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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馐

时间:2024-09-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刘安琪  阅读:

  前些日子我整理阁楼,清点出好些杂物来。我不知道那样狭小的地方竟能如此惊人地藏污纳垢。我捏着鼻子一件一件地处理那些岁月的遗物,连年累月积攒下的灰尘呛得我想流泪。当我拿起一本笔记时不经意地扫过一眼。封皮上用我在年轻时的幼稚笔迹写着“Morbidezza”。Morbidezza,意大利语词,意为“女性肌肤温润细腻的质地”。来自拉丁语词根morbus,意为“疾病”。来源可以追溯到印欧语词根mer,意为“掠夺”或“伤害”。同词根衍生出的词有nightmare(噩梦),amaranth(不凋花),ambrosia(珍馐),与mortal(终有一死的)。那时我喜好玩弄生僻文字,总是把创作的冲动误认为创作的才能。自以为十年磨一剑,实则一事无成。那笔记本里写着我曾经构思揣摸许久的一篇未完成小说,内容早已忘记了,只记得主角是个皮肤细腻的女性。我顿了顿,有种想翻开的冲动。但是它太旧、太肮脏了,于是我随手将它扔进垃圾桶。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她。

  1

  我每晚都做梦。那些梦荒诞虚浮至极,像是达利的画。不知何时一个鬼魅般的影像开始出没于我的梦境。我给那侵入者想了许多名字,“Morpheus” (梦神),“incubus” (魅魔),或者 “water nymph” (水泽妖精)。但我更倾向于直接称呼“她”,因为我模糊而固执地认为那是个女人。她毁灭性的美,给我一种感觉,像是暴风雨后天空惊心动魄的明快,引得大脑一阵惊悸震颤,使我频频在剧烈的心跳与极度的疲惫中惊醒。然而事实上我对她的面目没有任何具体印象。梦的记忆像是草叶上的水汽,接触到清晨一缕阳光就消失殆尽了。我每每从梦中惊醒,几乎扯断了头发,也不过记起她有蜜棕色卷曲的长发和雪白的肌肤。“她”昼夜折磨着我,消耗着我。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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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曾是我的大学室友。我的记忆异常迟钝,但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却始终栩栩如生。那时我推开门,不由得用手挡在眼前——窗口照进的阳光那样熠熠生辉,不可直视。我终于抬起眼睛,看到她向我转身,縠绉般的长发梭梭地流动着,露出遮掩在秀发下苍白的耳朵。深邃的目光就像一排秋色横扫过来。她说了什么,但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因为我只注意到她明艳的红唇映衬着雪一样的肌肤。我见到了梦中的缪斯。

  3

  我总是沉浸在琐事中以暂时忘却自己,因为我自己无疑是一个不忍卒睹的悲剧。事实上我并没有如此不堪,客观描述我的情况甚至会使旁人产生“你很幸运”的想法——出身中产,成绩优秀,留学海外某校,前途光明。命运的讽刺在于它总是慷慨给予人们最厌弃的,而残忍剥夺他们最渴望的。我是美神的信徒,却在丑的泥泞中踬踣,并沾染一头一身烂污。你挤过北京早上八点的地铁,去过周一的协和医院么?在那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封闭环境下,你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前行,你会深切地体会到人群的庸常的丑恶。我胖,单眼皮,眼睛小而眼距很宽,粗糙的黑皮肤长满青春痘。塌鼻子上永远出不完的油和挤不完的黑头,微短的脖子撑着一张气派的方脸,细软而油腻的短发紧贴头皮,活像长着头发的秃子。最要命的是那一双短而肥硕的腿,令人无可奈何地联想到猪火腿或是长势喜人的芜菁。我安慰自己,我还年轻,医疗还在不断发展。我不怕疼,我可以去整容——全切双眼皮,开眼角,鼻综合,削骨,脂肪填充,假体下巴,瘦脸针——都做一遍!但是那双腿……那双短胖的象腿!改变身高的手术不是没有,但是代价高昂,风险极大。我是个谨慎的人,我怕冒险,我怕残废更怕死。但我又恨自己的懦弱,恨这双腿。

  4

  同处一室的时候我的目光不曾片刻离开她。我像一只臃肿的黑蜘蛛在空间织满黏稠敏感的丝网。即使囿于工作,背对着她,也能精确地感知她的一举一动。她无意而致命的媚态使我感到带着柔软牵痛的欣悦。我对于“美”有一种献身式的迷恋。我曾经以为纯粹的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人类感知到的所谓“美”不过和他们本身一样是敷衍的残次品。她如此令我顶礼膜拜,我看到了造物的光辉。我在日记中写下,

  “The Eternal Feminine draws us forward.” (永恒之女性,引领我等上升)

