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看秦岭,在我看来,从太白这条峪口进去,才能看到最秦岭的大秦岭。
雨天的秦岭有着烟雨江南的婉秀,也有着西北的豪气雄伟。青山连绵,沟峪并联阵列,山脊盘桓曲蜷,奇峰秀岭,高崖深涧,石壁嵯峨,使人禁不住连赞,山川形胜,江山无限!也让人直叹雄、奇、险!口中大呼:“危乎高哉,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看那峰岭,峰线铿锵秀劲却又精工,看那褶皱,皴法古化老力。看那黛色,浓淡得章,活脱脱的《千里江山图》的现实版。只有脚踏这方地头顶这片天,才能领会秦岭胸襟广阔之意。
我们走的是傥骆道,是古长安通往蜀地和大西南各地最近也是最难行的一条官路。站在峪口,第一想的是太白山和李白。可爱的李白曾数次游历太白山,太白山的雄奇博大的特点完全与李白的性格暗合,所以在太白山这些日子里,他留下不少“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的佳作,有李白走在前,注定这一趟走的不凡。
时处中秋,秦岭依然是自然青绿。我的目光所触都是青冈木,它是硬柴,柴火饭用它最得劲。往远瞧,斜崖峭壁上,秀高的白杨、漆树、云杉、冷杉和雪松每棵都有几十米高,玉树临风的模样。走近才觉得一个个如西北汉子,枝干遒劲,树皮皲裂,裂隙中藏着岁月绵密的风刀霜剑。它们如嚼钢咬铁将士。一棵青伞似的麻花杜鹃顶着团团黛苍的树冠,像一朵绿云从半山腰的崖壁斜刺伸出,如一朵青云刚出岫。
路下是万丈深渊,乳乳的浓雾从谷底生腾上来,翻云滚雾,让人猜疑莫非下面是过儿姑姑的府邸。在这里想到爱情,好像不适宜。可是这等仙境,最好有点诗情。我有点迷醉,好在自己还是清醒的,没有纵深一跃,只是这瑶池的景象好像在梦中拂过。迷雾中空悬一座锁链桥,飘飘摇摇上了桥,山风猎猎的吹,寒雾一卷卷的来,刺骨沁心的寒。撩一下湿润的刘海,在指缝间看见一轮圆日像镜子般坐于谷对岸树尖,金针般的万点光芒,网格般罩于气雾上如同佛光。
山口,乌云压阵。进得山来,大雨滂沱。越野车像个甲壳虫在泥泞的山路上扭摆,每进一步就大口的喘,车子陷在它吐出来的白烟中,我们感到行路之难。饱含水的山滟滟的,雨水从山脚洇出,形成一条条小溪流,在路面奔跑,每个沟谷间又蹿出微缩版的小壶口,这些水汇聚,壮大,又果断的从断崖跳下,我们看到的景是这样的,绿树丛间,一条条银白色的瀑布的从绿块中倾泻而下,飞珠溅玉,气势轰然。这下我们的疑惑得以解答:一路行来,让我们称奇的那些搭在绿崖的瀑布群落景观,原来是这样造就的。据说山水一天的景象只有雨天得见,晴天便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了。
忽然从草丛里跳出三只“羚牛”雄踞路边,满身都是腱子肉疙瘩,牛眼大睁,不哮自威,使人有惊又奇。“羚牛沟”字样赫然眼前,看介绍,沟里有上千头羚牛,一头羚牛重约一吨。我有些怯意,倘使羚牛当道,那畸角还不把我们的坐骑耍了杂技。敢和狗熊干仗豹子见了都要礼让的羚牛,人在它不过是一只温柔力小的走兽而已。因为不见,才敢好奇,真想生有双翼,一跃宇空,看看这些“四不像”生活的天地。我猜想它们不会只是我身边这几座大山吧,哪能这么小?它的地缘还应该在我目光之外。果真陕西从东到南,都有他的家园。羊子最大的危险,大概不是来自饥寒交迫和虎狼,而是人,现在好了,它已经是一级保护动物了。它的好时代大概就是现在,不愁没有吃的,也不用提心吊胆提防着明抢暗剑,可以大大方方的活完一生。
秦岭是好家园,这里有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的各种各样的生活。大熊猫、金丝猴、豹、羚羊、金雕、白肩雕、林麝、黑熊、水獭、金猫、斑羚、岩羊、鬣羚、血雉、红腹角雉、白冠长尾雉、勺鸡、红腹锦鸡、雀鹰、茑、红脚隼、松雀鹰、猎隼、朱鹮、秃鹫、大鲵、细鳞鲑、哲罗鲑、鲴鱼、小麂、狍、花面狸、獾,它们不是秀丽,就是可爱,就是凶猛,它们把禽、兽做的都挺好。我还想着也许我们能碰见金丝猴呢。“快看,快看!”只见一方青石上,一只云雀面对空谷清脆的鸣叫。友人鸣和般的送出口哨,瞬间从绿枝间腾出一只鸟,有着长长孔雀般的尾巴,像一把火焰画出一条优美的画线,远远的落在对岸的崖(ai)畔畔上,鸟的自由和休闲羡煞人。我感叹只有生活在这里,让树成树让鸟成鸟,还其本身。
