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点,我沿着台北最繁荣的忠孝东路四段散步回家。大部分的商店都打烊了,只剩下少数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还有明亮的灯光。
这时候,一个荒谬的景象在我的眼前呈现出来,已经打烊的商店家家拉下来的都是密不透风的铁卷门,这些铁卷门全是没有生气的灰蓝色,由于年久未曾油漆,大多斑驳生锈,露出里面的铁锈。有两家新近花费千万装潢的商店,也不例外。
这真是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号称已经是国际性都市的台北,商店的经营者可能花费数千万元做装潢,却舍不得花费数千元来油漆自己的铁卷门,而铁卷门这样的东西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竟然已成为台北,甚至台湾景观最泛滥的东西。家家都是铁卷门,家家的铁卷门都是蓝色,绝大部分都生锈,这种生活的齐一与同质,真是令我感到惊奇。
在铁卷门之上有铁窗,大部分也是单调而生锈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铁窗与铁卷门并不能保障安全,它更精确地说应该是种心灵的自卫,或者是表达了在台湾的人民没有真正的安全感。在罗马、巴黎、伦敦、纽约、东京这些国际性的大都市,治安不见得比我们好,也没见过人装铁窗铁门的。可见我们长久以来是居住在一个多么丑怪的城市而不自知。
装铁窗铁门也就罢了,几乎没有人愿意在上面花一点心思。我常常在想,铁窗虽然是单调乏味的东西,如果有很好的设计,可以使它变成很现代的花坛,或者甚至不觉得它是铁窗。铁卷门也是如此,镂空雕花之后感觉就会完全不同,或者把它当成画布,提供给艺术家创作,或者让小学的学生来作儿童画,那么,在入夜以后和清晨之前,整个城市都会有鲜丽的色彩和无所不在的美术教育了。
工地,也是台北的奇景。大楼鹰架上一放就是几年的看板,捷运工程围堵了整条道路的铁板,这都是城市最好的画布,但是从来没有人去正视或处理它。一整个城市到处都变得非常丑怪、单调、机械,没有一点想象力和创造力。
天桥也是的,在我居住的地方就有几条架在马路上空的天桥,它们没有一丝颜色,也未曾有过设计,它就灰蒙蒙的搁在那里,呆滞、没有美感。地下道和天桥是同样的东西,它的灰黯、冷寂,没有色彩,也一如天桥。
其实,在我看来,台北到处都是画布,都是文化美感建立的起点,问题只在于我们根本不想美化这个城市,就像懒于在自家商店的铁卷门花心思一样。
我们的美感教育逐渐在背离生活,成为一种荒诞空洞的东西。我就知道有的企业家花上数百万美元在国外标购艺术品,可是他自己的办公室连一幅画、一个盆栽、一束鲜花都没有。有的富人花上数十万元买一个田黄或鸡血印章面不改色,可是走到百货公司,却没有眼光挑出一个具有美感的茶杯。开百万名车出街的阔佬,很多人家里还挂着外销画和美女月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台北流行茶艺馆,这些消费奇高的茶艺馆都十分讲究装潢,动辄千百万,尽一切可能把它做得像从前乡下的茅房,茅草盖顶、旧的竹帘、粗俗的桌椅,再挂上几盏昏黄的风灯,认为这样是乡土风味或中国风味,我每次走进这种地方就仿佛闻到了当年茅房的气味。
在台北喝茶是世界最贵的。喝咖啡也是世界最贵的。我去过几家一杯咖啡两三百元的店里,也是以装潢取胜,但墙上挂的是拙劣的古典主义仿作,桌椅则是欧洲著名设计师的仿冒品,拿这样的装潢,来卖一杯咖啡三百元,不知道理何在?
而在忠孝东路上,不管是大百货公司、大饭店,或是小的服饰店、咖啡屋,似乎都流行装潢,每隔一两年都要大肆装潢一番,这样的事可以从两个观点看,一是经营者和设计者的眼光短浅,二是没有人想要经营一家有品味的老店。于是整条街都是浮浅、骚动的,随时都在变化、装潢,缺乏大城大道(像巴黎的香榭里、纽约的曼哈顿、东京的银座)那种宁静庄严的气派。
我们的社会泛政治化、泛经济化,是造成美感失落的原因,创造力衰颓、想象力窒塞、欣赏力空洞、生活力贫血,现在可能还看不出台北的将来,不过,生活在空气浊劣、交通阻塞、人心焦虑的地方,如果连一点回旋的空间都没有,还谈什么将来?现在就很痛苦难过了呀!
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生命里有许多看来是无意义的、像美感、像游戏、像创造与想象,可是倘若没有这些,我们每天踽踽街头,就更感觉到前景的彷徨与渺茫,好像夜暗时台北闹区的街头,单调、苦闷,没有生气。
我们需要的不是计划,也不是等待,而是实践。就从每天拉开和放下铁卷门时开始吧!是不是愿意给点色彩呢?不一定是名画家,家里在读小学的孩子,不就是最好的画家吗?让他试试。
正这样想,我走过一个社区公园,看见四个庞大、丑怪,被称为“外星宝宝”的垃圾桶,使我忍不住叹息,这是世纪末最难看的产物。如果我们的环境保护和卫生工作都由一群没有美感的人为所欲为,城市文化还有什么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