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鲁迅先生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番话道理很浅显,比如两条路之间隔着一个草坪,要走捷径,便须穿过草坪,草坪本来没有路,走捷径的人多了,便会踩出一条路来。反之,一条路走的人少了,或者终于没有人走,结果会怎样,因为是常识,先生没有说。
其实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会长草。
例如上海外滩。
四月里的一天,雨后初霁。
不妨想象一下:昨夜一场细雨,再一次浸饱了地砖缝隙中的泥土。草芽儿终于按捺不住对阳光的渴望,悄悄探出头来。一株,两株,更多的草芽豁出去了,约好了似的朝外拱。
换了往年,只有极胆大的小草敢于露头,等待它们的是数不清的鞋。今年很奇怪,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吧,再也听不到可怕的脚步声。那还等啥呢,都出来吧伙伴们!人退草进,仿佛一眨眼功夫,草儿便给所有的地砖镶上了潦草的绿边。
4月28日,网上,出现了外滩长草的照片。
外滩长草了。我这人神经大条,看见了照片,一点不觉得奇怪,那地方长时间没人踩踏,不仅长草,还会长青苔,时间再长些,长树也不是不可能。长草这一片是虹口外滩,天色较暗,远处的上海中心,世贸大楼和东方明珠隐约可见。作者上传这幅照片,估计也就是图个好玩。
然而,辟谣了。
28日当晚,也不知道慌啥,上海辟谣平台赶紧发布信息:《网传外滩长草了吗?我们去看了看》,内容是某报摄影记者连夜赶到外滩,实拍的一组没有长草的照片,“委婉”地就外滩长草一事做出回应:
外滩长草是谣言!
怎么回事?外滩的草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是外来人员,对上海的历史沿革不甚了了,莫非这外滩长草是一种影射?上床后半天没想通,便起床问女儿:知道外滩长草了吗?女儿说:知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外滩长草政府是不是有责任?女儿:屁相干。又不是政府长了!我:那——为啥要辟谣?女儿:吃饱了撑的——我不是说你吃饱了,是说他们吃饱了。快睡吧你。
复上床,真有点撑,心里乱糟糟的,如同长了草。
也许是封闭得久了,喜欢没事找事,第二天赶紧上网看后续。理论上讲,造谣者应该被传讯。经历过阶级斗争年代的人,都会下意识地从新闻报道的蛛丝马迹中琢磨出新动向,例如谣言背后藏着什么阴谋。
后续来了,又有网友晒出实拍照片,力证上海辟谣平台的“辟谣”,实际上是打着辟谣的旗号造谣。一夜之间,照片上的草显得茂盛了些,绿意更加盎然。网友说,记者拍照的地点不是虹口,是浦西,照片没有说服力。然后是各种指责,说记者放着市民买高价蔬菜不管,放着市民无法就医不管,跟外滩的草较起真来了,这差不多就是吃饱了撑的。更讨厌的是,明明外滩长了草,非要说人家造谣。在事实面前,辟谣就是造谣。
这下记者坐不住了,赶紧跑出来辟——这回不是辟谣,是解释,说去虹口拍照时下雨,半道上淋回去了,在没长草的地段拍那几张照片,只是个情况汇报,没想到领导会用来“辟谣”。记者很委屈,说自己是哑巴吃了黄连,再怎么解释都是徒劳。末了还反问:你们都来问我,我也不懂,为什么要署我名辟谣呢?这有什么好辟的呢?记者的意思是,他躺枪了。
我忽然觉得脑子里的草乱成了麻,彻底懵了。外滩长了草,记者说没长草,网友说就是长了草,记者说他汇报的是别的地方没长草,压根就没想辟什么谣。我靠,多大个事呀,不就是外滩长了草吗?那地方一个多月没人去,长了点草,又不是溃了堤、垮了桥,更不是发生了恐怖袭击,难道还得有人站出来宣布对此负责。如果要追责,首先要追的是那一片的清洁工。问题是,清洁工不是被封在家里出不来了吗?另外,可以肯定的是,那些草都是野草,不可能有境外势力故意潜入播撒草籽,出大上海的洋相。更何况,就算是整个外滩变成草原,也不是洋相,而是春天的气象。
依着我,这件事就此打住,冷处理得了。
没想到还有后续。
4月30日,上海辟谣平台又发话了。
平台首先承认记者和网友所拍的照片不是同一个地点,就是说虹口地段的确长了草。接着委婉地指出,经核查,网传“外滩长草”的照片,摄于滨江秦皇岛路码头附近,距大家熟悉的黄浦区滨江段外滩大约4公里左右路程。
“经核查”是什么意思?“4公里左右路程”又是什么意思?我对我的理解能力产生了怀疑。记者和网友所拍之照,二者不是一个地点,已经说明了问题,还要核查,而且跟黄浦区有啥关系!
再看下文,原来人家想说的是,真正的外滩不在那里。
“在大多数上海市民的记忆里,‘外滩’是有其专属含义的。南至延安东路,北至苏州河上的外北渡桥,这段不到1.5公里的黄浦江滨江,铭刻着这座城市太多的故事。”
妈呀,你直说不好吗,非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我寻思了半天,终于明白辟谣平台想表达的意思:网传长草的地段,根本就不是外滩。或者说,你认为的那个外滩,不符合大多数上海市民的记忆。小样儿,你说不定就是一外来户。侬伐懂伐要刚,刚么又刚伐清爽(你不懂不要讲,讲嘛又讲不清楚)!这样吧,我也不说你造谣,也不再辟谣,双方扯平好了。
扯平之后,辟谣平台到底还是咽不下那口气,最后强调指出:
“我们拍摄这组照片的初衷,并不是说外滩不能长草,只是希望用真实的画面告诉大家,我们热爱的外滩,在如今这样特殊的时刻,现在怎么样了,它还好吗?”
外滩可以长草,但大多数上海市民记忆中的外滩就是没有长草。在如今这样特殊的时刻,我们热爱的外滩,不是不能长草,而是没有长草。没长草的外滩,挺好。
争来争去,我觉得要怪就要怪鲁迅。他老先生只说了“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先生老是说一半留一半,应该加上一句:反之,一条路走的人少了,或者终于没有人走,便会长草。
如果他说了后半句,外滩长草的事,便没有人大惊小怪了。
不过我还是想问,外滩长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