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下午五点多钟,但阳光还耀武扬威地游荡在大地上。整个水泥路面像一口被点着火燃烧的锅,冒出了一股股热气。路边的树无精打采地搭拉着叶片,想着一缕救命凉风的到来。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举着花边伞匆匆移动脚步。唯独他别具一格——身穿一袭油渍浸透的工作服,脚穿一双破旧的球鞋,鞋边沾满了湿润的泥土。他将整个身子置于炙热的阳光下,手中提着沉甸甸的蛇皮袋,蛇皮袋里装着刚拆下罢工机器的零件,他准备赶往浦西一家工厂进行抢修。他是一名普通的打工者,在工地上做桩基工程的一线员工。他黑黝黝的脸上写着焦急,被濡湿的汗水无情地淹没。他蹒跚地走着,走得很吃力。手中蛇皮袋的重量足以让他前倾的身子像一只弯曲的弓箭。他两只手不停地交换着那个沉重的蛇皮袋。
公交站台,有几个慵懒的乘客侧身睡在椅子上。还有三个空闲的椅子,他需要一个椅子坐下来,喘口气,然后用脏兮兮的毛巾擦把汗水。他不敢走过去,尽管那里有三张空闲的椅子。几个乘客见他走近站台,脸上不约而同地闪跳起鄙夷的表情,他像身带传染源传播疾病似的,他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各个眼球都蹦出浑圆的白色光晕。
他已经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悬挂在似火的骄阳里,用极度疲倦的方式拉响了机器的轰鸣,然后从地面拉起一根根庞然大物的圆桩,交给机器压缩到地下。坚硬的地面留下桀骜的圆桩穿透后的桩眼。这是他在城市里糊口唯一的本钱和他留下来的全部希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城市里游荡的一尾鱼,一条离开故乡温情脉脉的鱼,游荡在城市干涸空间里的一尾鱼。他必须不停地鼓动青春的鳍,不停挥洒廉价的汗水来滋养自己。他不敢停下来,他怕自己会被城市炙热的阳光烤干。
他战战兢兢地靠在站台的柱子旁,手中的蛇皮袋安稳地躺在地上。他感觉到蓄积的疲惫像山洪暴发般在身体里涌动,他的两腿像扭紧岌岌可危的支点,快支撑不住他瘦小的身体。他不停变换着自己的站立姿势,想使自己舒服点。但他的举动都是徒劳的,他感觉到一股股酸麻的液体往双腿注入,腿像抽筋似的难受至极,每一丝肌肉都在抽搐,仿佛一尾鱼张开缺氧的嘴巴,一张一翕般濒临死亡。腿部的抽动像个传达的指示,牵引他胆怯的目光落在那三张空着的座位上。他只有将觊觎的目光抖开,像空中鸟儿飞翔后留下的痕迹。
一对热恋的男女,手拉着手招摇过市,屁股落落大方地压在空座位上。两个人只顾打情骂俏,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流,将他的目光拴牢。男的长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穿着讲究,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女的穿着一袭纯白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一款新潮时尚的高跟凉鞋,肩上挎个新巧别致的米蓝色坤包。姑娘在男人的怀里撒娇,那两条富有弹性且光洁的大腿随着裙子的起伏节奏露了出来,一览无遗。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看着姑娘的大腿,姑娘那一截圆润的大腿让他的目光直打旋儿,把他的心跳都搅动了起来。他在城市里如履薄冰地走动,他已经习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美好的东西——比如眼前的这位女孩裸露的大腿,他只能将卑微的目光弯曲成一条弧线抛出。男人大概看到他落到姑娘身边星星点点的目光了,男人投给他愤怒的一瞥。他忐忑地抽回目光,触景生情,他想到了家乡的新婚妻子,虽然她不太漂亮,但她也需要男人去疼爱。她每天独守空房,打发寂寥的时光。因为贫穷的缘故,他只能忍痛割爱,抛弃了新婚燕尔浪漫温情的时光,一个人,拖着茕茕的影子晃荡在冷漠的工地上。他像一尾情感干涸的鱼,游荡在城市里,看着别人尽情欢悦激起爱的浪花……
车子来了,车门一开,大家鱼贯而入。他躲在别人后面,手中拉着沉甸甸的蛇皮袋,吃力地登上客车。他投进去四枚一元的硬币,抬起头,看见司机颦着眉梢,用手捂了捂鼻腔瞪着他。空调开放的空间,他感觉到自己浑身不自在,皮肤各个毛孔都在压缩,压迫着敏感的神经,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机械地挪动着脚步,逃离司机目光犀利的审视。车厢里只有几个乘客,人们见他移动脚步,各个面部都裸露出厌恶的表情,像遭遇一名持枪的恐怖分子一样,纷纷从各自的座位上站起来,掩着鼻孔,像患上重感冒似的,脸上展露出怪异的表情。人们争先恐后逃离前排座位,向车厢后方撤退。他的表情僵硬在那里,他感觉自己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肆无忌惮地切割着他。他多像故乡一只等待被宰杀的羔羊,被活生生地推到屠宰场里。他的自尊和人格被人们的目光切割得七零八落,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他把脸调动到窗外,让窘迫的目光逃离眼前的一切。
车子像个蜗牛,在城市的路面爬行。一段还在修建中的路面很糟糕,他在车子里左摇右晃,像婴孩睡在摇篮里一般。车子停靠了站,上来几个学生模样的乘客,他们欢声笑语,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鸟。
车子停靠在他下车的站台,他该下车了。他站起来,弯着腰,谨慎地捡起来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移动脚步,艰难地向车门走去。突然,他感觉到沉甸甸的蛇皮袋像气球般升向了空中。他一怔,回头一看,大吃一惊:那几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伸出有力的双手为他抬着蛇皮袋。下了车,他向这群可爱的孩子道谢。孩子们向他挥了挥黑乎乎的脏手,脸上绽放出若荷花般馨香的微笑。有一阵凉风刮过。撩起了他蓬乱的发丝。
他拎起蛇皮袋,开始了无声地奔跑。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与幸福。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尾鱼,在炙热的路面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来,他需要汗水与感动濡染;他需要完整的人格不受歧视;他需要自尊不受灭顶之灾。
他走到那家修配厂门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城市需要他,他知道这个城市正在蓬勃生长着一群学生,他们的目光是几何学的平行线。明年,他还会来这座城市,他将驾驶桀骜的机器,把桩子狠狠地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