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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共语

时间:2025-01-19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馨文居  阅读:

  宣佑二年十二月十日,黄昏时分,几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造访了麒麟堂。其中三名连长安并没有见到,因为他们是来找扎格尔的。

  “兀赤叔叔带了钱来替我们赎身。”扎格尔这样向她解释。

  连长安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她可从未在乎过自己的卖身契。正说着,心念甫动,她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若陈静不肯呢?”

  扎格尔立掌如刀,在颈子上比画了一下,“不会的,他不敢。”

  连长安实在无言以对,果然是蛮子,她暗道。不知为什么,满怀重担忽然卸了下来,忽然觉得松快极了——扎格尔似乎总有办法让她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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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小心,陈静是廷尉府的人。”她向扎格尔谆谆叮嘱。

  扎格尔眼中闪着某种奇特的光亮,“我和他谈过——当然,不是用这张嘴。老人们都怕死,而他是个聪明的老头子,这你放心。”

  又让扎格尔说中了,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当老郎中佝偻着把第四位贵客引到她面前时,连长安忍不住暗自叹息。

  来人三十上下,从相貌到性格都像是块会走路的石头——有一点点像叶洲。他见了连长安,默立片刻,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柄名贵的短刀,递给她,“请屏退左右……小姐。”那人说。

  那刀是扎格尔的,在她与叶洲对峙之时,被他打落于地。

  她伸手接过兵刃,拔刀出鞘,霜锋上果然还有干涸的紫血。连长安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却见陈静咳嗽着正推门而出,随即门扉闭合,咳嗽声遥遥远去。

  他不光聪明,而且危险……连长安但觉眼角一阵急跳。当她被廷尉府抓住,当她在人市上被发卖,当她和扎格尔在这间麒麟堂里反客为主,老郎中的行为根本不合情理,他难道没有一点点常人的好奇心吗?而且……即使再贪生怕死,他也是个廷尉啊……

  就像是盛开在人身上的活生生的莲花,所有不合情理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只可惜,她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刨根问底。她只能相信扎格尔是对的,相信陈静的确如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

  就如同慕容澈教会了她“怀疑”,连长安总觉得,扎格尔是来教她“相信”的。

  “……杨什长,”连长安收回目光,对面前的男人道,“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所为何来?”

  杨赫猛地跪倒于地,口称:“宗主!”

  宗主?连长安不由得笑了,她摆摆手让他起身,然后一字一顿,像告诉叶洲那样、缓缓地告诉他,“你听好了,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杨什长闻声抬起头来,果然大惊失色,“可是……”

  “连怀箴死在紫极门城头了,被慕容澈活生生地烧死了——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吧?我是连铉的长女长安,是怀箴的姐姐。那一天,在城上喊话的是我,从城上跳下的是我,一切都是我。”

  “原来……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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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并没有自火焰中涅槃的传说中的白莲,那都只是传说而已——传说早就死了。杨什长,你还打算奉我为宗主吗?”

  连长安一气说完,静静地望着他的眼。她已足够平静,足够承受任何答案。

  杨赫显然是愣住了,许久都没有回答,终于,他开了口,却问:“您……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有权知道,”连长安几乎不假思索,话语便已喷涌而出,“我不需要只会盲从的傀儡,我要的是同仇敌忾的伙伴——真正的伙伴!杨什长,我不会主宰你的人生,你必须自己选择,自己决断。”

  “从来……从来没有……”

  “的确,从来没有,”连长安道,“但现在有了——现在我是白莲。这不是连怀箴的道路,这是我的。”

  石块一般坚硬而纯粹的男人在昏黄的光线中默默矗立,终于,他推金山、倒玉柱,跪拜下去,以首顿地,切切呼唤:“宗主!”

  连长安望着他,心中无忧无喜,只是感觉到肩膀上又平添了一份重担。“起来吧,”她对他说,“若你尊我为宗主,便记得:杨什长,我不喜欢人跪在我面前,从今往后,站着说话。”

  和她预想的一样,杨赫带来的是坏消息——幸好,还不算是坏到了家。那假冒的“连怀箴”受了伤,颇重的伤,但显然没有重到令她决意放弃今夜的计划。

  据她说,就在今夜子正,牢里的白莲逆匪们会被提出来秘密押解上京。而她的打算很简单,潜入廷尉府中,在众人被带出牢笼的时候趁机抢夺。然后穿了廷尉们的服饰,拿了他们的腰牌,带着没有上锁的囚车,大摇大摆混出城去。

  “大胆,而且……荒唐。”连长安将自己修长的玉指相对,两只手压成一个尖塔的形状,皱眉道,“廷尉府内至少有百余人手吧?这还不算龙城大营的兵卒。只要消息传出,整座府邸都会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为什么不计划,等出了城再劫囚车?”

