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司新开发的软件查出了技术问题,谈了一半的合作直接崩了。找不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谢司铭每天烦躁得直抓头皮,朋友怕他三十岁不到就秃顶,联合帮他想办法。
几个臭皮匠凑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地出主意,最后林帆提起前一阵子找他谈过收购的某企业,劝他干脆把公司卖了,没有压力一身轻,赚得也不一定比现在少。
这主意馊得让人连白眼都懒得翻。
谢司铭倒在沙发上胡思乱想了一夜,翌日清晨天刚亮,手机信息提示音吵醒了他,是林帆发来了信息:看邮箱。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搞什么飞机,于是慢吞吞地点开最新的邮件,想不到那竟然是一篇关于软件失败的技术分析和草拟的修改方案。
谢司铭惊呆了,他拨通林帆的电话:“方案是你写的吗?”
林帆支支吾吾地承认:“啊,算是吧。”
“少撒谎了,你要是能有这智商,昨天晚上还至于劝我卖公司?”
“总之,柳暗花明了,你就别刨根问底了。”
确实那份技术分析十分专业,谢司铭感觉之前还堵塞的瓶颈瞬间畅通——写这东西的人是个天才。
谢司铭想见那人一面,便逼着林帆说出真相,否则就以透露公司机密为由开除他。
林帆没辙,只得答应帮忙传信。
很快,林帆便帮他约好三天之后晚上七点在云尚餐厅见面。
谢司铭提前半个小时就过去等,可是眼看快要晚上七点半了,却始终没见人进来。
还以为林帆又撒谎,他刚要打电话骂人,一直坐在他隔壁桌的女生倏地坐到了他的对面,他放下手机,说:“你是……”
她托着笑脸说:“我以为你能认出我来的,就一直没说话,可是,你从头到尾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唉,没想到我存在感还是这么薄弱,好失落。”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谢司铭定了定神,打量眼前的人。
微微泛黄的头发,麦色的皮肤,五官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只有眼里的光是熠熠生辉的。他听见自己长长地哦了一声,又不太敢确定地说:“常玉,是吗?”
她打了个响指。
“对了。”
原来是她呀!
久别重逢却比陌生人见面还要尴尬,谢司铭端起玻璃杯喝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毕竟那么多年不见了。
2
常玉和谢司铭是高中同学。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学校办艺术节,常玉跟几个女同学各拿了一个氢气球去装饰舞台,边上有人和她闹,手一松,气球飞上了天。
她踮着脚也够不着,眼看着它越飞越远。
谢司铭在三楼看见这一幕,身子一探,手一伸,稳稳地抓住气球绳。他在上面绑了一块橡皮,朝底下的常玉笑一笑,然后把橡皮扔到了她的脚边。
橡皮是白色的,正面有一张龇牙咧嘴的笑脸图案,常玉解开绳子,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试着咧着嘴角学习上面的笑,可怎么学都学不像,被别的女生看见了,还以为她没事儿发神经。
艺术节结束以后,氢气球被转移到校门口的黑板报上迎风飞扬了两个星期,好像活动还没结束,演出还会继续进行。常玉总是想起谢司铭,一颗心轻飘飘的,找不到降落点。于是她自作主张地把那块橡皮留了下来,直到气球再也飞不起来,被扔进了垃圾桶,她也没有将其物归原主。
