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时工作很忙,很少进厨房。赶上休息在家,奶奶会让他给我们一大家人做他拿手的家常饼。父亲烙的家常饼松软,很有滋味,我们一家人都喜欢吃,怎么吃也吃不够。父亲烙饼手艺,是在一家市里家常饼店里,打工时偷学到的。
父亲之所以偷学此门手艺,完全是为了帮助大爷和大娘。那年大爷从贵州退伍回来,身后跟着大娘。大爷暂时没找到工作,说要做买卖。奶奶二话没说,就拿出一笔钱,他俩就开了一家“家常饼小吃馆”。大娘自认为在贵州开过一家面食店,到东北就能玩得转。结果他们开了店之后,生意一直不景气。只因为大娘烙的饼趁热吃还行,拿回家放一会就变得硬邦邦了。刚开始开张人们都当新鲜物似的都来买,时间久了就没人来了。饼卖不出去,最后租的房子钱都交不起了。
父亲在市里组织部工作,离家远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平时就住在单位里。单位附近也有一家“家常饼小吃馆”。父亲和同事去过几次,发现这家店的家常饼烙得很好,顾客还多,供不应求。正好这家店招后厨钟点工,父亲下班后也没事干,就应聘到后厨。父亲来这家店打工一是为了贴补家用,最主要的他想偷学手艺,帮大爷和大娘他俩一把。父亲来这家店以后,每天下班会来店里后厨洗菜、摘菜、切菜,干一些零活。手脚勤快的父亲,看见活儿都会主动抢着去干。
在后厨烙饼的是这家店里的老板娘,她看父亲眼里有活,人又实在干活从不偷懒,为此对父亲很满意。一天,就把后厨一个刷碗的大姨给解雇了,她说厨房小,人多了厨房转不开。实际上她是看父亲太能干了,想少一个人就能少一份开支。她背地里和父亲说,她会在原有的基础上给父亲多加一些钱的。心直口快的父亲说:“你不用多给我加钱,你就教教我,你家的家常饼具体怎么做的就行。”
老板娘一听不乐意了,她怎么会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父亲呢?她说:“小伙子,你来我店里不是来打工的,是来学艺的吧。我可不能教你,我教会你了,我这个店就多一个竞争对手,我不是自己砸自己的生意吗?” 那天后,她和面时开始避开父亲,对父亲严加防范起来。父亲不在意老板娘对他的防范,而是还和以前一样更加卖力干活。前台收银员胡燕由于生孩子一时找不到人,老板娘每天忙着烙饼又要去前台,常常是忙得汗流浃背。父亲看到后,忙完后厨就主动去前台帮忙,每天忙碌碌的从不喊累。老板娘对父亲的勤快很是赞许,逐渐不再对父亲防范。经过父亲细心观察,和面应该放多少水,都应该加一些啥,醒多久面,父亲掌握得差不多了。老板娘呢,也心知肚明,有时会让父亲动手和面,她在跟前指导。
一个周末,老板娘给父亲开工钱时特意多给父亲开了两百块钱,父亲拒绝了。父亲说:“我偷学了你们店的手艺,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多要你们的钱呢?”
父亲要回家时,老板娘把父亲叫住了,她说:“我知道你已经学会了烙家常饼和面的一些技巧,但你不知道其实灶膛的火候才是关键,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
然后她又问父亲:“你偷学烙饼技术,是不是要自己开店呀?”
父亲告诉了老板娘,自己之所以要学会这门手艺,其实是想帮自己的哥哥和嫂子。老板娘笑了说:“你早和我说呀,我要知道你这么重兄弟情义,帮自己的大哥大嫂,我早就教会你了。”
父亲学会了这门手艺,回家就传授给了大爷和大娘。大爷和大娘的店瞬间起死回生了,从那以后,村里人都喜欢来店里买家常饼。大娘还在店门口挂了一个招牌:城里人的家常饼。 奶奶爱吃父亲烙的家常饼,她说,她牙口不好,正好适合吃这种软和的饼。母亲说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厨房忙活,各种饭菜都做得不错,唯独这个饼比不上父亲烙的。父亲说:“我这是历尽千辛万苦学来的,你咋能比上我呢?”
一个周末,父亲回来,我们一家人都说想吃他烙的饼。父亲痛快地答应着,系上围裙就去了厨房。我也跟着走进厨房,非缠着父亲想学学这么好吃的饼咋烙的?以后我好学着给一家人烙。父亲一听高兴了,他一个劲夸赞我懂事了,并开始手把手地教起了我。具体步骤是,盆里放好面,舀了一勺小苏打,搅拌均匀,温水和面,面和好之后开始醒面。 我这人是急性子,醒面期间,我很着急,一会去看看面好了吗?一会又问父亲,面咋还没好呢?父亲看我着急的样子就批评我说:“你这种急性子可不行呀!和面烙饼都需要过程,只有按步骤用心做,饼烙出来才会好吃。就如你平时写作业,只图快,爱急躁不踏实一样,不管对不对囫囵吞枣地忙着写完,这种学习态度可不行呀!以后你还要做医生的。医生抢救病人,除了有娴熟的医术外,还要沉着冷静,有爱心。把每一个病人都当成自己的亲人,这样病人才会有安全感。要想饼烙出来松软,好吃,每一个过程都要用心呀!”
