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中,渡边说喜欢绿子就像喜欢春天的熊,绿子有点儿疑惑,他又说:“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吗?’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棒不棒?”
这情话恰到好处。不知怎的,我却由此想起坐在春天的山坡上野餐的好,随便一样吃食,因为春草气息的提携,格外有味。春天里的野餐,一点儿蔬食、一瓶清水便好。不像秋冬的野餐,无边落木萧萧下,好像有点儿空落落的。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北大教授林庚解读得好玩,一只死鹿为啥要用白茅包之?他说白茅包之的“包”乃“苞”之误,“苞”特指用草包裹,且又和“庖厨”的“庖”同出一义,即熟食做法,跟叫花鸡是一个道理。鹿比鸡大,用白茅包着就能烧熟。照林教授这个说法,鹿肉烧烤算是野餐,只是吃着吃着一人向另一人求爱了。
古来野餐,埋锅做饭的少,大多是自带,也有童仆提了食盒跟着。也有例外,沈复《浮生六记》写菜花黄时,他要和朋友去赏花,又觉得对花冷饮没意思。结果芸娘去街上请了一个卖馄饨的小贩,挑着担子跟着;芸娘自己带了一只砂罐,用铁叉叉住罐柄,悬在灶上,加柴煎茶。“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
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中记录了许多妙食,可望不可得,徒惹馋虫,其中说竹笋刚出头,捡一堆柴围着烧而食之,最得笋味。
这般场景,日本僧人吉田兼好大约看不上:只有那些不解风雅的村夫俗子,才于游赏时力求尽兴。何谓尽兴?赏花时拥挤在花下,凑近盯着花看,饮酒、作歌,末了手持折下的花枝,欢欢喜喜打道回府。
苏东坡喜欢野餐,时而在船上,时而在山上。
《赤壁赋》是名篇:“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样的感叹,恰恰是因为“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另外,对于山中的野餐,他也留有名句:“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风明月闲者便是主人,再加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东坡这两句名言,用在野餐也是恰好。
野餐里有令人大开眼界的事情,《开元天宝遗事》中有一则关于裙幄宴的轶事:“长安士女游春野步,遇名花则设席藉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唐代的野餐让人心驰,一大群女孩儿,春游芳草地,玩够了,以草地为席,四周插上竹子或者柳枝,将裙子连起来挂在上头,成了临时的帷帐,席地野餐。这风气,惹眼。
野餐的兴味,在于我们很少拥有这样的时刻。跟一个朋友谈天,问她关于野餐的记忆。她沉默半晌,说,小时候七夕在院中摆些瓜果乞巧算不算?登泰山自带干粮算不算?她自问自答,这般想来,还没正式野餐一次。她问我,你呢?
想了想,我有过一两回这样的经历。
一次是在年少时,那次野餐也不是刻意筹备的。我跟着父母扛着锄头上山顶,那里有一块新开的荒地,草长得比庄稼高。除草除到中午,也不见父母说歇工回家吃饭。只见父亲抱些柴火放在地头,母亲从挎篮里捧出一些白生生的土豆,摊在地上,再挖几锄薄土盖了,点着了柴火,呼呼烧起来,时间不长就有土豆的香气传来。母亲的挎篮里还有青椒和盐,拔去青椒蒂,撒点儿盐,等土豆烧熟了,一起就着吃,真是好滋味。这样的事并不多见,我记了很多年,倒不是烧土豆多么好吃,而是因为和父母在一起。
还有一次是在中秋,两位朋友约我去长江边,几块月饼,一点儿豆腐干,我们坐在月光下说话。其中一位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另一位吹起口哨应景。一晃20年过去了,两位友人,一位在内蒙古,另一位还在此城中,只是很少见面。
想起那个月夜,江边那么多人约会,月光照得他们的脸明媚动人。前天看佐野洋子,那位画猫的日本画家,她说:“看到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正在约会!”不禁大乐,这人间烟火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