常玉第一次主动跟谢司铭说话,是问他借笔记。因为前一天请假没来上课,她想知道老师都讲了什么重点内容,于是支支吾吾地和他搭话。其实如果正常说出口也没什么,可她偏偏做贼心虚似的,一句话说得扭扭捏捏,两只手紧张得不是搓衣角就是握拳。
周围的男生看好戏般吹起口哨来,谢司铭倒是没怎么在意,想也没想就把笔记本拿给她,说:“你慢慢看,不着急还。”
常玉道了谢,匆忙地逃离众人的视线,回到座位,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假装听不见身后的起哄声。
常玉的头发短短的,有些发枯,五官不漂亮,皮肤也不是很好。大概是对外表有些自卑,所以她不怎么爱说话,在班里只有几个还算聊得来的女同学,而男生们则统一把她当成调侃的对象。
常玉的家和学校之间有大概六公里的路程,她没有自行车,走路要花一个小时,夏天的时候还好,冬天太阳升起得晚,她就总是迟到。
而且谢司铭发现,每次试卷钱她都是最后一个交。
猜测她家里条件应该不是很好,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挺同情她的。
他不介意和她做朋友,但没想到之后会发生这么多的误会。
常玉觉得谢司铭是个好人,理由是他从没像别的男生一样给她起过外号,会在她遇见麻烦的时候给她出主意。她觉得他或许并不介意和自己交朋友,她便尝试着接近他,比如,在他课间打球回来的时候佯装无意地递一瓶水,或者有事儿没事儿地找借口和他说话。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是敏感的,周围的人自然很快就发现了端倪,于是联合开起他们的玩笑来。
谢司铭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感到烦恼的。
不管上课还是下课,就连放学了也躲不了,总有人在他的耳边喊常玉的名字。有时老师喊他站起来念情景对话,需要再找一个人的时候,也有人起哄说叫常玉。
谣言多了就像真的,就连班主任都找他旁敲侧击地谈了几回,一个人解释敌不过众口铄金,听上去反倒像狡辩,这让他深受困扰。
一次无意间,他发现常玉收藏了他的橡皮,便瞬间明白,原来这一切都和最开始那个气球有关。当时他只是出于一片好心,现在却无比后悔那个举动。也许是自己平日对她的态度过于友善,以至于让人误会,他想和她说清楚,又担心说得直白让她脸上过不去,只能用行动来间接表明。
因为在同一组值日,常玉总是事先把他那一份工作也给做好,他知道以后非常平静地道了谢,让她以后别再这么做了。
常玉挠挠头,嗯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只是觉得不对,遂支起耳朵,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推开门一看,好几个男生趴在门缝听他们说话。
谢司铭既觉得难为情,又感到很没面子,他不太温和地说:“你们无聊不无聊?”
那几人开了几句玩笑以后兴致缺缺地散去,谢司铭放下黑板擦也随即拎起书包走人,知道常玉就在身后,他故意加快了脚步。
3
高二之后,常玉跟着谢司铭选择了理科,两个人偏偏又分到了同一个班。
新班里面没熟人,常玉很自然地来和他打招呼。他见她过来,立即转身假装和别人说话。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合适,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保持态度,以免再给彼此造成困扰。
谢司铭拼命地躲着她,只要见她朝自己走来就低头装睡,每次课间活动回来都委婉地拒绝她递来的水。他再也不对她笑,也不和她说话。时间久了,她也能感觉到,他是在有意疏远她。
那之后几天,谢司铭到自家超市去拿酱油,一进门就看见常玉点头哈腰地给他爸爸道歉,而旁边的中年男人嬉皮笑脸地念叨着:“都是街坊邻居,至于这么较真吗?”