那天我学会了烙饼,同时也懂得了以后无论干啥,都不能急于求成,做人就应该踏踏实实的。那年我正上初二,学校给我们留了许多暑假作业。平时教数学的于老师对于我们交上去的作业,检查不那么严格。我总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反正于老师也不会细心检查,对于留的数学作业,我总嫌麻烦,我又图快,喜欢偷懒。所以,对于一些应用大题,我从来都是简单的把答案写出来,糊弄一下就得了。有时我懒得做了,就翻一下后面答案,直接写得数,从不写步骤。有两次,父亲翻我作业本发现了这个问题,就严厉指了出来,我听了假装满口答应着,当时答应得挺好,过后还那样写。结果开学测试时,有许多数学大题我都不会做,丢了不少分。从那以后,我把所有的题又都重新做了一遍,一些详细解题过程我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可以说那天父亲的话,对我触动很大。那天是暑天,天气炎热,厨房狭窄,我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父亲更是满头大汗。当我和父亲一起把饼端到桌前,看见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我的所有累都消失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种满足感。我也深深体会到劳动者的辛苦,父母的不易,懂得了付出者的幸福和快乐!
父亲在奶奶面前是个大孝子,在我和哥面前是个好父亲。父亲每次从市里回来,无论多晚多累,只要奶奶喊一嗓子想吃烙饼了,父亲都会第一时间进入厨房。父亲说:“我每次听见母亲喊我,想吃我烙的饼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是幸福的!因为有老妈的家才是家呀!”
是啊,有老妈的家才是家呀!父亲说得没错。那年母亲去世后,我在省会就很少再回家了。老妈都没了,回不回家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回家,父亲会经常来学校看我。他每次来学校,会提前找一家离学校近的饭馆,给老板一些钱,说尽好话,自己亲自去厨房烙我爱吃的家常饼。他知道,我爱吃家常饼卷自己家种的羊角葱。因此上冬时他会买一些大葱,栽在盆里。每次来省会,他会坐一宿火车。到了之后,再给我打电话给我惊喜。
还记得大三我生日那天,本来我准备去街边吃碗面条算了。刚一出学校门口,就看见父亲远远地向我招着手。那天是雨夹雪,父亲没打伞,身上都是雪和雨水。看见父亲,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走过来拉着我,进了一家饭馆。刚一进门,饭馆的几个服务员就端着一个生日蛋糕向我走来,她们把蛋糕放在桌子上,还给我唱起了生日歌。随后,父亲端来他亲手擀的手擀面,还有家常饼羊角葱丝。那一刻,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吃过饭,父亲帮我把那些家常饼用塑料袋装好,又给我把葱丝和甜面酱放进一个餐盒里。对我说:“闺女呀,饼拿回去后,吃的时候一定要热热呀!我这次给你烙得多,分给同学吃。如果她们喜欢吃,我下次来再给烙。”
那天父亲冒着雨夹雪就去赶车了,父亲说单位工作太忙了,他只请了一天假。等单位不那么忙了,他再请假来看我……
父亲那次回去后,我打了几次电话父亲都没有接。我以为他忙,也就没有在意。几天后,邻居邹娘打来电话说我父亲病了,病得很厉害,如果我不及时赶回去,恐怕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怎么会呢?父亲走时挺好的呀,没看出有啥异样呀?我不信,坚决不信! 但我还是急忙打了车回了承德,病房门虚掩着。父亲满身埋管,呼吸急促。他一直望着门的方向。我闯进病房叫了一声:“爸!”
父亲虚弱地对我笑笑说:“闺女,别怕,我没事的。我给你做的饼吃了吗?给同学们吃了吗?吃着怎么样?”
我说:“饼很好吃,同学都很喜欢吃。”
父亲高兴地连连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呀。”
医生走了进来,把我和哥叫了出去,告诉了我和哥父亲的病情。父亲得的是脑中干胶质瘤已经到了晚期,已经没有了手术机会。让我们赶紧准备后事,不然就来不及了。
两天后,父亲走了,也带走了他独特的家常饼味道。
如今,年岁渐长,吃过许多种饼:鸡蛋灌饼、葱花饼、口袋饼,鸡蛋卷肉饼。每一张饼无论是用油,用料,用心都很多,但吃起来都没有父亲烙的家常饼的香味,更吃不出一丝丝父亲的味道来。在我心里,最难忘的,仍是父亲做的家常饼。它才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