  5

  某一天她给我许多日本零食,看上去是高档货,拆开而没吃多少。那是她的众多追求者之一送给她的,而她不喜欢甜食。于是这些零食兢兢业业地为我提供了一个月上午必需的热量。我有要命的熬夜习惯,所以起床晚,很有迟到的趋势,一顿正式早饭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但是日本零食可真不赖,每天早上一边大嚼抹茶奶油曲奇一边背单词赶作业收拾书包,也算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快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极度困惑——我变了,字面意义上的。最初的异样是某天早晨。洗脸时我狠心挤了一大把去痘洗面奶扑在脸上。那洗面奶刺激性很强,接触到发脓的痘剧痛无比。我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等待这血与火的洗礼,然而那烧伤般的刺痛并没有出现。我以为是接触不够,又用手揉搓,竟还是没有反应。我于是两三下冲干净眼睛上的浮沫,贴近镜子细看,才发现那些喷薄欲出的白脓包竟退化为了微微红肿的闭口痘。

  我的脸开始剧烈地脱皮。一层透明而干燥的死皮在鼻尖最油腻的地方爆开,露出下方稚嫩的肌肤与毛孔。我以为是缺水——这片地区的气候相当干燥。然而我诚惶诚恐地敷面膜只是加快了蜕皮的速度。那单薄的死皮吸饱了水膨胀开来,更是一搓就簌簌落下。我惊讶地发现皮肤上狰狞的痘坑与脓包随着褪下的皮逐渐消失殆尽。虽然毛孔还是粗大而泛着油光,脸色黑黄,但是摸起来总算像个女人的脸了。

  我一开始将这变化归功于护肤品。我知道这不可能,毕竟我涂涂抹抹这么多年。然而接下来我的肤色开始明显变化,约莫一星期已经褪为最淡的小麦色。我甚至发现我的裤子变短了,露出一截脚踝,而且松垮,不得不买来腰带以防它们某一天掉下去。

  我绞尽脑汁,然而想不出这段时间的生活中有任何因素能使我变漂亮,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抵赖不得。我抱着头驼背缩在椅子上,痛苦地四处张望,好像墙壁或者水壶能给我答案似的。我的眼神无意瞟到了那堆零食的残留,顿了顿,忽然意识到她的零食是这段时间我生活中唯一的新事物。这种影响力来自她的零食?困惑如我也不禁被这猜想的愚蠢逗乐到。但是这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可置信了,何不让它荒唐到底呢。

  似乎是验证我的猜想,吃完她的零食后,我的变化也随之停止。我自然是恐慌极了,但是毕竟还有一丝希望。怀着姑且一试的忐忑心情,我进行了一次试验——我偷吃了她作为早餐的香蕉。那一夜的梦令人极度不安,我在冷汗中醒来,却带着异样的轻快从床上一跃而下。我迫不及待地将脸贴向镜子,惊惧地发现五官的痕迹竟有所改变。原先比目鱼似的眼距没有那么可憎了,双眼皮的褶子些微地露出来,睫毛还微微上翘,显得肿眼泡到底有神了些。我若无其事地洗漱,涂上一层层护肤品,却抑制不住心脏的狂跳。我双手啪啪在脸上拍打,大脑飞速运转: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实是我吃她的东西后变得好看了。但是想要维持现状只能不停吃她的食物么?她几乎从不吃零食,带回来的水果也不多,偷东西吃维持不了多久,时间一长肯定会被发现……等一下,起作用的难道一定要是“食物”么?……可恶!想得太入神,竟没注意到护肤品和新褪下的皮搓成泥屑纷纷落下。

  从此我便沦为了卑劣的小偷。但这不光彩的游戏有一种狂赌的魅力,令我甘愿堕落深渊,万劫不复。我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捕食者耐心等待,同时编造出千奇百怪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我着实惊异于自己的贪婪,想象力,与厚颜无耻。我常常将她的纸巾盒与我的互换。趁她熟睡时挤出她的护肤品在手上舔得一干二净。在垃圾桶中翻拣出她丢弃的稿纸与橘子皮。撕下她许久不用的笔记本中空白的纸页。假装打扫房间收集她掉落的头发——那褐色的香气即使沾满灰尘依然经久不散。我甚至会根据她的洗衣习惯提前藏在洗衣房的公共卫生间,屏住呼吸,在门缝中窥伺。待她离开后,趁四下无人打开她使用的洗衣机,飞快地寻找我的猎物——有时一双丝袜,有时一条纤细的蕾丝内裤 ——然后丢进事先准备好一模一样的衣物,合上洗衣机,按下按钮,像老鼠一样拖着肮脏的长尾巴溜之大吉。

  我不是没有想到过停止——这样的生活如履薄冰,令我惴惴不安,殚精竭虑。但是每当我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眼神时——她的眼睛低垂时是幽暗的深潭,她目光流转时波光粼粼,恍若霞映澄塘,月射寒江——微弱的决心顷刻烟消云散。我甚至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只想溺死在她的眼睛中,把尸身沉下去做个永恒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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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继续吃她的各种物品,新鲜的,丢弃的,洁净的,肮脏的,能吃的,不能吃的。我的身体渐渐羽化成蝶,然而她与我咫尺之隔却浑然不觉。不只是她,似乎没有任何人察觉出我的异样。难道是因为西方人讲究“不妄议他人?” 但是这变化的程度已经超出常识了吧?他们连一丝好奇也没有么?他们的态度自然得近乎诡异,仿佛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难道这种影响竟能在改变我容貌的同时扭曲他人的记忆?

