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是我小时候的好友,那时,我与小布经常一起上学,放学后就断不了跑进小布家,享受她母亲端上来的一碗酽红的大叶茶,去喝小布奶奶做的金黄的玉米粥。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家除了有一棵古怪的洋槐树之外,还有高达堂屋宽敞的院落。我常盘坐在她家门厅里的蒲团上,往屋子里偷偷张望,果然看到电影里才有的那种古色古香的家具,我想象着这里最早应该是一所深宅大院,只是年深日久让它显得如此的陈旧。
小布喜欢吃全面的锅饼,我就让母亲买了锅饼换她的煎饼吃,煎饼是地瓜面的那种,吃起来有点甜又有点酸,卷着用香油调过的切成条的老咸菜。咸菜条每一根每一丝都切得十分讲究,不知是谁的手艺。它让我想起小布清瘦的威严的祖母,她纤细的手握刀柄的样子在老咸菜上轻轻地弹动。老咸菜丝油汪汪黄灿灿香喷喷的,一看就知道是经了淡淡香油花儿浸泡过,让人垂涎欲滴。
小布的奶奶曾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女儿,和小布的爷爷好上后无法挽回,小布奶奶的娘家才把小布奶奶嫁过去。有钱人家自然是少不了陪嫁的,除了现有的房子和土地,嫁妆中也可能有金银财宝。我和小布上小学时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我们没吃过老人们吃过的苦头,不过我们还接续着过粗茶淡饭的日子。小布家很会过生活,这与她家的传统有关系。我记得当大多数人家口粮不够吃时,她家里仍能喝上一些玉米面糊糊,偶尔包一顿白面粉掺‘的瓜面水饺。
小布的奶奶也很懂得朴素节俭,每顿饭都在稀汤里掺一些蔬菜,有时是集市散去之后拣到的菜叶,有时就是地里挖来的野菜。春天初来的时候,蔬菜断季,集市上是没有得拣了,各家各户窖洞已经揭然一空,野菜也几乎没地方去挖,小布的奶奶才不得不从粥里减少了这道程序,少了掺蔬菜叶子的玉米面糊糊,开始在每一个人的碗里清澈见底照得见影子,大家这才发现,小布家也同样是捉襟见肘的家境。
为了等野菜下锅,会过日子的奶奶天天眺望院中的那棵洋槐树,这样瞅着瞅着,好像就能从枝头瞅出几朵花来。’果然不久槐树真的开起花来,不光有一嘟噜一嘟噜的白,更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香。小布的奶奶一边跷脚乐着令人打槐花,一边拍手笑着自言自语:怎么就赶上不景气的年份?小布的父亲就在小布奶奶的自言自语里带领全家上树打槐花晾在天井里的苇席上。此后每顿饭里不但又有了挖来的野菜,还有了玉米面里掺杂着槐花的槐花饼,焦黄的玉米面被满满的星绿点染,不仅好吃而且还非常好看。
小布家的洋槐树的确是很神秘的。树木分枝砍权,本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可是小布的自家人折树枝不会流汁,而凡有外人折它就会流汁个没完,所以村里人觉得这棵槐树有不解的秘密,虽然无人不对这棵槐树能救需时之炊而羡慕而十分的敬畏,但仍不敢上前摘取一叶一枝。每当槐树开花之时槐树的树冠都涉过墙头到小布家的院墙以外去了,槐枝覆盖了院墙以外的大街和小巷,就是这样那花也一点不见减少,从花开到暮落整个枝头完整无缺。
据说,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曾绑了小布的爷爷捆在树上拷打,想得到村里抗日队伍的消息,小布的爷爷宁死也不透露半句。伪军向老槐树开枪恐吓,谁知树身竟流出掺血一样粉白的汁来,汨汨不断。当翻译官把这一怪异现象汇报给日本人,当官的日本人向古槐鞠了一躬,又对着旁边的一把太师椅恶狠狠砍了一刀,这才满腹疑惑地离开。多少年后,我在一位喜欢收藏古董的文友家里喝茶,看到一对太师椅古色古香的不同凡响,其中一把扶手上面留有一块刀砍的痕迹。它的典故出处和当年我听说的毫无二致,流落于此的原因是他的原主人故去了,少主人全家也已经移居外地。难道少主人就是小布吗?
