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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的月光或我的湖上落日

时间:2023-11-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巴音博罗  阅读:

  入秋之后,常喜欢一个人孤坐着,反复聆听半世纪前那位盲艺人的二胡曲。有时到邻近一不知名的野湖散步,又专拣草荒人寂的僻远处走,耳畔慢慢浮起《二泉映月》的苍凉曲调,合着湖水清冽的节拍,仿若一只离世亲人的手,轻柔抚弄着累累伤痕的心,泪便不自觉地溢满空旷的眼眶。

  一个年过不惑的男人,又处于浮躁拜金的俗世,心里的那份无奈总是乱麻绳一般一层层网结着,捆绑着……一层层,直到发出窒息般的一声长叹。

  秋是一日日近了,又一日日远去,天气便渐渐清凉入骨起来。野湖边除去几个垂钓的闲客,就只余我一个惶惶游走的人了。早上起来急急洗把脸,赴约般下了楼,涉过一线瘦长弄巷,又过了两条挤满大车小辆市声喧天的宽马路,再过了一道两边站满缩头脏脸的民工的商业街,这才踅进一扇窄门的公园南口,进了野湖的湖畔,心下总算舒口长气,一股温馨的、类如母亲慈怀的款款气息扑面而来,把人整个的与那现代文明世界的芜杂市声隔离开去,让人不觉松弛下来。

  我放慢脚步,目光掠过湖水浸淫的乱石,眺望着雾气弥漫的远处的湖心岛,那上面的几株老槐和垂柳,黑森森青幽幽在水面投下巨大的倒影。一款矮矮拱桥,断了半边桥栏,斜斜似一只旧鞋。有人突兀地叫了几嗓,惊起一只山雀,扑噜噜扎进茂密的苇丛,不见了。

  我拣一僻静处坐下,呆呆望着湖水。微风把树影吹皱,又玄幻地抚平。微风喜欢给我作这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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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自古以来,宁静就是一种很高的品格,所以有许多世外高人面对石壁经年冥思,有的甚至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并且一坐就是十数年。“人在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最不孤独的,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获得一种大自在;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使流浪在众人之中的自我回到他真正的家。”这话是爱莫生说的。于是我又一次想起阿炳。

  一百多年前,无锡洞虚观雷音殿的老道士叫华清和,他是道教乐班的班主,善弹琵琶,人送绰号“铁手琵琶”。他们不仅为道教的斋醮法事弹拉演奏,也为民间的红白喜事吹吹打打。道观里有个帮工的女子,常痴痴地听老道士弹琴,后来就和他好上了,还怀了身孕,生下个孩子,小名阿炳。同族觉得她跟道士私通很丢脸,不等孩子懂事,就逼那母亲自尽了。老道士独自抚养着这孤子,苦心教给他所有江南丝竹民间音律的技艺,在阿炳二十余岁时才撒手西去,阿炳便做了洞虚观的住持。

  刚做观主时,雷音殿的香火依然很盛。阿炳毕竟年轻,又有钱票,忍不住常去花街柳巷厮混。在那儿他学会了吸食鸦片,又染上了梅毒,不久,瞎了双眼。原来帮他料理道观杂务的堂弟此时早已控制了殿里的事务,立刻便把他赶出了道观。那是公元1930年左右,阿炳刚刚三十岁。族人可怜他的遭遇,从乡下找了个名叫董翠娣的女人陪着他,从此,瞎子阿炳便每天由这村妇牵着,沿无锡运河边的码头闹市边乞讨边拉胡琴儿,做上了街头琴师。又是十余年过去了,饱尝苦难整日出入茶肆酒楼卖唱乞食的这位瞎艺人,早已心如止水般的平静下来,每当回忆起年轻时如烟的旧事,往往神随游丝心照山泉了。他成了无锡城琴技高超无人不知的卖艺人,更成了那座江南古城陋巷窄街上风雨无阻的一道风景。

  又一天

  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这样一番景象:一个头上戴顶破毡帽,身着一袭补丁长衫,脸上挂一副暗无天日的墨镜,手拎一把破旧二胡的瞎子,整日游荡在无锡城里的街头巷尾。黄昏的夕阳将那蹒跚的倒影拉得瘦瘦长长,仿若刻在五千年历史的古中国额壁上的一道深深伤口。风送来若有若无的紫荆花的香气,又如那只打了结的破胡琴拉出的如泣如诉的曲调。

