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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何憾

时间:2025-01-19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馨文居  阅读:

  风声在呼啸,今夜无星无月,有的只是铁铸一般的漆黑而低矮的苍穹,以及在这苍穹之下,直面死亡的无畏或者愚昧的人们。连长安立于麒麟堂后院,满头乌发在夜风中翻飞,被檐下跳跃的火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色。

  扎格尔从黑暗中向她走来,手里牵着一匹桃花马。

  “……三位叔叔已带着人出发。你想做的,我都办妥了。”他对她说。

  连长安咬了咬嘴唇,答道:“多谢。”

  “你已经决定了?”扎格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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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的非去不可?”

  连长安笑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扎格尔也笑了,向前两步,将马缰放在她手里,“那便去吧。”他说,“我离开草原的时候,赫雅朵告诉我,长生天绝不会苛求一个人去做他绝对做不到的事,所以……想怎样就怎样——如果必须如此,那就去做。”

  连长安再一次点头,但觉胸口剧烈震颤,眼眶内隐隐发热。

  扎格尔转过身去,手指恋恋不舍地从浓密的马鬃间划过,“它跑得飞快,非常聪明,你可以放心……”说着,他又解开马鞍边系着的包裹,取出一袭宛如月光般的长袍,“你要的衣裳,应该没错吧?”

  “没错,”连长安答,“是这样的。”

  在那长袍之下,包袱中还有一副铁环缀成的锁甲,扎格尔却没有给她。反而解开自己身上的皮袄,把锁甲穿上,替换下一件乌沉沉的黑色软甲,与长袍放在一起,递过去,“你穿我的,这个轻些……”

  连长安并没有伸手去接,她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她自怀中掏出杨赫带回来的牙玉短刀,手指不自禁地摩挲着刀鞘,“我已经有这个了……”

  扎格尔笑着推回她的手,“刀是送你的,甲却是借你的,你还没有嫁给我就想都拿走?你想得倒好。”

  连长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眼中带泪,却笑靥如花。

  她也不避他,径自解开腰间绦带,将那件犹带着扎格尔体温的软甲贴着中衣穿好,外间则罩上月光色的古袖长袍。连长安接过马缰,一翻身上了马——扎格尔却忽然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长安,我这边打点清楚了立刻赶去接应,万一有什么变故来不及,你想办法先逃,命最要紧!”

  “我知道。”她安慰他,“杨赫会在廷尉府那条街上和我会合,你放心……”

  扎格尔根本不容她说完,“我不管别人,我只管你。除你之外,全天下的汉人都死光了也无所谓——可你一定要活着!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着你,一辈子不能相见,一辈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吗?”

  ……他从没说过同生共死——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在一起,悲伤也在一起;负担各自也负担彼此,相依相伴一路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等到了有一天,男人死了,或者女人死了,剩下的一个就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然后狠醉一场,痛哭一场,形影相吊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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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不能忘……一辈子不能忘……

  “我是不会死的,你放心!”连长安慢慢回握他的手,慢慢攥紧,笑容中满是恣意与飞扬,“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能死掉?

  “……正是。”皎洁如月的人话音甫落,扎格尔还未应答,阴影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咳嗽,一名佝偻着背脊的垂垂老者,带着一个满脸麻点身材瘦小的青衣童子,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老者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捂在唇上,垂首吭哧吭哧半晌,方喘口气,将帕子折叠着塞回袖内。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冰一般的声音道:“扎格尔塔索,难道您没有听过……莲华不死?”

  匕首上的紫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烈风吹过,院中苍白色的火焰一阵摇曳,投下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何流苏抬起头来,仰望天色,“要下雪了?”她自言自语道,“味道好香……”

  欧阳岫双手垂于身侧,木然呆立,没有回应。

  何流苏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她冲欧阳侍剑摆摆手,命令道:“把刀收起来,还有……把他挪进厢房里去,等我们回来再计较。”

  欧阳岫躬身答道:“是,宗主。”她随即袖好匕首,弯下腰,将仰伏于地的叶洲拖向侧厢。他背上的伤口汩汩冒着血,在地面划出一条蜿蜒的暗色的线。

  ——这才是好部属,你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

  “……要下……就快些下吧,”何流苏抿了抿嘴唇,“天终于要变过来了。”

  她说着,将幕离戴在头顶,细细系好了颌下丝绦。一抖肩后宽大的披风,在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中大踏步离开。

  “宗主不必惊慌,”那郎中陈静徐徐道,“老夫并无恶意——若有歹心,早在那天晚上发现您时就把您交给廷尉府了,根本用不着煞费心思替您遮掩相貌,替您诊治,将您藏在俘虏中一路照料,甚至想办法带了您回来……老夫若想害您,早下手了。”

  连长安怔然许久,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如此……原来真是你……”

  陈静但笑不言。

  她镇定心神,放下手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安以为,这世上并无真正平白无故的好处。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所为何来?又想要连长安报答什么,尽管开口吧。”

  陈静的神情八风不动,笑容里竟有几分看透人心超尘出逸的庄严宝相,“宗主果然明慧,如此正好——”

  他一挥手,身旁的青衣童儿立刻揭开手中捧着的木匣,匣内爬着三只手指粗细、黑黢黢的蠕虫。

  连长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脱口道:“水蛭?”

