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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或者背负

时间:2024-01-27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林汉筠  阅读:

  我是一个恋乡的人,自童年踏过家门口的石拱桥,放掉牵着牛鼻的牛绳,到外求学、工作,故乡便成了我生活的影子。无论身在何处,我的心无时不被这两个字紧紧拴住。回忆故乡,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常常想,人生苦短,在几十年的人生历练中,我们也许会走过这样那样的弯路,穿过一座座陌生的乡村和城市,来匆匆去匆匆,生命只不过是时间无足轻重的过客。但是,在这几十年中,故乡永远铭刻着我们的名字,生我养我的故乡一定会是我们生命的胎记,给你孤苦无依的灵魂找到脚踏实地的依靠。世尘浮华,不管你生命演绎的是一条怎样的轨迹,但那条故乡石板路,像母亲脐带般与我的心紧紧相连,总是延续着你的视眼,坚守着你的誓言。

  然而,世事沧桑,故乡已不再是那个纯朴得让你流泪的地方。离开家乡20余年,我探访故乡的次数并不多,故乡的记忆仍停留在儿时的快乐时光,停留在农田、老牛、黄狗与袅袅的炊烟、昏黄的灯光里。然而,经过近几年多次回家的耳闻,故乡,这个生动的词语,已渐渐在我心中元气大伤,我慢慢地感到,故乡的村庄已不再值得我们包容与张望。

  今年清明节,我不远千里,回乡扫墓。乡下只有一个这么大山包,老人过世后原则上会葬在这里,长眠于此。在我的记忆里,清明前几天,乡亲们都争先恐后地来到祖坟山上,磕头礼拜之后,就将坟上杂草清扫得干干净净,后面来扫坟祭祖的乡亲,看着自己的家坟没有杂草,知道是乡亲们整理的,就燃放一挂鞭炮,表示感谢。我也记不清我来这里扫过多少次墓,为多少乡亲的祖坟清除杂草,赢得过多少次乡亲的赞誉。出外多年,我心里一直惦念那些帮我们在祖辈的坟头里扫墓的乡亲。但是,我错了,那天,当爬上高高的祖坟山时已近晌午,登上山来,只见整个坟场杂草丛生,不要说我们家的祖坟,就连整个坟场都是一片杂芜,杂草高过人头,带着第一次回乡扫墓的孩子,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祖父祖母的坟墓。区区一个山包,曾经是清明这一天我们男人引以自豪的地方,如今却少有人来扫墓,即使有一两个乡亲,也是在自家的祖坟上随意地割掉杂草,象征性地放一挂鞭炮就走了。

  在祖坟山的最高处,这里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清泉流出,汩汩地流入下面的一口小井里。井里有水藻、小鱼、虾等,没有野兽、山鸟来侵袭它们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嬉戏。这常常让我纳闷。老人说,这一定是我族先人修来的福!因此,每年清明,我们都要将泉眼井重修一番,让它成为村民到祖坟山扫墓时必去看的一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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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当我寻找童年的记忆,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神秘得不敢抬头的泉眼井,没有了水井,没有了水藻,更没有了鱼、虾,黄土将井头都掩埋了,只留下巴掌大的泉眼,低头一看,这个泉眼怎么也没有记忆中那样清泉石上流了,干涸得早就没有了泉水。

  我默默地坐在井旁,点了一支烟,面对整个家族的祖坟那样惨不忍睹,那样憔悴,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忧郁和伤感袭上心头,我被香烟呛得直流眼泪。