谢司铭一打听才知道,常爸爸在买东西的时候顺了一包烟,被谢爸爸看到了,那么大的人被数落也不知悔改,居然还得让自己的女儿帮着道歉。
谢司铭不想让常玉面子挂不住,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常玉看见了。最难堪的一面被目睹,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身子却不听话地追了出来。
她气喘吁吁跟了他老远,语言慌乱地和他解释,可能是因为太着急了,一直到最后也没解释清楚。
谢司铭打断她,说:“你不用解释的……”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继续说:“我们没有那么熟。”
常玉愣了,她搓着发白的手指关节,小声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谢司铭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么做,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常玉的眼圈在慢慢变红。
她哽咽着说:“其实我……其实……我……”
后面的话,她并没有说出来,谢司铭已经有些后悔,他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句话收回,但直到最后她逃也似的逃离了他的视线,他也一直没组织好措辞。
轻微的愧疚一闪而过,谢司铭想要道歉,但每次一面对常玉,他就张不开嘴。从那以后,常玉再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事情渐渐淡去。没有交集的日子里,他几乎都忘记了她的存在,一直到大二结束,他才听身边的人提起过一嘴,说她要出国了。
然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恍如隔世一般的重逢,时间久到他根本想不起来她当时的样子。如果不是她一直在边上提醒,他连过去的事情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但正是因为想起了那段尴尬的记忆,他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她叙旧。
4
和当年相比,常玉没什么太大的改变,还是一头蓬松的短发,五官平淡得让人记不住,唯有穿衣打扮十分干练,性格好像也开朗多了。
两人一直僵持到菜上桌,谢司铭终于主动开口说:“那封邮件,很谢谢你,它给了我新的思路。”
“也没什么。”常玉比齐了筷子,淡淡地说,“本来不打算跟你见面的,但是林帆狂轰乱炸,说如果我不出现,他就要失业了。所以,我来看看,是不是那么夸张。”
谢司铭以为她还在记仇,便郑重其事地端起酒杯道歉,可话到嘴边又被他憋了回去。
常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摆着手说:“你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小肚鸡肠,过去的事儿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不管这句话有几分真假,谢司铭都着实松了一口气。话匣子一打开,两个人一句两句地聊了起来。
他问起她在国外的工作,她摇着头笑,他以为她的现状不太好,便没有再提。
话题在转了几个生硬的弯以后终于绕回了最初那封邮件,谢司铭试探性地问:“你怎么会给出这个方案来?”
她放下筷子,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前些天听林帆说你遇到了麻烦,我就让他把相关资料发给我看了看,反正我待业在家,闲来无事就帮着出出主意。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向别人透露你的公司机密的。”
“这个我倒是不担心。”
饭后,谢思铭送她回家,她说自己离得不远,在门口就要跟他告别。走了一会儿,忽听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她回过头,见他追了上来。
“你刚刚说你现在没有工作,那介不介意来公司帮我?”谢司铭喘匀了气,说,“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后面的那句话,她选择性地听了四个字,于是明知故问:“你真的需要我吗?”
即使已经入夜,周围漆黑一片,他还是能看见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便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
常玉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立刻眉开眼笑,说:“那我考虑两天。”
5
两天以后,常玉直接来谢司铭的办公室报到。
与此同时,谢司铭得到了一笔投资,原本已经死气沉沉的公司在一夜之间起死回生,所有人都感到干劲十足,因此在看到常玉的那一刻,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常玉迷迷糊糊地顺了顺耳边翘起的一缕短发,打了个哈欠说:“对不起啊,老板,我睡过头了,来晚了。”
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委实不好,但谢司铭心情不错原谅了她。
常玉立即把花了整整两天修改的方案拿了出来,证明她这两天干正事儿来着。谢司铭仔仔细细地翻阅了一遍,又惊又喜,说:“看这架势,要是我刚才批评了你,你就不打算给我了。”
常玉扬着眉笑,也不解释,于是翌日会议里谢司铭一声令下,计划开始启动,技术这一块全由她负责。
以为情况会按照想象中的一样发展得顺顺利利,但不到十天就出现了问题,有人对常玉的技术产生了怀疑,便向她提出了建议。可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肯让步,我行我素到了极点。
除了林帆明确表示会支持常玉以外,所有同事分成两派,一派属于无所谓,怎样都行,另一派坚决抗议,死不执行。
于是,日常会议变成了吵架,谢司铭闭着眼睛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他们停下来。
眼前的人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人才,这些年跟着他风里雨里,好不容易坚持到今天,人心散了可不行。他放下钢笔,试着跟常玉委婉地商量:“或许你可以考虑适当地听一下别人的建议。”
“不行。”常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胸有成竹地说,“你既然把一切交给我负责,不就该信任我吗?如果你觉得不行,看看他们当中哪个是块料,如果谁能代替这个位置,我马上退出。”
会议室里为她这话炸开了锅,有人嚷着问她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这么清高。
常玉则拉开椅子,毫不客气地出了会议室。她身子小小的,从背面看,完全就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高中生。她手下不少人的年龄都比她大多了,而她又是空降兵,也没什么光鲜的履历,也怪不得那些人不服。
谢司铭揉着太阳穴无计可施,到底他们谁是老板?
