌晨时分穿行的火车,仍然一如既往地携带快速敲门般的咔嗒咔嗒朝着黎明迎来送往。
但在下一个秋天,阳台上已明显开始变凉的夜晚,我的房门竟被敲响了,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它被反复敲响。
在秋风乍起的阳台上,隔着卧室和客厅听见自己的房门在午夜时分被敲响的那一刻,一种既新鲜又陈旧的绝望感如秋洪一般泛上我的心头,我竟突然想起那个独自面对黑洞洞窗口的阴沉早上,难道楼盘对面那个虎踞着吹弯枪口硝烟的人竟在深夜前来找我讨债了?
敲门声在静静的秋夜持续而执著地响起,但我感觉和上一年的那些黑衣人的午夜拜访并不相似。它虽然坚决但并不粗暴,细听还有几分耐心而细腻的等待在敲门声短暂终止的间隙里静静反弹。
虽然绝不情愿,但我仍然只能以战战兢兢的手打开房门,眼巴巴看着一个中年男人点头微笑着走进我的客厅。他看了看我,然后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又一伸手,像刚刚回家的主人似的邀请我也坐下来。这是即将接近零点的漫漫秋夜啊,我穿着秋裤睡眼蒙眬地站在自家客厅里,客人似的接受了一个陌生来客让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的邀请。
来客表明了来意,就是想和我拉拉家常聊聊天,但他并不先自报家门。他问了我是房主呢还是租房的房客呢?又问我是刚刚搬来这里住呢还是两年前就已在这里定居了呢?又问我对楼上楼下的邻居们是非常了解呢还是一点不了解呢?就在我私下以为他只是个刚刚搬来这里租房的恰好神经又有点不太正常的房客的时候,他突然严肃起来,不,应该说突然一下子就威严起来。
他说,我是警察,找你来,其实是要问你一个比较重要的情况!
我一惊,随即便迅速心虚起来。我迅速地回想了自己到五龙口这几年来深夜做过的那些事,一一查找翻寻,看其中是否有什么能夜半牵动警察登门的部分。这时坐在我沙发上的警察一倾身,把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他说你别紧张,我就是来调查一起人口失踪案。你家隔壁,他指指沙发靠背的位置,“是否住过一个姓胡的女子,二十一二岁的样子?”
我心下登时一松,随即又深深陷入了茫然。但竟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她怎么了?”警察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追问:“你的印象里,究竟有没有过这样一个姓胡的年轻女人在你隔壁住过?她平时都和些什么人来往?”但随即又像补充似的拖了一句:“她失踪很久了。她的家人来找,据说她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据说就在你的隔壁。”
我突然记起,我来到五龙口的第二年夏天,我的隔壁确实住过女子,但并非单独一个,而是一群,四到五个的样子,都很年轻而漂亮。她们时常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像一群小鸟嘻嘻哈哈地走上楼梯,走下楼梯。每一次她们结队回来,都明亮地一闪一闪经过我的厨房窗户,啪嗒一声打开隔壁的房门,便无声无息地隐匿了。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曾经问过她们其中的一个做什么职业,得到的回答是,她们都是附近某个仪器经销店里的销售,或者是某种仪器理疗店里的技师。究竟是销售还是技师我记不清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们与我在五龙口街道上见到的一种调理男性器官的仪器有关。不过后来,隔壁的这群色彩鲜艳的女子突然一夜之间就搬走了,或者是在一个漫长的夏日午后,我一觉睡醒她们就搬走了。总之,在这座楼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我就断断续续如此这般和坐在我沙发上的警察汇报了。但他显然并不满意,他追问,这群女人里有那个姓胡的女人吗?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了,我知道的真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啊!
半个月之后,警察果然又来了。仍然是在晚上,但比上一次稍微早了那么一点点,进来的人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据说是他同事的女警察。他一坐下就说你必须认真想一想,这个姓胡的女子究竟是不是住在你的隔壁?她平时究竟都和些什么人来往?
我忍不住就说,这个失踪了的女人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啊。我真的是不知道。她失踪了自然有人会去找她,你们一直来找我干什么呢?这时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女警察说话了。她说,你激动什么?你以为那个女人还能自己回来是怎么着?她的尸体上周刚刚找见,你知道不知道?
男警察迅速用手势制止了他的女同事,又扭头对我说,你一定要认真想想啊。其实我们只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嘛!你不要有什么情绪么!