  于是,走下山来,我还想去看看老屋,一路走来,一路伤痛。村前的小河再也见不到清澈的流水,因为河床上升,过去我们天天在这里游水、嬉戏的宽阔的河面,现在只剩一条小水沟了。村子里的屋舍还在,但显得那样寥落和孤独,大都是大门紧闭,有的铁锁已生锈。偶尔看到屋顶飘上几缕青烟,上前叩门一问,都是老人和小孩,青壮年都去外面打工或者移居县城了。那座曾经是村里的第一幢红砖屋,现在已是断垣一片,那残墙上长出了一株很大的芦苇草,在风中招来飘去,仿佛诉说着昨日的辉煌和今天的寂寞。看着那株芦苇草,我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沉重和痛苦。我每走一步,心就紧缩一次,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我曾津津乐道地向人介绍我的故乡:那里悠悠小河,那里清新空气,那里纯朴乡风,让久住城里的人都不敢相信。当你走在我们村里头的小道上,看到丰收在望的庄稼,你的心头一定会豁然开朗,一幅“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的“过故人庄”图会映在你心头来。

  我有一个堂兄,他在离家100多公里的市里工作,每次回家,他都要在村口石拱桥桥墩上坐上大半夜,他说再怎么走,也走不出这个小石墩,坐在这里才有归属感。堂兄在一家国营企业工作,一家大小都在市里靠他一人的工资养活。我发现,他每次回来都是那套麻色工作服。在一次饭后,堂嫂告诉我们,堂兄确实舍不得花钱买衣服,他一年四季穿的就是工厂发的工作服,但是每次听说家乡有人要办红白喜事,不惜花费数十元的车旅费,甚至要向领导好声好气地请假,千方百计赶回来。他说,只要回到家乡,城市的嘈杂和喧嚣,以及工作上的不顺心,都会被那股来自山间的风一吹而过,睡久了沙发床,坐一下这个石墩,就会感到什么叫牵挂,在老家,哪怕蚊虫再咬,也感到一种安稳。

  父亲在世时,经常告诫我:离开村庄并不是代表你的心就离开村庄,而更应该关心村里的人和事,乡亲们讲究的就是“情义”两个字。后来我离开那故乡,远征千里,开始了浪迹天涯的生活,才真正理解到父亲这句话真正的含义。在他乡,无论我在外生活得有多艰辛,但只要有乡亲们求我,我都有求必应。我在外十几年,为回乡的乡亲筹回家的车旅费、为困难的乡亲筹款,宁愿自己举债也不愿乡亲们受委屈,如此借出的不止五万,现在至少还有三万元收不回来。记得有一次一个老乡找到我,说不想再在外面打工了,想回家读书,希望我能出点主意。尽管那时我正在筹钱购房,手头正紧,但还是将向人借来房屋装修的几千元给了他,希望他能好好地读书,取得好成绩来回报家乡。我总认为,能为乡亲们帮上忙,说明我在乡亲们心中的位置。久而久之,好多人竟然有了依赖之心,不管认识不认识,动不动就问你要份好工作,我硬着头皮帮他找到工作之后,过了不久,又遭遇他们跳槽的后续工作,从来没有听到他们反省自己,倒是一个劲地坐在你的家中,要你帮忙解决下一个工作。更有捉摸不透的是,一个乡亲借到我的钱多年不还,竟然还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他家风水好,花点钱又不会穷到哪儿去。

  300年前,村里就了棵桂花树,这是我们村的骄傲。每到九月重阳前后,满村桂花飘香,让人流连忘返。树下正是纳凉的好地方,树下的石头被我们这些人磨得溜光。曾有朋友随我到乡下,看到数十人坐在桂花树下,他还误认为我们村正在开会呢。

  但是,时过境迁,这次回乡,却看到另一番镜头:夹在树里的石头被挤出,树下被数十代人磨得溜光的石头不见了,枝叶遍地,污水横流,整个树就像病入膏肓的垂危老人,等待最后一息。

  我没有权利说乡亲们,毕竟他们也要像我一样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但300多年的遗产,如果这样倒下的话,我们岂不愧对儿孙?看着那棵摇摇欲倒桂花树,我无语以对。默默地坐在树下,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默默地点了支烟,想着好多好多在这棵树上的童年往事,任凭烟头烧疼指头。

  “朝门”,是我们乡下独有的一道风景,也是村民们聚会的一个地方。哪家有红白喜事,都会在“朝门”上叫上三声,乡亲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前来帮忙。今天,朝门边同样聚集了很多人,有一个曾在我手头借钱至今还没还的,他拿了一支中华烟,兴高采烈地讲着在外的风流韵事。他递了一支烟给我,说:“近来发点小财,大哥,你看49个号,被我选中了一个,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怪只怪我那死婆娘,她死活不让我买,我偷偷地买了十元钱。这不,这次回家扫坟的车费钱不是出来了?”