那天晚上,谢司铭和林帆出去喝酒,他握着冰凉的玻璃杯,喃喃自语着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说谁?”
他晃荡着杯子里的棕色液体,平静地说:“常玉。”
奇怪了,之前他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喝了酒,就总有画面从眼前闪过,还带着背景音乐似的。
那时候的常玉唯唯诺诺,被人欺负就只会蹲在墙角,听到有人给她取了奇奇怪怪的绰号,也只会一声不吭。
想起这些,他还有些莫名伤感的情绪在胸腔里上下翻腾。
他觉得自己醉了。
刺耳又激烈的音乐把他拉回现实,眼下公司高层产生分歧,他一时非常难做。他纠结着自己不思量就把常玉拉进公司的这个决定到底合不合理,她又是否有能力撑得住这些质疑?
林帆听他发够了牢骚,终于忍不住插嘴,说:“谢司铭,有件事儿,常玉可能没跟你说。”
“什么?”
“上个月给我们投资的公司,是常玉之前的合作伙伴。”
谢司铭更糊涂了。
6
常玉原来是有工作的,她不是待业在家。
林帆报上了她之前所在公司的名字,谢司铭吓了一跳,不用查,他也知道,那公司市值高达几千亿,是美国有名的互联网公司,而且她在那里身居高职,所得的薪酬待遇,都和在他这里有着天壤之别。
那几天她回国探亲,无意间撞见了林帆,听他提起谢司铭的困境,便想要帮他一把。后来被问及的时候,她为了显得轻松一些,才随口说自己无事可做写了那个方案。
林帆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常玉什么都没跟你说,大概是希望你能心安理得一些,为了什么,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兄弟,这种时候你还质疑她,就太没有良心了。”
谢司铭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为了什么呢?他一遍一遍地向自己追问。
别人奋斗一生都够不上的理想,她一句话就放弃了,只为了来助他一臂之力吗?
想到这里,谢司铭的心都揪紧了。
他马上出门打车,路上拨通了常玉的电话,她还没睡,正对着电脑工作,手机没响两声就接了。为了白天的事儿,她还在生闷气,一听见他的声音,马上不耐烦起来,说:“有事儿?”
