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村终于建成了沙石路,能通汽车进城了。汽车开通的头天晚上,支书说为庆祝通路通车,客运站不要车钱拉大家进城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左手攥着旧面袋做的布兜,右手拽着我和大弟,领我们抄小路穿过苞米地赶到村口时,尽管我还睡眼惺忪,大弟的脸也没洗,可村口已有二十多人在排队等车了,听说能坐三十五人,母亲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到了县城,宽敞的街道、高大的楼房,让很少进城的我们看得眼花缭乱,只恨没多长几只眼睛。绕过一家贴着招聘服务员的饭店大门,母亲领我们走进了新华书店,店里的书香味立刻感染了我们。
因父亲是村小学教师,受他的影响,我们从小就爱看书。书架上摆着许多课外读物,拿起这本,摸摸那本,哪本都有种让人爱不释手的感觉,最后,我捧起本《母亲》读了起来,弟弟也挑了本《蓝猫淘气三千问》画册看得津津有味儿。这时,一个店员催促说:“你们买不买?不买就把书放回去。”又说,“别把书页弄埋汰了!”虽然我尽力央求母亲多买几本书,可母亲最后还是依照出门前父亲的交代,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唐诗三百首》。可把书装好走到门口时,一个店员拦在我们面前说:“请你们跟我到主任办公室一趟。”主任办公室在拐角处,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拿过母亲手里的兜,从装着几盒药、一袋饼干、两件新背心和两本书的兜里变戏法一样翻出本《蓝猫淘气三千问》!
那一刹那,母亲的脸刷地红了,厉声质问我和大弟:“谁拿的书?”
“我,我没有……”我结结巴巴辩解。
母亲瞅向大弟,大弟立刻吓得哇哇大哭,说:“我,我没看完……”
主任严肃地说:“你们偷书,这事要交给民警处理!”说着就去拿电话。“求您别这样,这书的钱我现在就给。”母亲走上去拉主任的胳膊,哪知他把手一扬,母亲站立不稳,趔趄两下,跌倒在地。我忙上前扶起母亲,大弟也止住了哭声。主任这才稍微缓和了下语气说:“不报告民警也可以,但必须交一千元罚款!”
那年月,一千元对于我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当村小学教师的父亲三个多月的工资。
“我知道孩子犯了错,要担责任,可一千元,我们家,一时半会儿真拿不出来,您看,能不能宽限宽限?”母亲边揉着膝盖,边哀求着说。“……交五百元吧,这是我们最大宽限了。”主任沉思了一下说。“五百……能不能缓缓,他们的爸刚做完手术,还在炕上躺着,我还有个没掐奶的孩子……要不过几天我卖了老母猪……”母亲说着说着,竟流下了泪水。主任叹了口气说:“你写下家庭住址姓名,一个月内把钱交上,不然,我们还是要报告民警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在别人面前流泪,也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在别人面前这样低声下气谦卑说话,我的心钢针穿了一样又羞愧又难受。一股力量和勇气突然冲上了我的心,我说:“妈,旁边饭店不是招人么,我去干活,挣钱!”
于是,那个夏天,弟弟回家挨了打,身高只有一米三多的我,则第一次干起了饭店端盘子的活。两脚累得肿胀酸痛,两手腕抽筋一样麻。晚上,人一挨到铺草垫的水泥地,就沉沉睡去。 那個夏天,我知道了世上真有?“苦累”二字,擦着汗,咬着牙坚持着。
阳光很灿烂的一天,当我把五百元钱交到主任手上从书店出来时,心里溢满自豪和激动。归家心切,到家时,天还没黑,父亲已经能坐起来了,正跟弟弟在炕上编土篮,母亲在房后猪圈里喂猪,我把几张十元钱纸票和五百元收条交给她时,她用带着猪食味儿的粗糙双手捧起我的脸,噙着泪说:“丽呀,你黑了,也瘦了,但长大了。”然后拉我到屋里镜前。一个夏天没正经照镜子的我,这才仔细端详自己。镜子里,我黑黑的,瘦瘦的,个子正好赶上了母亲肩膀。
那年,犯了错的大弟每天去河滩割柳树条,背回家在父亲指导下学编土篮,细小的手一次次结痂流血,最终编成12个土篮,我们拿到镇上卖掉,当了学费。
那年,人生花季年华,我们懂得了成长路上不仅要在磨砺与坎坷中不断修正自己,也要扛着责任前行。
那年,我十四岁,大弟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