  “龙城大营的三百重甲和一百弓弩手,今夜就埋伏在北门外里许处等候。一旦出了城,交到他们手中,半点儿希望都不会有……”

  “而深更半夜四门紧闭,断然掀不起大风浪,所以廷尉府其实没在城里安排太多人手,是吧?”连长安替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是。”杨赫点头。

  “奇险之策。”连长安评论道。收回双手,她太使力了,指根已隐隐作痛。

  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连怀箴”的计划有可能落空——若果真如此,那不过是失败。她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经历了玉京的劫数,如今的连长安对于虚假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连她自己都明白,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求一个“真”字,而是从一开始就顶着连怀箴的名字活下去,也许叶洲……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熨帖吧?

  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能有什么乐趣?这世上唯有真心可贵,她只求对她好的人,是发自内心对她好,哪怕只一人,哪怕只一瞬,已然足够了。哪怕她可怜的手心里,只能抓到一粒沙子,也胜过攥住所有奔腾的流水。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沙上铸塔更为可笑,也没有什么比不断用新的谎言去弥补旧的谎言更为可怕——而这一切,慕容澈早就教会了她。

  也正是从杨赫口中,连长安终于知道,即使她“死”了,慕容澈也没有放过她。宣佑帝新近迎娶了庆平侯的妹妹、拓跋家的小姐为贵妃——“朕若得卿,生不二色”?这八个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人尽皆知,当朝的皇后连长安,此刻人在深宫之中。她是慕容澈亲笔御封的白莲宗主,在她麾下,替她执掌新的白莲军以及廷尉府的,是曾经白莲三尉之一的何隐。

  就像是历代白莲先祖将大齐皇帝们当做傀儡一般,如今的大齐皇帝也在深宫里竖了一个傀儡装成是最后的白莲。以此之名,号令天下,收服人心——这算不算天道轮回,连家报应不爽?

  连长安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万一那假的连怀箴正好来自廷尉府,或者干脆她就是何隐的手下,是玉京深宫中那个“连长安”的爪牙……那这整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大胆甚至荒唐的计策忽然变得再合理不过——利用白莲之子们对盛莲将军的尊崇乃至盲信,以牢里关着的那些“白莲乱党”为诱饵,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简直易如反掌!

  白莲军的强大之处便在于千人同心,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对主官无限的忠诚与服从……同样的,就像是手心的另一面是手背,他们致命的弱点也在于忠诚与服从——从小叶、小竹、柳枝、冬梅……还有叶洲身上,连长安早已看清楚了。数百年来一代一代,白莲之子们都是这般生生死死,都是这般浑浑噩噩,他们几乎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

  愚蠢!连长安忍不住在心中慨叹,但她不能因为他们的愚蠢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

  连长安抬起头来,杨赫沉默不语,但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写满毫无道理的信任。他信任我,但……我能信任他吗?她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说的就是真话吗?我敢相信他吗?

  “相信他吧,你总要努力相信什么的,不是吗?”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扎格尔的声音,“要么相信他,要么坐以待毙。”

  ——我不会坐以待毙。

  三十七个人,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叶洲将面前的白莲诸子们反反复复点算了好几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本来该是三十九个的,但彭南阳死了,死于这位假宗主雷火弹的误伤,他的尸身此刻还停在厢房里。而杨赫……在日落之前他就失踪了。

  三十七……这个数比昨夜多出三成,看来“宗主”的整个白天并没有白等——但仍然太少了。按照他的估计,廷尉府内至少也有七八十名全副武装的廷尉,而在这些廷尉之外,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力。以一敌三、以一敌十,或者……更多?

  这三十七个人全都是从紫极门的血海中挣扎着活下来的,全是从廷尉们一层一层的围追堵截中闯过来的,全都是真正身经百战、如磐石般坚硬亦如黄金般珍贵的“白莲”精锐。而今夜,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连怀箴”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遍体黑衣、幕离覆面的打扮,完全瞧不出身负重伤。在她身后,腿上扎着绷带、步履还有些不稳的侍剑欧阳岫昂首跟随,双手捧定一柄长剑。

  剑身细长,形貌古朴,玄色剑鞘,金银吞口,剑柄镶着一颗苍白的宝玉——在场的人看到这柄剑,士气陡然上升,挺直的背脊越发直了两分。就连叶洲,也觉得一股血气骤然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人人都认得,那是连氏代代相传的宝剑,曾经属于白莲一位接一位如英雄那样活着又像英雄那样死去的祖先——霁月光风,一柄在南一柄在北,这正是连怀箴的爱剑光风无疑。

  她扮作她的脸,她拿着她的剑……她究竟是谁?

  在没弄清这个疑问之前,在没解决这件麻烦之前,他有什么资格去见那朵真正的白莲?