“也没什么……”
“那挂了。”
“等一下!”车就快开到她家门口,谢司铭看着那栋越来越近的楼说,“听林帆讲,你当时本来没打算来见我。”他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空气稀薄得像进入了高原地带,谢司铭蓦地紧张起来,常玉停下敲键盘的手,对着融进桌面的灯光说:“不敢。”
她不敢见他。
那会儿她隐约猜到他要说的话,而她心里清楚,不管多少年以后,沧海桑田变换了几回,她都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可是,她一听说他想见她,克制了好多年的念想汹涌而出,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
她想见他。
她矛盾又兴奋,虽然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她了,可她就是没办法对他说不,因为他只说了一句需要她。为了这,她放弃了奋斗多年得来的成果,顶着所有人都不理解的压力,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千里迢迢地奔赴了他。
她想帮他一把。
谈话停在这里,谢司铭没有再问,他看了一眼她房间的灯,让司机送他回家。
就像常玉说的一样,此时此刻,他也不敢见她。
7
回去的路上,谢司铭又记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他会对她敬而远之的缘由,他也想起了个七七八八。
那个时候,常玉确实长得不好看,又因她常年穿着旧衣服,没什么资本打扮,站在同龄花枝招展的女生群里,甚至可以称得上丑。
大概是高一初夏的时候,班里的男生突发奇想搞了一个选班花投票活动,而大部分人都抱着恶作剧的心理投了常玉一票。
后来所有人都用“班花”称呼她,赤裸裸的讽刺口吻,可她看上去总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每次面对他,都笑得特别开心。
谢司铭觉得那些人很过分,但是,他不愿意和她牵扯到一起,那个年纪的男生都爱极了面子,他老是因为她而被人嘲笑,甚至被孤立,时间久了,便想方设法地疏远她。
当时他觉得自己是明哲保身,现在想想,只觉得残忍。
公司里还是有人要和常玉作对,有种一杠到底的架势,但这次谢司铭直接撤了那个上蹿下跳闹得最欢的挑事儿的,并升了常玉的职位,给她涨了两倍工资。
这回再没人敢说什么,他摆明了态度,严格声明所有的一切都交给常玉负责。
但表面消停了,背地里的八卦味道越来越浓,厕所门口有人窃窃私语,谣传常玉跟他有不一样的关系,话音还未落,另一人接着说:“看她长成那样,老板怎么看得上她,你瞎想什么呢?”
说是窃窃私语,其实隔了堵墙都能听见,常玉从隔壁出来,也没说什么,却看见谢司铭厉声训斥了那几个人。
谢司铭向来温和,很少这样疾言厉色,由此众人更知道常玉在他心里的地位,再也不敢胡乱猜什么。
好在常玉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工作的时候非常卖力,别人下班,她加班,别人放假,她加班。
每次谢司铭开车路过她家楼下,都能看见她书房的灯亮着。
他想打电话提醒她早点儿睡,却不知道该以什么名义,遂硬是忍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常玉生病了。
贫血加感冒,起码要住院一周,可是她天生忙碌的命,闲下来就如坐针毡,好像能听见时间在耳边流逝一样,于是她不接受教训,托人帮忙把电脑给她送到了医院。
这回谢司铭忍不住了,强行拎走她的电脑包,把她按回到床上。
他俯身看着她,双手还按在她的肩头,姿势有些暧昧。
“你乖乖睡觉就算帮我大忙了,就这几天,公司还倒不了。”
常玉呼吸不稳,忙把脸转向别处,小声地说:“我知道了。”
他松开手,感觉到指尖存留的温度,说:“你太瘦了。”肩上全是骨头。
常玉把脑袋藏进被窝里,却躺得不安稳。谢司铭没辙,跟护士借了一本小说给她念,勉强把她哄睡着。
他再三叮嘱护士看住她挂的水,自己赶回家去取他提前就让亲妈帮忙炖好的汤。
谢妈妈问他给谁的,他说同事,怕她糊弄着做,马上加了一句:“特别重要的同事。”
“女的?”
他点头。谢妈妈哦了一声:“改天带回家看看。”
知道她想多了,但是他懒得解释,不过那锅汤炖得可真是香,隔着保温杯他都闻得流口水。
回到医院的时候,常玉还没醒,谢司铭翻开那本书又看了两页,直到她朝这边翻了个身,怕她掉下去,他下意识地托了她一把。
书掉在地上发出了声响,常玉忽然醒了。
她睁眼跟他对视那一瞬间,他似乎感觉胸腔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尴尬地缩回了手,手忙脚乱地去拿保温杯:“你这些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吧,我让我妈炖了一锅黄芪鳝鱼汤,可香了,你闻闻。”
“是挺香的。”常玉坐起来,他要喂她,她躲了一下,说,“我自己来就行。”
谢司铭已经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他悻悻地收回来,但看着她把汤喝完,心里就莫名开心。
常玉出院那天,谢司铭送她回家,等电梯的时候,她一直盯着地上的一张传单出神,仔细一看,是整容医院的宣传单。
发现谢司铭也跟着看,常玉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这时电梯来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去。常玉站在门口看着楼层数字缓慢地变化,说:“其实没有女孩子会不介意被人说丑。”
谢司铭的心里咯噔一声。
过去他一直以为她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介意,此刻才突然想起一本书上的话——一个人越是逞强,就越是痛苦的表现。
那么,当年她对着他强颜欢笑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在委屈地流泪呢?
