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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谣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迟子建  阅读:

  因为有了云,天的日子过得就不寂寞。

  在卓霞眼里,天就仿佛是个大博物馆,它的藏品呢,是变幻无穷的云。你从清晨的云里,能看出明黄色的碗;从正午的云里,能看出雪青色的瓷瓶;而从傍晚的云里,时时能看到嫣红色的盘子。天推出的藏品一天一个样,就说碗吧,昨天是气派的高足碗,今天可能是朴拙的笠式碗;瓷瓶呢,昨天是长颈细口的,今天则是圆腹葫芦颈的。盘子就更不用说了,昨天是深口的菱口盘,今天可能就是浅口的菊瓣盘。一到夏天,卓霞做活累了的时候,就喜欢倚着布店的门,痴迷地望上一会儿天。有的时候,她看上了其中一只瓷瓶,便想若是有神手能给取下来,插花于她的屋子,那该多眼亮啊。可惜天上的宝物,可望而不可即。

  这天下午,卓霞正望着云,一阵嗵嗵的脚步声传来,跟着,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说:“霞子,不用望了,天气预报说了,明儿还是个晴!”

  这女人声音略微沙哑,听上去很生,卓霞虽不熟悉这声音,但熟悉那称谓。只有父母,才叫她“霞子”啊。在这之前,有片长条形的白云,飞着飞着,云头突然耸了起来,簇成个毛茸茸的团,跟着,云尾抽丝般地甩出一道白。卓霞正诧异着,云的腹部又斜斜地荡出四条曲线,像是狗在奔跑时的腿。卓霞在心中叫了一声:这不是堂堂吗!它是不是知道主人还惦着它,才现出形影?卓霞看得惊心动魄时,被人搅扰了,本来就不快,再加上低头一看,来人竟然是继母,便恼上加恼,跟她说话时当然就没有好声气了。

  这女人矮矮胖胖的,圆脸,齐耳短发,黑红的皮肤,穿一条深蓝的长裤,一件黑地带朱红暗格的短袖衫,手中搭着一条灰色涤纶裤子。一进霞布,她就理直气壮地把裤子丢在缝纫机上,说:“这裤子你爸现在穿着太肥了,你给改瘦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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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再婚才两个来月,瘦了有十几斤,不过他的精神看上去倒不错,见着人总是乐呵呵地打招呼。母亲在时,卓霞每周都要回娘家一两次,自打继母进了门,她半个月也不回去一次。

  卓霞用埋怨的口吻说:“我爸这两个月瘦得快成人干了,谁见了看不出来?你也不知道做点有营养的东西,给他补补。”

  继母本来和颜悦色的,卓霞这一说,她来了火气,说:“好吃的轻了给他做了吗?鸡汤,排骨,鱼,饺子,我是一天换着样儿给他做,可他都吃给鬼了,自己不长肉!我有啥招!”她顿了顿,放低声音,说:“他要是不改那个毛病,我看他就是见天地燕窝鱼翅也不行!”

  卓霞狐疑地问:“什么毛病?”

  继母一屁股坐在紫檀色的长凳上,叹了一口气,用手摩挲着光滑的凳面,犹豫着,然后抬头看着卓霞,终于抹下脸说:“你爸六十来岁的人了,晚上还贪吃那一口!我要是不依着他吧,又怕他生气。你说他这把年纪了,好这个,能不瘦吗?幸亏我比他小个十来岁,还受得起,他要是找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干老太婆,那不正等着离婚啊!”

  卓霞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说:“他、他、怎么、这样!”

  “要怪,只能怪你妈。”继母说:“你妈比你爸大,女人又比男人老得快,所以你爸告诉我,你妈死前的几年,早枯了,在这事上一直旱着他!我这人命苦,原想着老爷们没了后,跟你爸搭个伴儿,互相有个照应,哪想到还得伺候他这个呀。”继母一旦说开了,就无所顾忌了:“霞子啊,我是过来人,我可跟你说,你将来再找,不能找比自己小的男人,等你岁数大了,养不住他哇。男人都是属猪的,有食儿就吃!女人呢,属猫的,挑着食儿吃!”

  这话把卓霞逗得“扑哧”一声乐了。

  继母见卓霞有了笑影,便说:“我今儿来,不光是给你爸改裤子,还有个事儿想求你呢。”

  卓霞问:“什么事?”

  “你哥哥不是在秦皇岛吗?”继母说:“你也知道,我不像你妈有工作,北京上海青岛广州的都去过,见过大世面。我这辈子,就去过一次城市,还是五年前俺男人得癌症时,为着到哈尔滨给他看病去的。那种情况,哪有心思逛呢。我这辈子,最想看的就是海了。我想趁着天好,让你爸带着去趟秦皇岛。可是我也知道,你们兄妹,都不喜欢你爸这么快就找了主儿。你看,你能不能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俺们去一趟?不多麻烦他们,住个三天五天就回来。其实,跟你爸登记时,他答应过,说要带俺去秦皇岛蜜月旅行,可是结婚后,老东西就变卦了,是不是嫌俺拿不出手啊?你放心,我在家里穿得寒酸,出门也知道拾掇自己,我有一条真丝的黑裙子,还有一件蓝地白花的府绸上衣,簇新簇新的,到时都穿上。实在不行,你再帮我做套好的带上,行吗?”