  那么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抹消一切曾经的“我”的存在。我删除了电子设备上的一切照片,销毁了印有我头像的学生卡,将证件照剪成不可辨识的碎片,一路均匀地洒在校园各个垃圾桶内。我绝不能被人发现,否则相当麻烦。该如何解释呢?我哭笑不得地想。如果说实话会被当成疯子吧?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整容。虽然我确实有此计划,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6

  我继续蚕食着她的物品,做着关于她的梦。照镜子从不曾给我如此大的愉悦。我立于镜前,唇角上扬,镜中人便绽放似的嫣然一笑。我转动脖颈,镜中人一头修剪整齐的乌黑短发便像燕子般在空中划过一道明快的曲线。我眨眨眼,镜中人拍打浓郁的睫毛,暗送秋波。但是这满足感下却始终潜伏着阴霾般的不快,像是什么虫子在啃噬我的脸颊。她的影像倏然闪现在眼前,霎那间镜中人的五官黯淡了,我的快乐随之土崩瓦解。我痛苦地咬紧嘴唇,抓乱头发,眉头深深拧起,额头显出狰狞的皱纹——我又是那个丑陋的我了,从不曾改变过。

  我更加频繁地梦到她,梦中的幻景也越来越使我感到疲惫。甚至在我睁着眼睛时她的浅浮雕会显现在我目光停留的物体上,而我闭眼时她的影像又会出现在眼睑猩红的内壁。她使我无法思考,惶惶终日。我的进食也随之日益疯狂。我拼命把各种她的物品塞进嘴里。如果吞不进去,就切碎了和水一起灌下去。

  我的肠胃情况在长期被迫的异食癖中不断恶化,最终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我几天没有吃下一餐,消化不了的纸浆和布片硌得我胃囊生疼。我饿得要命,但一想到食物就要呕吐,虽然我怀疑那些东西甚至不能被吐出来——它们根本不是为了出现在我的腹腔里而存在的。我试着用学习转移注意力,日复一日蜷缩在图书馆的角落,咬紧嘴唇,逼着自己集中精力在眼前的课业上,然而毫无用处。虽然没有镜子,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却又浮上一丝病态的潮红。面部密密麻麻的血管都在神经质地跳动着,其中“泵泵”流动的血液喷薄欲出。我真是难受恐惧极了。我担心我会死。

  桌子对面的男人在偷瞟我。我不确定他是注意到了我的异常,还是被我的美丽吸引——是的,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对自己使用这个词了。这让我感到我就算现在死了,心中也有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我的唇角勾起一丝惨淡的笑。下一瞬间眼前一阵黯淡,身体像是坏掉的提线木偶般瘫倒下去。

  但我并没有死。在脸颊碰到冰冷地板的一瞬间我就清醒了——这张脸和她如此相像,绝不能沾到灰尘。我慢慢站起身,谢绝众人带我去医院的提议,在一片关切的眼神中摇摇晃晃走出了图书馆。

  沐浴在向晚的和风中,我茫然地望着落日将缕缕薄云染成极美的血红。然而彩云易逝,不久天色便暗淡下去。我仍呆呆地立着,但是胃不疼了。我好像醒悟了什么,但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我不会再偷东西了。

  7

  我吃过晚餐回房间时她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我轻手轻脚绕到窗前,正准备紧闭窗帘,一夜好梦,却又一次望向她。那天晚上是满月。她的床正对着窗户,月光被窗外郁郁的树影筛过,透过缝隙倾泻而下。她的脸一半浸在清冷的月光下,一半没在遮荫的影中。睫毛长长的投影仿佛小爪扣在脸上。她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光下翕动着白色的睫毛,影中翕动着黑色的睫毛。细腻的皮肤上光影交错的质感仿佛天鹅绒。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的面庞,就在那一刹那我幡然醒悟。我明白了一直以来我晦暗梦境中渴求的是什么。

  我缓缓俯身。我们挨得很近,可以感受到她均匀而轻微的鼻息打在我的脸上。我轻轻提起她薄毯的一角,她胸口凝脂般的肌肤在我目光下暴露无遗。一股温馨的气息在凝浊的空气中熏蒸而来。那是香水与身体乳混合着她肌肤本身的味道。那年轻的香气浸透了我的眼睛,使我不禁闭起双眼希望这香气多停留一刻。我听见自己轻声念她的名字。

  下一瞬间我的牙齿深深埋在她雪白的脖颈中。在舌尖沾到她温暖血液的一刻,我感到有生以来从未这么饥饿过。我贪婪地吸吮她的气息,啃食她的血肉,直到她只剩下森森白骨。我的五脏六腑满足地喟叹。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梦到她了,因为我终于实现了梦中萦回许久的幻景……

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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