  阿炳的墓如今就葬在惠山的半山腰上。墓修得很阔绰,与生前那个不名一文的长街卖艺的潦倒乞士极不相配。阿炳一生只遗下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和三首琵琶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但仅此却足以奠定他作为现代中国最后一位民乐大师的地位了。尤其那首《二泉映月》,在我看来,这是一首诉说尽了人生之无奈的曲子。是的,就是无奈!无边无际无痛无苦的无奈!缠绵悱恻悲愤莫名的无奈!长歌当哭辛酸当忆的无奈!所以日本最杰出的指挥大师小泽征尔第一次听后即泪流满面,他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这首曲子,只能跪着听!我理解小泽征尔,他所敬畏的不是那位演奏苍凉此曲的阿炳,而是作为他的同类——对人子苦难的敬畏!

  许多年前,远在无锡城靠卖艺糊口的阿炳无意间将此曲拉给了隔壁的一个穷学生,后来那穷学生有幸考上了一所音乐学院。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又拉给他的教授,那教授当下便呆住了,急问曲子的来源,那惶惶然的学生说了,教授便表示要用当时最先进的苏制的钢丝录音机将它刻录下来。他们从南京赶来无锡,找到已数年没拉琴的体弱多病的瞎子。瞎子听说要录音,十分激动,说自己手生了,恳求允他习练三日,教授同意了,并到琴行替他借了一把新二胡。阿炳原先琴上的弦早断了,是随手打了个结连上的。三日之后,录音开始了,由于钢丝有限,他们只录下了区区六首,这与瞎子所会的七百余首简直不成比例!但即便如此,当录音机流淌出那熟悉的曲调时,瞎子枯瘦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一宿也没睡着。

  不久,阿炳录音的事传播无锡城,当地牙医协会开会时,就请他去演奏,这是瞎子第一次也是平生唯一的一次坐在舞台上演奏,以往他都是在街头站着拉的。瞎子拉完,掌声雷动。

  不过据此也仅三日之后,面色苍白病入膏肓的瞎子便开始大口大口吐起血来。挨至傍晚,终于痛苦地故去了,他只活了短短的五十七岁。

  再一天……

  今天早上我又一次来到湖边。刚刚坐下,就望见不远处有人在偷割沼泽上的芦苇,撞见我,那人吓了一跳,慌慌抱草离去了。

  四周静极,能听见叶子一片片落下的细小声响,宛如谁的微叹。过了一会儿,秋阳开始烤得脊背发热,我渐渐闭紧双目,进入一种冥思境界,仿佛沉入了一款酣酣长寐。

  昨夜我于灯下重温了一遍诗人梁晓明十余年前作的那首《瞎子阿炳》,那是我所读过的抒写阿炳的最好的一首诗歌。后来我也曾尝试学写一首,但是几番动笔,终于不能超其上,只好作罢。诗是这样写的:

  瞎子阿炳

  太阳离开了无锡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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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外

  那块最冷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是瞎子阿炳

  每个夜晚都会有一盏灯

  阿炳没有

  四十多年来阿炳像一根被抛弃的拐杖

  没有人用手去扶过他一次

  在街上 阿炳

  始终被关在门的外面

  阿炳曾敲过一扇又一扇的窗子

  阿炳的手掌上

  从来没有讨到过微笑

  阿炳只能独自去郊外

  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拉点二胡温暖自己

  当黑夜像锅盖从天上盖下来的时候

  人们都熄灯了

  只有阿炳的泪水从脸上流下来像一个个

  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

  在阿炳的嘴边颤抖

  在中国的梦外徘徊

  后来越来越冷

  阿炳便不停地拉二胡

  后来到了早晨阿炳拉的这把二胡

  把许多人的心给拉热了

  阿炳死的时候

  嘴边还是有泪的

  失明以后,阿炳便陷入了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代表灼灼光明的太阳早已沉入谷底并且永远不再升起,而此时能给他一丝慰藉的只有一枚指纹一样薄而且清凉的苦月。月牙儿凄凉地升至半空,映照在这个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既没有了生,也没有了死的漫漫无涯的煎熬的灵魂上。

