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自然文学写作,从《山海经》开始分野,兽面人身的神话开始退隐;从庄周、《诗经》自然之道开始,再到绚烂的唐诗宋词、明清小品,中国文学每一次带来刷新的认知都与山水自然紧密联系,这些正典创造着中国人的处世态度和审美方式,它对意境和情景的统一,自然和人的精神的合一都有自己独特的创造。
写作从个体经验开始,从故乡地理认知出发,随之,不断地从伦理,宗教,社会、历史中挣脱,作家终其一生的理想是做一个人,并与其抗争、挣扎、忘返、决裂。在来不及离经叛道时获得独处,在世故中获得尊严,在自然中获得寄情。又在生机勃勃的大地,我们获得了神秘力量——图腾、药理、天道、神性,并且被这种自然的力量笼罩、左右。
从法道自然,天人合一,到沧海桑田,祖先每一步充满未知和变数,它记录并修正了我们的来路。今天,我们走在他们过往的路上,在同一条路上,他们也布下陷阱,这些文学的经验和路数,也考验着我们,是否正合时宜。或者说,自然与我们发生如此紧密联系从未改变,那么,他们创造的文明和精神的依靠,创造的神话,典范、诗教和人伦,并且给它们命名,这了不起的创造在古典中,我们从自然中辨认出藏有的时间纹理和文明碎片。
我们需要身体力行,回到曾经的时间里、大地上、天空下。
现在面对的是曾经建立的那套话语,正被肢解,被正面对抗,被蜕变,这是现实。
自然的对面是荒诞的人类社会,自然成了一个动态的变量。
相对于人类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人与自然的和谐审美却奔向远方。人类如何更宽阔地保持对自然的敬畏,又更好地在大地上栖居,从塞尔伯恩的《博物志》,吉尔伯特·怀特的《醒来的森林》、米·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及梭罗、约翰·缪尔、奥卢梭的书写来看,我们对自然的审视和认知,依然是一个旁观着的亲历者。
再看时下繁纷的自然文学写作,他们多是乡村书写者,或游记地理作者,带着偏执的科普资料图解自然风貌、时令、环境和特性,然后制作出文字标本,标准化作业。
我理解的自然文学写作,是一个作家超验想象的部分,在自然博物以外,它是文学、历史、哲学以及科学的结晶。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自从人类文明的诞生起,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外,割裂的关系一直存在于厌世、避世和入世的矛盾纠葛中,这也是现实。今天的自然文学写作,还缺乏重要的反思的力量。
宗仁发说,当今世界若把自然文学视为人类自我拯救的一种精神方式,也不为过。
这是一种人文价值的理想状态,人类在一草一木,飞禽走兽,山川沟塬,找寻相处的平衡。我们在反思工业时代以来,人类的冒进造成的自然破坏和环境污染,我们深受其害,此时,我们更需要遥望(心向往之)、拥抱和回归自然的生态,这是一种姿态,也是过程和选择。如此,自然文学本质是美的力量呈现,是一种形而上学,能思接千载,文达八荒。它不是单向的关联,而是某种互文的关系;不是狭隘的偏执,也不是对立的孤立,它是人与自然的融合的观照,对伦理、哲学、民族、人类社会以及人文的整合,动态而为,纵横交错,其实它是关乎人类如何在大地诗意栖居的诗学命题。
自然世界是人类物质和精神的母体,宗教和神话都来自最初的古老的大地,神性——神性也是自然文学书写的要义之一。由此,文学表现人性的尽头将是神性。神性是对自然的想象产生幻想和信仰的结果,反过来也是人类支配自然力量的方式。
只要人类的困顿还在,我们就会在自然中遇见神。
读李达伟的《苍山》,被他继续命名的苍山,我的想象力被他的文字激发,我仿佛站在他的苍山之中,成为树木,成为石头,成为雪,成为溪流,成为花朵、成为碑、化为时间,永远附着在苍山上,也没有刻度,没有丝毫占有它的欲望,我愿意成为苍山自然的部分。通往苍山所有的东西都是柔软的部分,我也是。
吴佳骏的《我们忘记了许多事情》探讨的是人与自然某种神秘的关系,他已化境为物,作为肉身的他们,如何化解自己的困苦、疾病、苍老和死亡,这是人类精神存在的古老命题,我们感到无能为力时,神性产生,幻想产生,我们的期待产生,如在黑暗的夜晚,天空有了星星闪烁之名;又如在灼热的白昼,天空有了乌云遮掩之名。
因此,我们还在人性和神性之间来回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