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深秋在北京,偶然和朋友去了顺义的太阳村,才知那是一个民间救助机构,一个为罪犯子女能正常生活而搭建的临时村落,也可以叫NGO。
在这个暴饮暴食的时代,总习惯了过表面的轻松的对家门以外的是非善恶无动于衷的生活,有时想加以“调剂”,不过是靠一场水准高些的电影来感动流泪。可是太阳村带你进入了另一种时空。那是个多么谦卑的群体,清一色的罪犯的孩子,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布着“犯属子女”特有的神情,身上的衣裳一律来自旧物捐赠,每张面孔都透着风吹日晒的粗糙。恻隐不断地被触发,很刺痛很悲凉,莫名地觉得欠了他们很多。
雨果说,“人类的真正区分是这样的:光明中的人和黑暗中的人。减少黑暗中的人数,增加光明中的人数,这就是目的”。太阳村让我把眼睛睁大,一味地驻足而思:民间救助的效能有多大?世间怎会发生这等高尚的事?一种理想主义的试验如何变成今天不容置疑的事实?我想这回绕不过去,应该尽量消化那些个冲击和疑问,应该以一场无偿而又负责的写作来向太阳村人表达自己最大的敬意和支持。
与他们相处,会觉得离着人类的伤口如此之近
这天就在村里草草住下。条件简陋,像建筑工地的简易房,屋里设施皆为捐助,只有被子不知是哪位老外赠送的簇新的鸭绒被。丈夫高书贵很支持我,他笑着给我一句白居易的诗:“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离开前他为我把厕所漏风的小窗钉牢。随后接到儿子儿媳从普林斯顿打来的电话,对太阳村这件事,他们惊讶之余也都赞成我投身其中。可这并非一件易事。年纪已经不轻,村里大锅饭不习惯,主要是菜量不够满嘴很快起来燎泡,于是上菜地里选生萝卜,到村外小卖店去买吃食。赶上风雪天,小心翼翼攀着铁楼梯拎水壶,险些失脚跌滑。并且那屋奇冷,因为村里购置冬煤有限,到半夜暖气变得冰冰凉,以至于穿好羽绒衣再盖羽绒被方能睡得着。
但动力源源不绝。首先是孩子们的贴近。他们确实是特殊,每个孩子都和我所见过的大不同。我了解到他们已经丧失了太多,种种的不幸,说不清的宿命,注定晦暗的人生,叫他们那么小就懂得压抑控制。他们喜欢一声不响地盯紧了陌生人,看这人会怎样待他。小小的心里存得下任何事,很多不见天日的秘密,他们一生也不会向人袒露。他们大都是颇有“见识”的,眼睛里剜不出去暴戾的刀光血影,某些极端景状绝不亚于科恩兄弟的黑片。一些孩子虽与血色无关,却跟吸毒、贩卖、盗窃、猥亵有关,并且是从小到大,毫无知觉地听任亲人哄骗摧残……总之他们个个都甩不脱阴暗的记忆,个个都有苦楚的童年,个个都是人性扭曲的结果,与他们相处,会觉得离着人类的伤口如此之近——“你不流泪,这世界已经足够潮湿了”!
然而孩子们乖巧懂礼。他们上学下学严格守时,在食堂里飞快地吃饭,利落地刷碗。没有妈的男孩子大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粗,脸上像洗不净似的带一层皴皮,但他们会把食堂的水泥地和池子刷得锃亮。女孩则比赛似的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得整洁,各种小粘贴以及学校里发的奖状活泼喜人地装点着床边墙,尽管每扇床帮上无可遮饰地刷着“保定监狱赠”的红字。
最难忘和女孩小芯的见面。小芯是太阳村头一拨的孩子。十几年前在陕西刚建“世界第一村”时有幸被张淑琴等人及时搭救,现今已20岁,在北京郊区做着一份技工活。小芯白皙而柔美,一双秀丽迷人的大眼睛,假如没有惨烈的身世,她真该去参加红楼梦选秀。我们约在阜成门万通商厦楼上的餐厅里,优雅的乐声隔开楼下的喧嚣。她跟我叙说在太阳村和小同伴的友谊。我努力避免她说家事,因为我不希望,也不需要。他们每个人的背景我已经通过有关资料大致知道了。可是,小芯郁郁的微笑里始终透着特殊孩子的特殊苦味。当她说张奶奶的手比我妈妈的手温暖时,那双好看的眼睛盈满泪水。她忽然憋红了脸一口气全告诉我,她妈妈受坏人怂恿一起杀死了她爸爸,那年她6岁,从小她和爸爸特别好,总是被他爱着护着,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是爸爸把她抱在怀里先哄着后才撂到炕上去……也许因为我和小芯一道抹眼泪,当我们起身下楼,小芯很贴近地依着我,把她小小的手掌放到我手心里温温地拢着。说话时我细看过她那只手,手背印着疤痕,是当年她成孤儿后在深山里给人家放牛打草时砍伤的,一根手指已缺了半个指甲。那么柔软细巧发着濡湿的女孩子的手,像她的心一样,持续不断默默诉说着……