  “祖先有灵,佑吾莲华繁茂,佑吾旗开得胜……”

  “连怀箴”的声音虽细,却显然已努力说得字字清晰。她念诵完这段流传了数百年的祷词,一抬手,虚空中忽然烧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苍白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微风推送着,径直向竖在庭院中的火盆飞去,盆中烈火猛地高涨,瞬间变作惨白颜色,仿佛死人的骨骸。

  没有谁呼喊——这不是白莲军的校场,而是敌人的营盘,但那白焰分明已飞入每个人的眼底,在其间熊熊燃烧,至死也不会熄灭。

  虽然只有三十七个人,但他们一定会不死不休。

  叶洲本应该热血沸腾的,但此刻,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回到驸马府绣房中,弟弟的尸身摆在眼前,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冰。

  “……叶校尉,”不知何时,众人都已散入黑暗,“连怀箴”来到他身边,呼唤他的名字,吩咐道,“今夜你跟着我,与欧阳侍剑一起,你们就是我的盾与剑。”

  叶洲微愕,许久方回答:“是。”

  “连怀箴”正从欧阳岫手中接过光风剑,系在自己腰间,幕离下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怎么?似乎你还有话要说?”

  “是……但不知宗主有何计议?”

  “叶洲,难不成你和柳城那蠢材一样,也被慕容小儿的狗崽子们吓糊涂了?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会在开战前,特意向你解释吗?”

  “不,不会……”这叶洲也得承认,谁都必须承认——盛莲将军一向独断专行,而她也一直是对的。

  “连怀箴”在幕离下冷笑。

  不能再等了,叶洲暗自寻思,担任斥候的最初的一批人业已出发,再等下去,谁也不敢保证,夜幕之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轻轻叹口气,轻轻道:“宗主,属下斗胆……请进一步说话。”

  幕离下依然在冷笑,但她的确走近了两步,与叶洲只在咫尺之间。

  “……你是谁?”他问,他分明感觉到了宽大的黑衣下她的战栗。叶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场戏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说实话吧。你不是怀箴,怀箴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有的唯有静默……以及黑暗。

  一只月光一样白、枯骨一样白的纤纤玉手,从松风以及浪涛般的黑衣下伸出,轻轻摘去了头上的幕离。她的伤口包着白布,她的面颊上有两道极长、极显眼的刀疤,她有着连怀箴的脸。

  但很快的,那张脸悄然隐去,仿佛一阵风吹过湖面,吹皱一池春水,水面平静之后,呈现在叶洲眼前的,是另外一张迥然不同的容颜。

  “我是小姐的影……你说得没错,光早已消失,现在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唯有阴影——叶校尉,你还记得我吧?”

  他当然记得她,在这张脸被扎格尔毁掉之前,也曾明艳娇俏,也曾青春洋溢,在那个令叶洲终身也无法忘怀的夜晚,就是她提一盏纸灯,颤巍巍地引着自己穿过驸马府一重一重的院落,引着他无法克制的心猿意马……

  “何流苏,”他说,“我早该想到是你的……老宗主说过的,你的天资本也是万里挑一。”

  “何?”她低声重复他的话,脸上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不,不是的……我姓连,他答应过有朝一日要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我……连怀瑜——怀谨、怀箴、怀瑜……他答应过我的,只要那贱人入宫的事体忙完,就公布于众……”

  叶洲吃了一惊,却又同时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老宗主的骨血……”

  与她一样,都是连驸马的庶出女儿。只不过一个被人刻意淡漠,另一个以“故人之子”的身份作为一个小丫鬟,不尴不尬地存在着。

  叶洲终于懂了,“所以,你也想做……宗主?”

  何流苏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你明白了吗,叶洲?你明白了什么?你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和你说的话吗?无论如何功成名就,你始终是连家的狗——你也是,我也是,永远都是连家的狗!”

  何流苏忽然微弱地摇了摇头,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叶洲……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姐她有多么非同凡响。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宗主,这世上唯一配成为白莲宗主的,只有她,唯她一人……”

  “她死了……”叶洲说,喉管中干裂流血,痛不可当。

  “是,她死了!”何流苏飞快地接口,神色狰狞,“光已经熄灭,白莲已经死了。你们……我们……为何还要虚假地活着?凭什么还活着?都该死……她配得上所有人的血……”

  “你……疯了!”叶洲不寒而栗,紧紧地攥住拳头。

  “……小姐在等你。”何流苏忽然换回了连怀箴的面孔,双眸深邃犹如夜色下癫狂的大海——她向他露出无比甜美的笑容,“叶校尉,就从你开始……”

  叶洲忽觉后心一阵剧痛,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欧阳岫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匕首,眼瞳里满满都是没有底的黑暗。

  “人心是这世上最软的东西,小姐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说。”何流苏的话语里盛着无限悲悯。

  黑夜轰然坠落,叶洲在双眼闭合之前,口中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名字赫然并不是……“怀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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