我记得,小布的几个伯伯都在北京工作,凭着这种优越的家庭,小布的生活很有点欢乐,不少吃不少穿,还能和同龄的孩子一起读书。我们想不出小布的不高兴出自哪里,小布的心事从来也不让我们知道。听说小布因此挨了父亲的打。小布家的女人都很温软,惟有她的父亲是一个倔老头,可见男人大小都有点粗野的性格。小布说她很想做一个男孩子,这样她可以爬树也可以去摘花。凭什么女孩就不能上树呢?小布肯定是想学她的哥哥,也想上树摘槐花却遭到她父亲的打骂。小布的奶奶说,不让女孩子上树是老一辈子的规矩。
可是,这个规矩她不就破过了?我们都私下议论小布的奶奶,当年是谁不让出嫁而硬要嫁给小布爷爷的?不过以事论事,小布不能上树这是她家定的规矩,谁说也是白说。我们越是白说,小布越是握紧了拳头。终于有一天,小布还是趁人不注意时攀上了那棵洋槐树,在那上面很是得意地足足呆了几十分钟。第二天小布没来上学,眼看第三天也没有来,老师慌了,问我,你和小布是最好的,为何你来上学她却不来上学了?我摇摇头大惑不解。
大惑不解的我也很纳闷,回到家就去问大人,家人说你们老师也真是,有这样的问法吗?你上学为何要和小布拉上攀扯呢?小布要是病了,犯了什么事,不去上学,难道我们也不能上学了不成?我心里老想着小布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大人因为生气,也不让我去看小布。就这样,一个晚上我都在做梦,梦见小布来找我上学。我听母亲跟父亲在床头边嘀咕,这孩子的胆子太小了,这么点小事,就禁不住老想着,所以容易做梦。
我不是害怕,我是担心小布,小布不上学,我也好像失去一半的魂魄,整天无精打采的。我太内向,又是外地迁到那村去的新学生。我的母亲是从一个村才调到另一个村里的,小布的母亲就是在我母亲的指导下做村里的某些琐碎的工作。除了小布,我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也拒绝与小布以外的所有人认识。好在第四天老师不再问我,小布的事也就没有人再去关注了。直到中年之后我还渴切地设想,假如那天能有一个现代化的电话,一个电话就知道小布的下落了。
小布其实也没有什么,她之所以不去上学,是因为上树时不小心剐了一下,腿上流了很多血。那天,她一边从树上往下溜,一边看到她身上的血,从两腿之间一点一点地浸透出来,小布吓坏了,不知缘由地就哭了起来,顿时,人也从一个男孩子性格十足的人变回了女孩子,一下子没了往日的胆气。身无片力的小布一下从树的高处掉了下来,重重摔倒在地上。这一摔,小布的身上更是沾满了鲜血,殷殷还不断地从某个部位流出来。
大家一起责怪起了洋槐树,小布的奶奶慌忙拐着小脚走到水缸面前,用黑瓷碗盛了一碗水放在洋槐树下面,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为小布的伤口祈祷,还是对洋槐树的责骂。后来只有这样一句传到村人的耳朵:这棵树,无论如何女孩子是上不得的呀!小布的奶奶悔恨交加,怪自己一眼没瞧见小布,就让她偷自上了洋槐村且爬上了高枝。小布哭,小布的母亲也哭,小布的奶奶骂自己人老无用,最后她痛心地叹悔:这孩子,摘的是什么花哟!