  阿炳的人生让我想起荷兰印象派画家凡高,只不过一个是处世不惊——对痛苦失去知觉的认知和无奈;一个是对艺术狂热追索并最终进入癫痴结束挣扎的壮烈。他们都学会了死亡这门稀有的诗意课程,他们都在冷彻骨髓的生命路途中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大苦大难,并最终到达了一种尘世中光辉的澄明之境——颂歌死神的苦难的境界!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艺术(指那些真正伟大的艺术)就是坦然独对死亡与苦难并能保持尊严和平静的总和!就是阿炳的月光和凡高的向日葵!就是普天之下众生的亡魂和前世!也是现代人对古代保证崇敬的道德。

  有位哲人说过,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痛苦联结着生活和生命,它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痛苦无论多少,人都无法越过它,只有经历它。对于阿炳的音乐来说,一个没有黑暗感的人不配聆听阿炳的胡琴,同样,一个没有看穿历史和现实的人也不配。

  阿炳到后来已然不会再流泪了,“泪水蔑视它们的知己”。阿炳一生因为失去双目从而拥有了长长的黑夜,无视便是怀揣着“无”,无即空旷无垠,即拥有比常人更广漠的世界。所以阿炳的音乐从时间上看,是超越了世代的音乐;从音乐风格和特性上看,它又是最东方最民间的。民间就意味着清苦。(我只愿意用这两个字,也只能是这两个字。也许今后民间会慢慢消失,但从此刻往前看,民间几乎从来就是没有脱离过清贫和苦难的民间。)

  有时,我甚至想,在这嘈杂的俗世,听一次阿炳的胡琴就是窥看一次自己的心魂,直到心智澄明的那一日的到来。

  还是一天……

  我独喜黄昏时分来此小憩,是因为我天生喜欢那种落寞的心境,这与传统的文人有关,与一种很古的情绪有关——湖光山色,野塘孤亭,微风过处在水面堆起的纤细涟漪,以及一轮亘古即有的苍老太阳——当它沉落时,远山和近处楼群的窗户渐渐变成桔红色,四周水面上宛如染上了金色烟雾,而堆金积玉的湖水更像是春日燎荒的火势,白光灿灿,令人目眩。

  我在波光涌动的沙岸边远眺落日,渐渐沉浸在纯自然的画意里。哦,世上竟还有这样宁静的时刻,真是造化恩赐的福分啊!

  而此时的落日完全似一位垂亡的英雄,发出感伤的悠长的浩叹,她从容大度,镇静自然,闲庭信步般走向终点,用“视死如归”来描绘又稍嫌有过,用僧侣圆寂比拟又略显不足,总之那落日仿佛参透禅机的鸿儒大哲,安然无牵地将骨肉之躯同环宇洪荒融成一体,那种超然物外的气度既有帝王将逝之肃穆,又有圣贤辞世之庄严,让肃立眺望的人惟恭惟敬,奉若神明。

  我感到天地空茫,时光匆忽,一种奇妙的东西慑住了我的魂魄,宛如幻梦。想想人生的渺然和卑下得近乎一只沙粒大小的蚁蝼,情绪忽又急转直下,深深叹息起来。

  不远处朝南的那座桥面上,有一中年男人正在放风筝,湖上的风大概忒小了些吧,那男人手中的“鹰”上下扑腾好几次,竟一次也没能窜上天去。男人似乎有些气馁,便换了个蜈蚣形的,左试右试,扬扬甩甩的,仍未奏效。这时候天地倏忽一暗,是夕阳隐入了一片幽暗的云彩后,而公园外面高高矗立的灰色楼群,也顿然失去了刚才夕晖柔和的一抹,变得冷峻难看起来。

  一座重工业城市的面貌恰如美国诗人桑德堡笔下的诗句,生硬且漠然。而在这样一个忙碌庸常年代里忙里偷闲式的野足和遛弯儿,就变得益发难能可贵了。

  举目苍穹,辉煌的落日正决绝地向下滑去,顷刻之间便淹没于灰紫色的暮霭后面,四下里顿时暗下许多,我也有些黯然神伤,耳听得一只夜归倦鸟悲啼一声,一耸耸掠过湖面。不远处那个放风筝的男人早已了无踪迹,光秃秃的桥面和湖畔的野柳全都换上苍蓝的面孔,天是真的黑下了,我也到了该回去的时辰。

 

月光 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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