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遇到过一项小调查:你最爱吃什么?思索半天,我怎么知道我最爱吃什么?被这么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难住了。可能好吃的太多了吧,也可能口味太包容,只要是好吃的我都喜欢。这么简单的问题没回答上来,还是有些不甘心。求助队友,"黑子,你说我最爱吃啥?"他倒是不假思索:"锅巴肉片呗!每次有这道菜,你的筷子就不带歇的!"有道理,嘴上说着不知道,手上的筷子却很诚实。
"地球上多元的风土,依旧定时守信,孕育出多彩的食物,以古老的方式,静默的力量,帮助我们在日趋雷同的日常生活里,辨认对方,看清自己。"听到美食纪录片《风味人间》第一集结尾这段话的时候,我也开始思索自己除了锅巴肉片之外的喜好。总觉得这种说法既浪漫又在理,我也希望在雷同的日常生活中通过"吃"这种最为欢愉的方式辨认对方、看清自己。
锅巴肉片,无论是川味糖醋口的青笋肉片还是自己勾芡的咸香口的时蔬鱿鱼,这么一碗热气升腾的浇头跟锅巴上挺拔酥脆的每一粒米碰撞,第一时间夹上一块锅巴,汤汁刚渗进去,锅巴的脆劲儿还在,一边哈着热气一边听着锅巴在嘴里嘎嘣的声音,特别满足。西安几家陕南馆子里的锅巴时蔬也很好,一整块有弧度的锅巴扣在时蔬上面,虽然没有了浇头遇到热锅巴滋啦作响的激烈,却有了自己戳开锅巴,看它们一块一块掉进时蔬汤里的乐趣。锅巴时蔬,没了肉片,但锅巴在呀,而且这种锅巴足够韧,经得起汤汁的浸泡,让人在这道菜被吃光之前都能吃到这口脆。相反,如今一些馆子里,锅巴肉片用的像是那种米粒排列不够密实的膨化锅巴,稍稍一泡,就变得软塌塌的了无生趣,脆意转瞬即逝,对于这道菜也就没了兴致。
所以,锅巴肉片于我来说,兴奋点在锅巴、在锅巴的那口香脆。以锅巴为线索,回顾过往的三十多年,真的是喜欢几乎所有脆口的食物:锅盔焦黄的外壳,包裹冰淇淋的巧克力脆皮,火锅里稍稍涮一下的莲菜,在烤盘上焙得脆韧的帕尼尼……这些脆脆的食物,也让我捋顺了那些跟它们有关的人情、地缘、故事,温暖有趣。
生在秦岭深处的小县城镇安,小时候,物质条件有限,电视机里的三四个频道几乎是唯一的信息源。信息闭塞加上经济不宽裕,跟省城西安隔着难以翻越的大秦岭,很少有机会出趟远门旅个游长长见识。我们这些山里娃对于吃的眼界,也就仅限于家里的一日三餐和学校门口的救命粮、西沟桥头的烤玉米。知道锅巴肉片约莫是在小学,这是爸爸从西安出差回来给全家输入的新鲜概念。"把锅巴炸好,再把肉片和菜烧好浇到锅巴上,滋啦一声,就可以吃了!"我爸开始钻研锅巴肉片的做法,做给妈妈弟弟和我吃。后来的很多年,家里待客又或者家常饭爸爸有兴致下厨,锅巴肉片经常上桌,"滋啦"成了我和爸爸指代这道菜的暗号。偶尔放学回家又或者遇到周末,见我爸一脸神秘,笑着问我:"知道我今天给你做啥好吃的么?""滋啦?"我也算伶俐,爸爸点头,我欢呼雀跃。
