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学时,我喜欢逛书店。
通常在周末,我背上书包和水壶,去合肥科教书店,一待就是半天。科教书店可能是本城最早实行开放式服务的书店,营业员不是在柜台里守着书架,而是应读者的需要,你想看哪本书,他就给你拿哪本。开放,意味着自由,能带来人气,让读者停留的时间变长。
科教书店的地板和窗台,都是我的阅读场地。我最喜欢二楼矮矮的一排两层书柜,陈列着现当代名家的散文、小说。人不多时,我总是靠着某个书柜坐下,蜷缩着身体,小心翻阅,纸张的沙沙响声、油墨香,让我心安。我在那儿,读完了三毛、张爱玲的作品,认识了郁达夫、沈从文、夏洛蒂三姐妹。
科教书店在城市的核心区域,窗外是当时不多见的圆形天桥。我无数次从书中的悲欢离合中抬起头,看着天桥上来往的人流,放松眼,放松心,提醒自己:书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不要入戏太深。
从科教书店的东门出去,有一条街,曾聚集着一批民营书店。www.xinwenju.com它们的招牌紧紧挨着,统一做成红底白字。它们的店名非常直白,不是老板的名字加“书店”二字,就是具体功能加“书店”二字。比如“李军书店”“张勇书店”,比如“考研书店”“法律书店”。
这些书店的场地利用率很高,书架和书架之间没有缝隙,书摊和书摊之间双人无法并行,没有地方可坐,声音永远嘈杂,光线暗,唯一的光源就是从拉起的银色卷闸门淌进店内的阳光。大多数读者要么目的明确,找到所需的书,立马付钱带走;要么以“淘”为乐趣,在一堆书中挑拣,总之,没有人坐下来闲翻书,翻到不知屋外日月长。
每逢大考,我都会光顾这条街。从《5年高考3年模拟》到英语四六级考试再到研究生考试,我所有的卷子、习题册、单词书、时政热点书都在这条街购得,和考试相关的周边产品,如倒计时日历、涂答题卡的铅笔、彩色记号笔、花花绿绿的便利贴,也都在这些书店一站式配齐。
我英语不好,一度发誓要把街口外语书店铺满整个书摊的题全部做一遍。一段时间内,我每每路过这条街,心中只有俩字:题库。
我的大学同学从皖北来合肥出差,他什么特产都没买,专门来这条街。他想转行,在工作之余,正准备司法考试。他扑向写着“必胜”“权威”“指导”“辅导”等关键词的封面,像鱼儿进了海,像悟空进了桃林。他将那些题册和教材装满一书包,手中还拎着老板用红色塑料绳捆得结结实实的一摞。奔赴火车站时,他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满足。我送他上火车,他背靠着书包,搂着小桌板上的一摞书,神采飞扬的样子又让我心中弹出俩字:未来。
许多年后,久居外地的我回合肥,朋友约我去茶馆聊天。我到地方后,发现茶馆竟位于昔日的科教书店,茶馆所在的确切位置,正是当年那矮矮一排两层书柜所在地。科教书店还是书店,但店名改了,装修换了,格局变了,区域划分得更精细了。
我点了一壶黄山毛峰,碧绿的叶子在瓷杯内浮浮沉沉。我往外看,天桥不知何时已消失,民营书店一条街亦如一道铅笔印被时间的橡皮轻轻擦去。我有些感慨,我靠这条街离开家乡,我的大学同学靠这条街成为律师,写过的试卷,看过的书、见过的风景、经过的人,迭代,翻新,烟消云散。我不知道那条街会不会被写进地方志,反正那些旧事会写进我和我的同龄人、同类人的个人史中。 二
我后来见过的风景中,有许多书店;我后来遇见的人,有许多在书店。
研究生毕业,我和一家文化单位签约,正式工作前,先去它下属的书店实习,我在其中3家书店轮岗近半年。
原来书店的工作如此辛苦:店员要穿制服,夏天也得着长裤;上班不能坐,得一直站着,有同事的小腿因此得了静脉曲张。书店的工作绝不清闲,爬高上低,搬书码货,要有一把子力气;绝不粗放,打包就有十来种方法;验证一个营业员是否合格,除了服务态度,更重要的是看他推销书本的力度、摆放书本的艺术感。在电脑没有普及、无法用库房系统搜索的年代,顾客问某本书在哪儿,你不能说“我也不知道,您找找”,而是要尽可能开启记忆的阀门,报出书在某方位、某书架、某层。
我实习的第三家书店是古旧书店,我发现,10年以上工龄的店员都自然而然是书籍各版本的专家,他们收书、鉴书、售书,付出体力、脑力、耐力,从专业角度看,他们真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每次路过实体书店,我都要坐一会儿,虽然我和很多读者一样,渐渐养成了网上购书、非打折不购买的习惯,但我还是认为,衡量一个城市的硬标准之一就是书店的数量多少、质量如何。我依旧着迷于挨着某个书柜坐下,蜷缩着身体,小心翻阅,让纸张的沙沙响声、油墨香使我心安。
几天前,我在附近商场的书店消磨了一下午。这个连锁书店开遍大江南北,一线城市的主要商业区都有它的踪迹。暑期,店里的地板上和窗台边坐满了读者,音乐缓缓流淌,咖啡香浓郁,切片蛋糕供不应求,一派美好、祥和的景象。
我遇见一本好书,精巧的开本,磨砂的封面,俏皮的书名。作者在简介处只书寥寥几句,尽显不俗,我看了前两个短篇,拍案叫绝。我舍不得一口气读完,想要慢慢消化,于是猛地抬起头,窗外的车流、人流拉我回到现实。
我把“舍不得”的心境与一位作家朋友分享,他回我:“我想起中学时代,在书店看到过一本科幻小说,写得太好了,以至于我每天放学都去看,直至看完。我忘不了那本书的书名和作者。等我成年,有一次开会时,我惊喜地发现那本书的作者也在现场!我和他交流了好久,那真是美好的回忆。”
如果书店一直都在,那些美好的回忆也许就能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