尽管现在已写完这本书,心里那些酸痛仍然很难释怀。他们实在是一群命运太悲苦的孩子,生来就注定了要“失去”。因为这“失去”,他们永远不会有彻底的开朗与欢乐,冻伤的淤痕在心里垫着底,永远都会提醒他们把声息压到最低。
太阳村的搭建,无时无刻不是在严正提醒,生命不分尊卑,博大的爱是没有等级不带偏见的也正是为了这些不幸却仍不失可爱的孩子们,太阳村的搭建成为一个必须。一段时间里,注意力锁定在村长张淑琴这里,想尽可能深入了解一个人生命的轨迹及其奋斗历程。很显然,她的人生比我们强大,她的意志力很犟很硬,铁骨铮铮的。由于社会保障系统尚不健全,更由于各种偏见与阻隔,很长一段时间她实属是“逆着走”,所以饱受争议鄙夷。有时显出很尖锐很“出风头”甚至完全对峙的状态。为此她经常流泪,嗓子总是沙哑的。风风雨雨十几年,始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四面八方的困难,连及她所失去的生活、受到的打击、诋毁,不是文字能够说得尽的,也没必要尽说。
有必要多说的,是作为一群弱势之中自觉担当的带头人,张淑琴究竟为的什么、又是如何地以一种近乎于罗宾汉式的做法,如此执著地将一群孩子从被社会放逐的黑暗中引领出来,并且带动起源源不绝的社会团队。我希望这条跋涉之路,文字已经给出表述。当然仅是表述也还不够,纪实报告的最高使命总是为了影响,影响当下与未来,而非仅止于纪实。所以写太阳村,一方面是要叫大家分享其中大量累积的温暖与爱,见证出一个社会和一个民族的道德水平,发现民间蕴藏着的无穷热能,同时,还应叫大家晓悟太阳村的实践理念,及其所蕴含的意义。
走在太阳村,常暗自里有一种审美的心情,感觉空中仿佛招展着一面炽烈的红旗,一种恢弘的精神在高扬,在呼吁人间博大的爱。为什么说“呼吁”?中华文化涵纳儒家道家与佛家,可谓博大精深,尤其备受尊崇的孔子,既讲仁也讲恕,这是一个核心。可是代表中华美德的仁爱思想在历史进程中一直存在大的断裂,现实中常常难以抵除陈腐俗见。把生命分出等级的“等差之爱”,尤其“文革”中表现为“血统论”,一朝毁弃多少家庭!时至今日,这种荒谬伦理仍有不小市场,提及尊严与权利,总有人振振有词地否认,罪犯的孩子也该生而平等。
因此太阳村的搭建,无时无刻不是在严正提醒,生命不分尊卑,博大的爱是没有等级不带偏见的;何为慈善?慈善就是无分别之心,就是教人平等友爱;永远不能设立一个关于人的优劣标准,而只需要付出热情与关怀。
消费时代,理想依然燃烧;理想,依然是我们生活中的盐
慈善的德兰修女曾经叮嘱她身边人:最好的爱不仅仅是一张支票,而应是面对面的给予和服务,是亲手抚慰照料每一个具体的这一个——“因为我们并不知道那个抽象的人类在哪里……”远程的爱心有时等于无,这是因为太疏离。而那种面对面的给予和服务,在北京的太阳村里随时可见。作为当代社会人类大爱的一个坐标,我看到太阳村越来越显出在当下与未来所具有的普世价值,这点特别体现在义工文化在村里蔚为壮观。很多爱心故事叫人一扫忧郁,乐观地相信,消费时代,理想依然燃烧;理想,依然是我们生活中的盐。
记得一个北方交大的小女生。那天晚上村里志愿者的小屋亮着灯。我推门进去,见一小巧玲珑的女孩独自蜷缩在铺上打手机。然后我们一气聊到深夜。像前些年流行的个人化女性小说中的主人公,她身上散发着叛逆的气息,有些神秘,又很迷惘。她给我讲了一段伤心事,女同学跳楼自杀,因为恋爱失身又失恋,于是就非得寻死,同学们大半夜跑出来在宿舍外面垫了一层层的棉被,可是有什么用?她非找能躲开人的地方跳下去。
“她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我当然很难过,可是我看不起她。为什么那么在乎一场恋爱?失身又有什么了不起?就为了堵一口气把自己的一生都粉碎了,蠢不蠢?”她眼冒泪光,以绝对批判的口气说着,不喘气,一泻千里——“我们混文凭,玩弄感情,比着花钱,几百块钱吃一桌,然后全扔……”深夜无眠,“90后”的小女生跟我这个“50后”毫无芥蒂敞开心扉,她说现在就是想在太阳村多待一段时间,做义工叫她心里舒展,无比快乐:“孩子们太需要我们了,同样,我们也需要他们……”
她这样说,很有代表性。肯定有不少爱心人士和志愿者来帮太阳村,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救自己。我想也许没有比选择做义工更合适的了,因为爱所具有的救赎本质总是双向的。慈善,是现代社会一条最好的自救之路,由善而生纯洁,而生和平,而减少自我意识,解除心为物役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