  “是,”陈静意态悠然,“正如宗主所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想要您的血,莲华血。”

  “这第一只水蛭权当宗主您答谢老夫援手之德;这第二只水蛭若您答允,老夫这童儿自当替您去掉面上伪装,还您原本绝世风华;至于这第三只……老夫有幸替宗主诊脉,知您四肢百骸内自有护体真气,只是无法使动自如罢了。恰我有一套家传的针灸导引之法,可将您周身气息逼入丹田,数个时辰之内为您所用——如何?”

  连长安听着他面无波澜絮絮而谈,忽然感觉胸口狂跳,仿佛站在一口深井之侧,垂头向寒气上涌黑漆漆的井底张望,那样一种不自禁地毛发直耸。

  她强自压抑这种莫测的预感,问道:“然后呢?”

  陈静又笑了。连长安眼前一花,刹那间竟看到美与丑、年轻与年老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在他脸上混杂出现。“没有然后,”她听见他说,“我们从此两不相欠。”

  她还有选择吗?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她受够了。

  “好,好,好……”长安连说三个“好”字,伸手去取药童手中木匣——却有双坚定有力的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柔荑上。

  一直旁观在侧缄默不语的扎格尔忽然上前,面色肃冷,问向陈静:“你究竟是谁?”

  “……身世浮名,青春白发,都是镜中尘土,不过虚幻而已,”老郎中镇定自若地反诘道,“扎格尔?塔索,您又是谁?”

  杨赫周身短打,口中咬定匕首,人在一溜滴水飞檐上疾行,心始终高高悬着。他的轻身功夫不差,耳力尤佳,但尽管如此,依然不敢有半分托大。

  “烦杨什长走一趟,”遣他来时,宗主如此吩咐,“你忽然离去,那人不会全无察觉。若我是她,定然变更计划。”

  “敢问宗主,若真有……意外,属下该当如何?”

  那时候连长安微微一笑,答道:“我在廷尉府外等,而你便宜从事。杨什长,我能嘱咐你的唯有一句话,先保全自己,然后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杨赫伏在一道屋脊之后,不禁皱眉。比起叫他直闯刀山火海,也许“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还要更难出几分。隔壁院子便是白莲诸人的落脚处,可眼下他分明等了许久,除了两声野猫的嘶叫,竟没听到半点儿声息。难道自己真的来晚了?

  暗夜寂寂,耳鼓中怦怦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到最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膨胀又收紧的生硬节奏里。若再无动静,那么自己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冒险一探,或者彻底放弃立刻回转——计划定然有变,宗主需要他。

  便在这时,黑暗里传来一阵刮擦声响,像是最轻微的金属的碰撞,抑或是什么沉重的钝物从青石地砖上拖过……杨什长凝神静听,可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已不能再等,当机立断单手在屋瓦上一撑,人已轻飘飘飞起,影子般轻盈地掠过两重房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向脚下张望。

  四四方方的院落中竖着一只大火盆,火焰业已熄去,只剩下明明灭灭红色的余烬。可他第一眼看到的并非这余烬,事实上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杨什长全部的目光都被地面上一道窄长的紫色所吸引。

  他愣住了,全然无法移开眼,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像是一条丢在地上的闪闪发光的绦带,像是天上璀璨的银河——亮紫色的、仿佛正在燃烧一般闪烁着的银河。

  那紫色溪流蜿蜒淌过多半个院子,淌向左侧一排厢房,从两扇木门下头钻了进去。

  一切都如同预料,一切都平安顺遂。可是何流苏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回过头去,在空旷的长街上久久伫立,幕离被夜风吹起,于肩后飘荡。

  “你们听见了吗?”她忽然问。

  欧阳岫中了她的夺魂术,已经是个木偶了,自然不会回答。是身侧另一位年轻的白莲之子凑上前来,问:“宗主,您有何吩咐?”

  方才,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叶校尉……叶校尉您怎么了?”声音随风传来,犹如耳语,很低,却赫然很清晰——这当然是错觉,他们离开叶洲伏尸的院落,少说也有十七八条街巷了。转过这个路口,便是廷尉府的高墙。

  于是何流苏摆摆手,“没什么……斥候回来了吗?前头可有动静?”

  有人跪伏于地,“禀宗主,万无一失。”

  幕离之下,何流苏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廷尉府的高墙是用大块条石混着糯米浆修筑而成的,外头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泥灰,高耸光滑,连个搭手处都没有。但这难不倒身经百战的白莲,只听暗夜里道道劲风,五六柄如意爪、七宝钩早就搭上墙头,粉尘簌簌而落。

  无须多做吩咐,就像是旧日里千百次在校场上习练过的那般,白莲诸人除却留在墙外接应的数名,其余的全都依次攀上墙去,手脚无声无息。

  最后越过高墙的是白莲宗主,她搀着腿上有伤的欧阳岫,身形飘忽,宛若腾云。

  高墙那一面是郁郁葱葱的花园,祭酒柳城走过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禀告宗主,手下人业已成功拔去了两道外围岗哨,控制了廷尉府的后门。何流苏颔首,玉白的十指比划了个手势,柳祭酒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何流苏当即冷哼一声,视他如无物,手臂向前一挥,身子已当先蹿了出去。

  ——她不必回头,她知道他们都会跟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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