金丝猴不来找我,我知道它在密林的深处,它不愿见人。而草没有脚,它不能躲。秦岭是座药山,无闲草,也自然是药草了。一不小心就踩在“药”上。手一抬便是白术、甘草、猪苓、白头翁、眼一找便是生地、党参、天麻、厚朴,灵芝。经别人指点,我认识了“厚朴”。“厚朴”,我还以为是形容词,原来它是个名字,是一味中药。想象中,药草都生在高高的被云压着的山尖,普通人轻易是看不见的,所欲所见都是药。秦人靠山活人,神农遍尝百草,宣药疗疾,开创中医,集结本草经,泽仁后世。秦岭也有灵芝,有同事山上散步,采一仙草,请药家证实为野生灵芝,万分欢喜。白素贞盗仙草救活许仙,仙草就是灵芝,不过灵芝不是秦岭灵芝,而是昆仑山的灵芝,但也和秦岭能搭上边,因为昆仑山是万山之祖,秦岭的发端。
关于“傥骆古道”,我曾经在纪录频道上了解过。这次穿行古道,我很兴奋,因为那棵行走傥骆道的种子,终于在今天长出了手样的绿芽。傥骆古道在历史上是官驿大道,是长安通往蜀地和大西南各地的多条古道中最快捷、也最难行的一条。
傥骆道上曾经上演过李家两位皇帝的唱本,皇帝走傥骆道非同小可,那还不热闹死了,人群泱泱,车马黄盖辇轿鸣锣开道,驿马飞驰,官吏往返,商旅络绎,墨骚不绝,想想都辉煌。可是坐在皇轿里的那个多情皇帝,眼光有多么的暗淡,有文客戏伶已演。他也许在不着意间看见了江山苍翠,流水明澈,也许他的心头掠过丝的明亮,但是难掩人生的悲酸。傥骆道啊,掩藏着多少人生故事!傥骆道的热闹繁华不逊于京华烟云,据说:“从当时的京城长安到成都,栈道最盛时期,有栈阁9万余间,每间以3米计算,是27万米,即500多华里,约占西安到汉中全程的三分之一。”这足可以做一部电视剧的外景,布亭帐馆,车水马龙,人事纷纷攘攘。长叹一声,这些的词语未免太框架,过程需要用世俗章回体小说,一句一句一事一事,把几千年摞在一起的帝王将相黎民百姓的故事讲出来。再一本本红脸、黑脸、白脸,魑魅魍魉,哇呀呀闹纷纷的唱出来,所以我理解了为什么秦腔千年不绝,万年不腐。傥骆道的繁荣直到过了唐,走了宋。只是到了清、民国,这条路才渐渐寂寥。
用手去抚mo着一块有着画意的山石时,年岁的折痕咯疼了我。折痕里生长着水幽幽的青苔,我一下子感受到了秦岭的年龄。这翻滚着波涛的历史太长了,我和朋友东一扯西一搭的谝着,起头是《山海经》、夏、商、周、三国,唐,宋、元。在这方大地上,历史的大剧如风波大浪,一波一波涌上心头,每一波上都端着那些人和事。我们笑谈着:子午道、陈仓道、褒斜道、蓝武道、霍去病、韩信萧何吕后,拜将坛、中华民族、北方汉族,南方汉族、民族联姻、黄瞳仁黑瞳仁,蓝田玉、蓝田猿人,天府成都,长安、西安、红二十五军、长征,草地,秦岭游击队、贾平凹、张载、诸葛亮、木牛流马,成吉思汗、蓝玉、捕鱼儿海,中印边境五烈士,喋喋不休的说了一段散曲,哪一个都和秦岭有关,临了都是一声感叹。虽然我的脸上写着风平浪静,心里却波涛汹涌的翻滚着秦岭史。
渭水荡荡,悠悠村落,我们不知路过几个村落了。傍晚时分,走进一个恬淡的小村。这是秦岭深处最农村的乡村。屋舍高高低低的散落在高台低洼处,房前屋后都是柿子树,几条水泥路拐拐绕绕把它们连在一起。屋顶飘绕着淡蓝色炊烟,炊烟又消失在烟青色的天际中。农人背着一篓金黄的玉米从山路上下来,一位老妪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白菜拐进长长的街道。山坡上一排排柿子碧绿,夹杂着几树金黄的银杏,有点像写意画,只重视色彩。一枚血色的树叶飘落下来拍了我的肩头后,有声的滑落在地上,我搞不清它从何而来。脚下的黄叶嘁嘁喳喳发出铿锵的声音,我一下子感到藏在秦岭褶皱里的村庄便在同一天进入了静谧悠远秋天。远远的传来飘飘渺渺的声音,也许是寺庙也许是道观的钟声,在生息的古川里,缓缓的,悠悠的荡漾,荡漾,而我却听不懂!
面对初霁的蓝空,我一个人低声的吟唱:哦啊依哟啊依哟啊依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