小布的母亲把一条洁白的纱布,包扎在小布沾满血的腿脚上,缠着绕着突然小布的母亲不哭了,她悄悄和小布的奶奶说了声什么,小布的奶奶也不对着大树祈祷了而是念了声“阿弥陀佛,”一家人由惊悚怨气到默默为小布打理着什么。小布就在那个时间安静地睡熟了,她睡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第二天小布没有出门也没来上学,以致老师都为她着慌了。
小布的事过去得久了,也就没有人再问了,再说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在村里爬高跌重的事经常发生。只是小布从那时起开始变了,到第二个月后,小布的性格情绪变化更是很大,最明显的变化是讨厌和学校的男孩子讲话,平时爱打爱闹的同班同学也变得生分了。有次小布神秘地和我说,你也爬一次洋槐树吧,我给你看着,保管不让人知道。我不知道小布为什么让我上她家的洋槐树,我摇头,不答应,她家里大人都不让她上洋槐树,我上去了,难保不让她家里的人知道,也会怪我没有规矩的。
可是小布好像生气了,很长时间不太理我,上学的时候,走进教室离得那么近,脸也不冲我看一眼,反而和比我们大一些的同学接近了,她经常和她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悄悄话说个没完,而我这从小和她要好的朋友,仿佛在她面前都无话可说了。小布不理我,可我还是想和她玩,于是就巴结地上前叫“小布”,小布惊吓似的抬抬头,也莞尔一笑,脸庞红红的了,像极我们作文时惯于描写的“红苹果”。
第三个月,这时候小布家的槐花早就凋谢了,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回,小布是不用让我上树了。有一天,小布迟到了,迟到的小布,红着脸进了教室,临坐下时,小布用手甩了一下胸前长长的辫子,让它乖乖从前胸绕到后背上去了。同学们都眼望着小布,小布变得超级大方起来。她坐下,抬头,看着老师一笑,然后再往四周打量。恰好这天,我们班的班长转学,小布成了初二班的新班长。
为了接近小布,我在那个夏天决定跟她去爬洋槐树。她的奶奶早就不忌讳女孩子上树了,自从小布爬上了洋槐树,这个家规也就算彻底地被打破。小布终于对我眉开眼笑了,她带我先喝饱了水,吃了一顿她家里的玉米面饼,然后我们各自在腰里系了一根绳子,据她说,这样可以保险,以防从树上摔下来。我点头,表示知道,在好些图画书里,我也看到过解放军叔叔攀登悬崖的时候,腰里系着根绳子。
可是,小布,绳子的一头系在我们的腰上,但那一头,我们怎么处理呢?小布不说话,蹭蹭的几下,她在上面,我在下面,顺序一起往树上爬去。两脚一蹬一跄的,笨拙的身体也不会往上弓,费了我们很长时间,才爬上三米多高的树杈。树下面,看得清外面的人来人往。我想,如果有人远远看去,肯定说我们两个像两只不会游泳的青蛙。青蛙可不就这么一蹬一跄游水的?不同的是青蛙是在池塘里,我们是在旱地上,在树上。
两个一般大的女孩,终于挑战般地,爬上了那棵三人多抱的洋槐树,可惜什么事氆没发生,没有从树上摔下来,也没有流血事件。我们坐在树杈上看外面街上的风景:吱扭推车的大人,头大四肢短小的小孩子,罗锅着的吸旱烟的老爷爷,弯腰捡拾地上什么的老奶奶……当我们从树上下来,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已过了晌午,肚子里的饭早没了,也饿了。下午我吃了一顿饱饭,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睡了一小会儿,小布就又来找我,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什么感觉也没有,小布惊讶地望着我,呆呆看了半个多钟头。
那天晚上,小布在我们家看一本书,这本书是我父亲新近给我买回的。小布坐在我家唯一的那只矮竹椅上,目不转睛看得入神。别人家的竹椅,坐在上面都吱嘎吱嘎乱响,唯独我们家的那只竹椅,温顺柔韧地承受着坐在它上面的重量,我很珍爱它,曾在扶手的一侧刻下一个记号:这是我家的椅子。又怕人家看不见,特意用红笔描了几下。等小布走后,我看见在竹椅的姜黄色的细篾上,现出一抹深红的残痕,并不十分醒目,就像盛开的梅花一样,盛开,落了,留下残存的半朵,可又深渗竹篾的缝隙。深谙人生的三姐悄悄告诉我们说,那是女人的血迹,小布肯定有事了。
花瓣一样的血迹,是由三姐洗掉的,游蛇一般的丝缕,洇入村外的清澈的汶河。正值高梁在河岸上开花,浆液的芬芳,淹没了二姐手中的秘密,也淹没了黄昏里的夜色。她并没有跟我们说,那血为什么是女人的。整整半年,那张竹椅我都没敢再坐一下,恐怖,好奇,心慌,羞涩,仿佛坐上去就会沾染了什么。我相信那朵梅花一样的血迹,与每个少女都有内在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就常出现在我百思不解的梦里。十三岁的我拼命躲避着也抵制着,然而每个如花的少女,不都像小布这样的年纪兰蔻般的悄然盛开的?值得一提的是,小布和我同岁,她的生日是1968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