跟我爸把做饭当玩票不同,厨房是我妈常年坚守和奋战的地方,小时候在镇安管我们一家四口的一日三餐,退休后在西安当女儿女婿外孙的后勤部长,厨房依然是主战场。"妈烙水煎饼的手艺,简直是一次比一次精湛!"这是女婿黑子时常夸赞我妈的台词。水煎饼,是小城镇安最著名的早点,是从70后到90后这几代远离家乡在外打拼的人,最念念不忘的家乡吃食。揉好的面擀成皮,包裹豆腐粉条馅,捏成包子的形状,再一个一个摁进平底锅里,包子变得扁平,再浇油。除了用油两面煎,浇面水是一道很重要的工序,这是水煎饼两面能结脆皮的关键。镇安街道的水煎饼摊子不少,而我考量它好不好吃的首要标准就是皮够不够薄脆,其次是馅里的豆腐够不够多、够不够香。妈妈退休来西安生活,也把这些镇安味道都想方设法地带上我们日常的餐桌。面揉硬揉软,面水和稠和稀,两三次实践下来,我妈几乎能把水煎饼做得无懈可击。用筷子轻轻戳开还在忽闪着小油泡泡的脆皮,胖豆腐的热气呼啦一下冒出,浇上一勺蒜水、一勺青椒、一勺油泼辣子、一勺酱油醋,薄脆金黄的面皮拌着软软的豆腐一起入口,镇安街头的味道和自家餐桌的温度愉悦融合。
与水煎饼以油煎获得的脆口不同,揉好的面团擀薄,在锅里焙烤的那种脆,也很迷人。比如镇安的芝麻饼。一年级的时候,每天的早餐钱大概就是一两毛,最常吃的早餐就是芝麻饼。在镇安,以县城前街十字口为界,往东经过县政府直到城关小学门口,沿街起码有五六个打芝麻饼的人家。他们就在自家门口起个又高又粗的炉子,架一口油黑发亮的铁锅,下面生火,锅的上面还架着一个盛满木炭的大铁盘,芝麻饼就是这么两面同时焙烤出来的。直到现在,都记得紧挨十字口那家做芝麻饼的兄弟俩,搓发面面团、擀饼、用刀划印但不切透、刷水、撒芝麻,一气呵成。冬天,我们伸手烤着火围着炉子等芝麻饼出锅,看老板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撬起盛着红火木炭的大铁盘,瞬间麦香混着芝麻香扑鼻而来,咽着口水看老板快速翻转锅里一个个圆嘟嘟的饼。烤熟之后的芝麻饼,因为中间薄两边稍厚,中间几乎完全焙干,而四周则是脆皮包裹着一点暄腾。豆腐乳、辣子汤、麻辣锅巴、辣条,都跟芝麻饼是绝配,为这口脆,锦上添花。
在西安,吃不到正宗的镇安芝麻饼,但好在一些安康馆子里的烧饼、回民或者新疆人的烤肉摊上的烤干馕,都跟芝麻饼异曲同工。如今,住在大学南路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被很多很西安的小吃馆子包围。我家楼下的清盛斋泡馍,白天卖泡馍,晚上卖烤肉,生意红火。出差几天,高铁抵达西安时,已经过了晚饭饭点,黑子带着儿子开车去地铁站接到我已经是晚上9点多。本打算"错过晚饭正好减肥"的我,一接近大学南路周围的烟火气,防线就彻底崩溃。"反正到楼下了,咱先去清盛斋吃个饭吧!"晚饭本已经吃得闷饱的儿子立马举双手双脚赞成。"老板,烤干馕烤肉筋!"干馕比芝麻饼更薄,也有芝麻,炭火上一烤,更脆。一口焦香滋润的肉筋,一口脆意十足的干馕,真的应了那句"家在哪里,胃知道",回家真好。
让人欣慰的是,7岁的儿子已经跟着我们"吃"南闯北多年,跟我们信息闭塞、物质匮乏的小时候完全不同,老陕的凉皮夹馍、羊肉墩子、凉拌络,老北京的炸酱面、涮羊肉,岭南特色的云吞面、煲仔饭,他都爱。5岁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的理想跟光头强一样,吃遍天下美味。我跟他说,不止光头强,跟爸爸妈妈的理想也一样呢。
带着对脆的这点执念,吃遍天下吧。在记忆里留存与食物有关的人事物,辨认对方,看清自己。也愿做人能够干脆利落,人生能够快意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