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霞光是一抹抹橙中透着乳白的色彩,天空承受不住其厚重,让它从太阳的边缘,溢向那棵因微风而婆娑的樱桃树。美丽的色彩透过樱桃树枝叶的缝隙滴下来,形成一摊摊亮彩,散落在树影下墨绿的画卷上,留下璀璨的莹光……羽片儿的睫毛随着他轻轻的呼吸而翕动着,挑起那太阳洒出的亮白。白色的光斑落下,轻轻地降在羽片儿的脸颊上。随着颊上的光闪耀,一根青灰色的、在阳光照耀之下闪动着金纹的鸟羽,飘飘忽忽地落在了羽片儿的鼻子上。黑森林在他的胸脯上跳着脚,歪着头打量着鸟羽,而后又在羽片儿头上像一卷黑色的旋风似的盘旋着。
一阵草叶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从远处传来,一个人影正在缓缓移动,被初升的太阳调皮地拉得狭长,显出青灰色,正如在黑森林爪边飘落的羽毛。瘦高的人影从他的行囊中掏出了他刚买的锅盔,“咔嚓”掰成两半,用纸包捂着。“羽片儿一定会用那种奇妙的眼神看着我吧。”鸟类学家倚在粗壮的樱桃树上,咀嚼着锅盔。金黄色的碎渣沐浴着阳光,洒在宽松的藏青色上衣的衣襟上。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的小树墩边——羽片儿还没醒呢。鸟类学家眺着那只鸽子飞过来了,“黑森林,黑森林……”鸟类学家牛仔帽微颤,低喃着。终于,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黑森林的嘴中之物——一根青灰色的修长鸟羽。
望着青灰色的鸟羽,他进入了一片铁青色的回忆:那位有着灰白头发的强悍老医生——他的岳母,在那次野外观察后对他说出的恶毒言语,他至今都记得。鸟类学家的瞳孔缩了缩,愤怒的波涛涌上心头:她竟然像碾死一只蚂蚁,抑或像轻飘飘抛出一张红桃二一样对他说了那种话!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狠狠啃了一口锅盔。
黑森林停在他的肩上,褐色带花纹的眼睛盯着他手中的食物,啄了一口。鸟类学家仍沉思于那个毁了他的自尊的女人,那些话犹如锋利的银针深深刺痛他的神经:“你配不上我女儿,你毁了我女儿的大好前程!你整天只会带她去黑鸦峰跑来跑去,在纸上写那些没用的东西!……什么?你说它有用?它能治病吗?能救人吗?你已经耽误了她三年,还不满足吗?!”后来便是两个人愤怒的争辩,羽片儿的妈妈在一旁啜泣;他当天就收拾行囊,远游他乡……他的愤怒又像是一根在风中飘摇,即将燃尽的火丝。
当年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一位专业的鸟类学家,而那个强悍的老医生呢?他想象着自己的岳母——几乎纯白的头发,佝偻着身子,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专权,却还是理解不了诗歌的浪漫和鸟的自由。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将自己从回忆中扯了出来。
这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清澈的童音响起:“你是我的——爸爸?”他的肩膀凉冰冰的,像搭着一小块冷玉,凉爽而滑腻。可能是几毫秒,也可能是一世纪,他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羽片儿那似女孩儿般的秀气脸庞,一双大眼中似乎闪动着什么,是那种崇拜吗?是那种惊讶吗?好像都不是。鸟类学家在离开大溪镇后,他看过许多人的眼瞳,看过许多鸟的眼眸,却看不出这双格外清澈的眸子的含义。鸟类学家出神地打量着他,像打量着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制造的——鸟类学家骄傲地对自己挑挑眉毛。对视半晌,或者说,是鸟类学家所想的半晌。羽片儿见他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便天真地睁大眼睛再次开口:“你……是爸爸?”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似的,鸟类学家终于推知了他眼中的含义——犹疑与惊喜。真的是我的儿子吗?他脑海中跳出羽片儿妈妈念那一首未就的长诗的情景,又浮现出她美丽的双眼。回忆中的声音、羽片儿的呼唤,两双明亮的眼睛交织在一起——他终于确定下来了。此时,他眼中也闪烁着同羽片儿差不多的光,不过——只有欢快跳动的惊喜。本以为自己早已泪腺干涸了的他,此时眼中涌出一股暖流,他一把将羽片儿揽入自己怀中,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没错,我是爸爸,一只迷鸟,不过现在我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黑森林在一边旋转着,发出一串激动的欢叫,将那根青灰色的鸟羽轻轻地搁在了羽片儿的头上。鸟羽闪着一道白色的光斑,细腻的绒毛整齐地排布着,映着正午金黄灿烂的阳光。
迷鸟,归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