我当然不敢有什么情绪,但我真的再也没有为他们开过门。我只是任这些午夜前后的敲门声此起彼伏地在楼道里响起,而我就像被夜袭惊扰的中军主帅一样,坚卧不起,待敌自退。他们果然也就自己撤退了。
后来,其实是在警察夜访我的很多年后,我从一个跑刑事案件的新闻女记者口中听说,就在和我一街之隔的五龙口铁道住宅区里,也是五楼的一间房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一个女孩下夜班之后凌晨回家,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就发现卫生间里亮着灯光。她推开卫生间门一看,原来是她的同居男朋友,一个中年东北男人,正在卫生间里处理一具女人的尸体。这个女孩轻轻关上门,打开电视机,坐到客厅沙发上,开始一边看电视一边玩手机,安安静静等着他的男朋友干完活一起去睡觉。据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位女记者说,那个正悬挂在卫生间里被处理中的年轻女人,在生前正是一个和曾经住我隔壁那位女子一样营生的人,她被那个中年男人引诱来此而丧命。而在听她淡然讲述这非虚构的一切时,我心里一惊,又猛然惶惑起来,因为我突然感觉,无论是那个正被挂在卫生间里冷冰冰地等待被处理的年轻女子,还是那个凌晨下班坐在客厅里等待卫生间里的男朋友处理完一具陌生尸体然后一起去睡觉的年轻女子,她们似乎都姓胡。
在我生活的五龙口,也许一切游荡并消失在午夜火车咔嗒咔嗒声里的年轻女子,都姓胡。
在夜半敲门的警察不再来访之后,竟又有突然出现的一个中年男人接替了他。后来,直到今日,这个不时就冒出来深夜敲门且意志无比决绝的男人,仍然是我的一块去不掉的心病。
这个夜半敲门的中年男人,每次都带着一身五龙口小饭店里的油腻气息出现在我的门外,隔着一扇防盗铁门,我就能闻到他与外面的夜色融合在一起的某种复杂气味。他一次又一次地敲着门扇,一次与下一次之间总是间隔一到两分钟。他时而让我感觉他已经无趣地离去,时而又让我感到他其实还在那里,曲着一根食指准备再次把门扇敲响。
但我就是不开,我坚壁清野,关闭房间里所有的灯,顶灯、壁灯、台灯,我取消所有的声音,电视的声音、电脑的声音、手机的声音,我只让自己平躺在客厅沙发上,与他隔着夜色尽头的房门静静地对峙。
我知道他绝不敢贸然破门进来,他也知道我其实就在房间之内。他让我明白我的一切生活其实都是可以随时被贸然打扰的,我也让他明白一个被随时贸然扰乱的人即使不出面反击,但依然可以以逸待劳坚壁不出。这里虽然是五龙口,但我早就已经是一个地道的五龙口人了。十四年间,五龙口每个深夜与凌晨经行的火车,早已用无坚不摧的声音将我的内心捶击成一小段钢轨般冷硬而寒光闪闪的事物。
对这个夜半坚持前来敲门的中年人,我其实暗暗隔着厨房窗户观察过他,也曾心里记着他的样子在白天悄悄尾随着他走过五龙口。除了个子不高与一颗光头以及说话慢条斯理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其他显著的特点。对了,他还有一个漂亮的上初中的女儿。那个小姑娘猛一回头时的脸,很像一个时期网上疯传的某位被拘的罪犯的女儿,她有布满泪花的一张鹅蛋脸。
这个时常就夜半出现在楼道里敲我房门的中年男人,总是神秘地不说一句话,只把关紧了的房门敲得梆梆响。他从来不先说话,就像以前那个前来调查失踪案件的警察一样不自报家门,好像不是他自己在别人门前请求进去,而是作为主人站在门外在等一个被关在门里的人请求释放。
必须承认,我隐隐地恨他。虽然,这个光头的中年男人不过是五龙口住宅区一个代收水费的人。
每个月除了五块一吨的水费,他要每户多收2块钱的代收费。
但已经很多年了,在提钢管穿黑衣的人和调查女子失踪案的警察依次离去之后,我一直把与这个夜半敲门收水费的男人的沉默的较量,视为与五龙口这个地方进行生存搏斗的一个部分,不轻松,也不沉重,但颇为有趣地厌烦着,且要一直进行到底。
或许只是因为,他每次的夜半敲门都在折磨我,提醒我,在五龙口这个火车经行与停靠的地方,随时都可能被打扰的生活的细枝末节与犄角旮旯都不是免费的,而我不过是一个前来默默还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