她拼命想抓住他的手,可他为了那些流言蜚语选择远离她。
“对不起。”他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常玉回头看着他,楼层到了也没有发现,电梯门重新关上,她问:“你喜欢我吗?”
他一怔。
常玉一直望到他的心底,所有的想法都清晰可见。
“如果不喜欢的话,就不要随便和人道歉了吧,很伤心的。”
他之所以这么无微不至地对她好,只是因为害怕再继续亏欠她的。他总觉得利用了她对自己的感情,所以特别希望能做些什么得到自我满足,可是,她看透了他的想法,完全拒绝他的好意。
谢司铭觉得自己的小辫子被人抓住,瞬间惭愧得无地自容。
这让他非常痛苦。
8
常玉知道他是因为她不够漂亮而不喜欢她,而跟不喜欢的人传绯闻是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谢思铭本就有一张耐看的脸,跟谁站在一起都像画一样养眼,但假如把身边的人换成常玉,大概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所以,常玉从来没有奢求什么,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想要留在他的身边。
她并不想给他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她也没有那么伟大,并非没有所求,也许是不甘的情绪在作祟。这些年她拼了命地努力,也是想要有朝一日让他看清楚,就算她没有一张足够漂亮的脸,也可以这么优秀。
“幼稚啊!”夜里睡觉的时候,常玉蒙着被子对自己说。
常玉把空调温度开得特别低,蒙着被子都觉得瑟瑟发抖,第二天睁开眼睛,发现枕头湿了一半。洗完脸后照镜子,她发现头发长到了肩头。如果留起长发,会不会好看些呢?她这样想着就去上班了。
到了公司一看,她的办公室里摆满了慰问品,在她手下工作的小姑娘挠着后脑勺说:“我们想去医院看你来着,被老板哄回来了,说怕打扰你休息。”
常玉通过打开的办公室的门,看见谢司铭朝她走了过来。
“谢谢老板体恤下属。”
见她态度和平常无异,谢司铭踏实了一点儿,叮嘱她不要太勉强自己之后,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保温杯拿了出来。
“上次你说好喝,我让我妈又炖了一锅给你。”
“不用了,我早饭吃得挺饱的,不饿。”
“留着当午饭。”
“中午我和小张约好了出去吃。”
不管他怎么说,常玉都不要,他没办法,只好悻悻地把汤拿回了办公室。他打开喝了一口,发现咸了,顿时有些庆幸,还好没给她喝。
但从那之后,谢司铭发现问题了,请她吃饭,她拒绝;送她礼物,她拒绝;送她回家,她还拒绝。
谢司铭把车慢吞吞地开在她的右侧,不管怎么劝,她都不上车。
“这大半夜的,你一个人走多危险。”
“我喜欢走路。”常玉说,“平时没时间,只有这会儿能锻炼身体。”
谢司铭没招了,只能以蜗牛一样的速度跟在她的后面,直到看见她进家门。
这不是最严重的,到了后来,连他说话,她都不搭理了,理由是,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听不见外界的噪音。
为了能跟她好好说句话,他找借口请全公司的人吃饭,这回她一定躲不过去了。可他想得太天真,那天还没到吃饭的点,她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回了家。结果,晚饭他根本一口也吃不进去,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风水轮流转,这下换成常玉疏远他了。
但除了这些,常玉再也没让他失望过。她疯狂的工作终于换来了结果,两个月后,公司在重新商谈合作项目的时候轻松超越了竞争对手,软件的使用数据创了新高。
常玉用她的行动证明她不是说说而已,这下所有的质疑声都闭了嘴。
正好快到年底了,年会之前,谢司铭让她准备演讲稿,可是,她太累了,突然松懈下来就只想睡觉,拖了十天还是一个字都没写。
最后,她被推搡着上了台,聚光灯打在她的头顶,她摸了摸发梢,害羞得像个小姑娘。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说话,可是,她握着话筒站了半天,最后却哭了出来。
她哭了。
谢司铭慌了。
她哭了大概有三分钟,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没有人在交头接耳,只是齐齐地看着她。
“终于要放年假了,”她抹着眼泪说,“我太激动了。”
别人都以为她是压力太大,委屈所致,但其实比这更艰难的工作和更强烈的质疑,她都经历过,却从没像这一刻一样,在完成任务之后,一颗心反而空荡荡的。
常玉心里清楚,她和谢思铭的缘分,今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人知道她的心情,底下的众人笑成一团,有人起哄说:“老板,你们打算到哪儿旅行去呀?”