  “你买六合彩?”我没有接他的烟,抬头问他。

  还没等我讲完,另一个留着黄头发的小伙子(我出外多年,村子里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差不多都不认识了)挤了进来说:“昨天身上只有十二块钱,可是我看中了特码是22,于是就押了,一押就中。哎,要是我多押点就好了。”他沾沾自喜地掏出一沓钱来说。

  这时,一个修路工人模样的人来了,他去村里头找村主任,要村里拖欠的修路款。

  家乡这条小山村与外界的联系,主要是靠这条蜿蜒曲折的公路。这条马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修建的。那时候,因为家乡大建房子的缘故,经常有大大小小的车开来开去,乡亲们上街一般不要坐公交车,搭顺路车就可以了。现在就不同了,平常除了一个村民买了台报废的中巴车外,基本上没有什么车可以进来。

  对于修家乡这条路,早在好几年前我就动员过,也动用了自己在县里的关系。一名分管公路建设的副县长答应,只要我们村里打一个报告来,立马办理有关报批手续。我将这个消息报告给在家里的乡亲,希望他们以村委会的名义打一个报告时,却迟迟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因而修这条公路的事不了了之。我可气可怜的乡亲,让一个好好的机会白白地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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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年,村里再次提起要重修这条路,但都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人带头捐资修建。记得有一次,妻子正在县城建房子,村里有一个老同志,来到正在忙碌的妻子身旁(他根本不认识我的妻子),待确认妻子的身份后,告诉妻子家乡村里准备修公路,要妻子准备5000元钱给他。妻子十分纳闷,你无凭无证为何要我们出这么多钱?那个老人说,因为村里只有你们一家在县城建房子,你们家有钱,所以你就得出5000元。妻子问他,这是村里的规定还是你个人的主意?如果是村里的规定,你就得给个方案给我们,如何修路,集资款如何使用,如何集资都要道个清楚明白,这个老人却答不上话来,无功自退。

  路是要修的,修路的钱也一定要集资的。我们出门在外的游子,没有时间出力,出点钱理所应当。但是面对他们的表情,面对他们不惜代价从事无谓的赌博,我真不知道要捐多少钱为好?

  每一个乡村都有自己的风情,都有自己的精神,每一个乡村是游子梦想的家园。家乡因一条清澈的河水闻名乡里,记得一次在县里开会,与一个老同志坐在一起,他一听说我来自这条村就立马说:你们有一条好水呀,你们村里做的豆腐真是好吃。一句话,让我高兴了好多天。今天,站在曾引以为豪,现在伸手就可以抓到对面杂草的小沟,这条当年妈妈她们在这里洗衣捶布,我们在这里游水嬉戏的小河,今天连两只鸭游过都会搅起一池浑水的小沟,仿佛支撑自己的精神大厦忽然坍塌,我的浑身都软了下去。我游移不定的目光,飘过斑驳的红墙和迎风摇曳的芦苇,发现了屋前儿时自己亲手栽的桃树正开着花,尽管树枝被人砍得不像树样,但毕竟是满树粉红,透露着些许春意。树上一只百灵正婉转地叫着,这久违的叫声,给我这个游子有了些许慰藉。

  我知道,我的身已铭刻着故乡的哀愁,背负着故乡的些许期冀,如走过田埂上的那头老牛,遥望远方,杂草缠绵,风尘漫漫,道路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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