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以后,张孙良都在家具城上班。他肯干,有力气,只要每晚有二两酒喝,就从不抱怨。家具城的老板器重他,每年年底都给他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有你一个人,我少招三个员工。干到五十一岁,卸货,为了护一个仿明雕花拂流水的梨木椅子,他被砸在车下,断了胳膊。骨头接上后,一根神经没有恢复,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永远地蜷缩起来,再不能伸开。家具城老板包了医药费,另拿出两万块钱,开着宝马车把他送回家。对不起了,张叔,你也知道我生意难做,养不起太多人。张孙良打开车门下车,跟他说,老板,你仁义,我都知道,这不能怪你。
宝马车绝尘而去,剩下张孙良在小区楼下站着,回头,后面跟着的一辆车上下来的他老婆陈洪香、儿子、儿媳妇和儿媳妇怀里抱着的孙子。人不多,却豁然站了一大片,如一支盔甲齐整的队伍。
陈洪香从队伍里走出来,跟他说,走吧,上楼吧,等会儿玲玲和海丰来。他们是他的女儿和女婿。
你们先上去,我抽根烟。
站这里抽啥,回家抽去,陈洪香说。
家具城里里外外都是木头,最怕火,抽烟要到外面马路上,如今不在家具城了,是没必要再顾虑。但电梯里烟雾散不出去,儿媳妇咳了一声,又用手扇了扇鼻子,张孙良还是把烟掐了,剩一半装在兜里,留着下楼再抽。家是新买的房子,张孙良一直住家具城里,每次回来都是当客人,现在变成主人,依然还带着客人式的陌生。捏捏这里,摸摸那里,问儿子几个装修上的问题。儿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他都不满意,但又不清楚不满意的究竟是什么。幸好没多久玲玲他们就来了,带着两个孩子,三个孩子聚在一起,吵吵闹闹,把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都填满了。
饭桌上,又聊起这次受伤,陈洪香抱怨家具城的老板没人情味,张孙良十几年给他当牛做马,一旦出了事,说甩就甩开了。玲玲赞同她,也跟着抱怨。儿子只管喝酒,喝得脸通红,等吃完饭就回屋去睡了。儿媳妇照例不说话。
张孙良捏起酒杯,跟女婿碰一下,说,这就够意思了,包医药费,还给拿两万块钱,搁谁能这么仁义,海丰你说是吧?女婿开一个酒楼,也是当老板的。跟他比,儿子简直什么也算不上,张孙良在他面前,自然也矮了一截。
女婿把酒喝了,然后说,爸你说得对。
话题便到此为止。
陈洪香还不甘心,接着说,两万块钱又管不了后半辈子,以后你咋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张孙良知道陈洪香的意思,想让女婿给他在酒楼里找一个位置,酒楼共三层,员工几十个人,做服务员,采购东西,哪怕是进厨房呢。张孙良只不过是两个指头不管用,又不是断了一只胳膊,哪里就算是废人,要让人养着了。但他们也都知道,女婿最不喜欢的就是亲戚们掺和他的生意,酒楼开了几年,他自己家的亲戚都挨不上,何况张孙良又远一层。
以后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在家白吃白住,你就会出笨力气,你还会干啥?陈洪香这话也是故意说给儿媳妇听的,先打消她的顾虑,省得她背地里跟她娘家人嚼闲话。
不出力气,我不还会骑三轮车么,大不了我去菜市场蹬三轮车,给人拉大包去,手指头不能用又不耽误干活儿。张孙良捏起酒杯,跟女婿又碰一下,海丰,你说是吧?
爸还年轻呢,再过年就五十二了——海丰在玲玲肩上摸一下,打断她的话,对着陈洪香说,妈你们放心,有我呢,不会让爸闲着。说完打了个嗝,吐出一股浓重的酒气。张孙良再给他倒酒,他拦住,爸别给我倒了,不能再喝了,下午还有事呢。
儿子和儿媳妇,一句话也没说。
玲玲和海丰走了,儿子和儿媳妇回屋去了,留下满桌子狼藉让陈洪香一个人收拾。张孙良打开电视,把脚跷在玻璃茶几上。陈洪香看见,让他把脚放下来。
也不知道海丰这么说是啥意思,到底咋安排,也不给个准话。
我看你是想累死我,我就不能歇几天吗?再说当着闺女儿子的面,你看你说的那都是啥话。
我就是要这样说,一个个都出息能耐了,谁还管你?我就是要让他们听听,要不然还都以为你是老靠山呢。在家闲吃闲喝,等你挣钱拼命去,再给他们买辆车买套房子——陈洪香说着提高了声音,是为了让儿子儿媳妇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