谢司铭啧了一声,让他们少起哄,可他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
他甚至开始做了旅行的准备。
9
但是,常玉辞职了。
谢司铭刚要驳回她的离职申请,就又听她说:“离开原来公司的时候,我的上司并不同意,于是,我告诉他,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他很有耐心地听了我的理由,然后给了我一段长假。现在假期结束,我该走了。”
谢司铭想说的话被堵了回去,搁谁都看得出来,到底哪边才能成就她更好的前途。
谢司铭心里翻江倒海,他想道歉,那个“对”字刚说出一半,被他咽了回去。
“什么也不用说。”常玉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成长的好处就是对很多事情都看开了,付出不再求回报,对于感情也不那么强求了。我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所以你不用觉得有负担。”
常玉一直以为,自己是有一些怨他的。
从前她虽然觉得孤单,但是咬紧牙关尚可忍受,偏偏这时候他出现了。
那时对未来的每一个愿景里都有他的存在,但后来即使没有他,她也都一样一样完成了。
她在这个过程中构建了新的梦想,却还是囿于情感当中无法自拔。看着谢司铭因为愧疚而对她百般讨好,她责怪自己过于小家子气,所以连注视他的眼睛都没有勇气。
哪来的那么多不甘心呢?说到底,爱不爱谁,还不是他自己决定的。
这一次,她真的决心要忘了他了。
常玉走了。
谢司铭没有挽留她。
但是,他非常难过。
道歉的话不能说,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这种心情折磨得痛苦不堪,但一想到这样也是赎罪,他便释然了一些。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看着远方发呆的时候也变多了,年会上和常玉拍的合照一直被摆在他的桌面上,他时常看着她喃喃自语。
终于,在半年后,林帆忍不住问他:“你对常玉,真的只是愧疚吗?”
谢司铭点头,却跟着产生了怀疑,他只当林帆在跟他开玩笑。
而从那天之后,他整日坐立不安,于是他只好飞到美国去一探究竟。
他打听到她的住址,惴惴不安地找过去,路过熙攘的街边时,他一眼就看见她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挽着手散步。满心热血被瞬间浇灭,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如果他只是愧疚,在得知她真的放下自己找到幸福的那一刻,他不是应该觉得轻松吗?可他为何会觉得心痛呢?
回程的飞机上,谢司铭猛然醒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自言自语道:“我其实爱着她呀!”
但是,晚了,太晚了。
像他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去打扰她的幸福呢?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他为了她的身体担忧,时时刻刻都想在她的身前转悠,原来都是因为爱啊。
所有的伤心都是为了她的离开和不爱宣言,可他毫不自知。
他终于解脱了,也不必再愧疚了。
谢思铭想到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常玉追着他到超市门口,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句话。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后面的半句,应该是“喜欢你呀”。
——“我其实……喜欢你呀!”
“我也是。”
他对着窗外的云层这样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