  卓霞一想父亲居然还打算蜜月旅行来着,刚压下去的火,又起来了。她说:“我爸既然答应过你,你还是跟他说吧。我哥最近正闹心,因为海产品药物残留超标被曝光,他的海鲜生意一落千丈,你们去了,恐怕也看不到好脸子。”

  “那咋办呢?”继母失神地说:“要不俺们自己出钱住店去?就怕你爸的脸儿挂不住啊。”

  “能看海的地方多着了。”卓霞说:“大连、青岛、威海、烟台,去那些地方不是一样吗?”

  “那些地方不是没儿子吗!”继母顶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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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又不是为了看儿子,不是看海去吗?”卓霞咄咄逼人地说。

  继母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跟卓霞斗嘴了,她起身说:“你爸的裤子快点给改好啊,我后天来取,他爱穿这条裤子。”

  “最近活儿太多,得挨排来。要是改,一周后才能取回。”卓霞说完,看了看继母,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还有,挽个裤脚三块钱,改裤子要拆线重缝,费事,得收十块钱。”

  “你这当闺女的,给自己亲爸做这点小活儿还收手工费?你不怕传出去,拉林人会笑话你?”继母提高了声调。

  “我妈活着时,我爸的衣服,都是她做。改条裤子,在她眼里不过一眨眼的活儿,才不会来麻烦我呢!”卓霞轻轻一笑,说:“要是改裤子的事儿传出去,拉林人笑话的也不是我,而是你啊!”

  继母冷笑了几声,没反驳什么,而是从容地从裤兜里摸出过滤嘴香烟和打火机,点着一棵烟,猛抽了几口,然后一把扯过那条裤子,用香烟头,去烫那条裤子。府绸面料一遇到火,就魂飞魄散,香烟头在那上面,一戳一个眼儿。一忽的工夫,裤子就千疮百孔了,像是长了麻子。继母把裤子搭在肩头,拉着长声说:“谁让你爸看上了我这个笨婆娘呢,露肉的裤子,他也得穿啊!”

  继母扔下烟蒂,一脚踏上去,碾了又碾,仰着脖子离开了。

  卓霞呆呆地看着被碾扁的烟蒂,哑然失笑。那个烟蒂看上去就像一只黄蝴蝶的标本,向她讨还青春似的,怨恨地看着她。卓霞想起今晨有只花狗,遗在花烛巷里一摊屎,便拿起笤帚,越过门,一直将它扫进那里。打发完烟蒂,卓霞也没有做活儿的兴致了,她提前关了店,打算着买顶蚊帐。家中安有纱窗,可是狡猾的蚊子,在开门的一瞬,还是会顺着门缝溜进屋子。蚊子天生是做侦探的料儿,你关了灯,它就像一架夜航的战机,嗡嗡叫着向你进发了,可你一旦开灯寻它,它又悄没声的,带着一脸的鬼笑,不知躲哪儿去了。找不见它,黑了灯再睡,可没等睡实,它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一只蚊子,足以撕裂一个温存的夜晚。

  一般来说,男人是不招蚊子的,可是刘良阖恰好相反。真是怪了,入夏以来,他每来卓霞这儿一回,身上都要被蚊子叮咬几个红点。卓霞其实不喜欢吊蚊帐的,感觉它就像搭在床上的灵棚,看上去丧气。可是刘良阖屡受蚊子的欺负,她又心疼得慌,于是才动了买的念头。

  卖蚊帐的,在拉林只有一家,这是家经营窗帘和床盖的店面,主人姓满,比卓霞小一岁。小满因为她的婚姻,在拉林也算是个名女人,因为她姐姐因病去世后,她嫁给了姐夫。之所以做这个选择,是因为姐姐留下的孩子患有自闭症,连学都不能上。小满怕姐夫再婚后,这孩子会受后妈的气,便和谈了三年的男友分手,做了外甥的后妈。小满的爱人王仁化,比她大九岁,在工商局上班,与刘文波家挨着门洞,也住顶层,两家的卧室一壁之隔。蔡雪岚有时候到霞布来,会悄悄跟卓霞说说小满的事情。她说小满嫁给姐夫后,看来并不很如意,常能听到他们两口子半夜吵架。按理说,他们结婚五年了,也该要个自己的孩子了,可小满似乎不愿意给王仁化生孩子。小满有了委屈,还爱找原来的男友诉说,虽说他已成了家了。不过,不管小满对丈夫有何怨艾,对姐姐留下的孩子却是疼爱的。男孩秀植已经十三岁了,小满结婚后,发现他一个人呆着时,喜欢在纸上乱画,就给他请了个美术老师,每周教他三次画画。几年下来,秀植的素描已经相当不错了。秀植画的人都是一个表情,闷着头,苦着脸,闭着嘴;而他画的景物,却是千姿百态的。放声歌唱的鸟儿,怒放的花儿,飞舞的云,奔流的河,啄食的鸡,撒欢的狗,风中的树,都是他喜欢画的。小满开店时,一般把秀植带在身边。秀植坐在柜台后的一个皮转椅里,不是看画册就是打盹,不管什么人来,他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小满在穿上没有主见,时兴什么穿什么。她宽胯粗腿,不适宜穿七分裤,可流行这裤子的那年,她一个夏天都穿这个,把自己弄得像个大屁股的鸵鸟。黄颜色盛行的那年呢,她也不顾自己黑红的肤色,穿了一件蝙蝠袖的黄衫,再配上一条红蓝条的裤子,远远一看,简直就是一只从森林中飞出来的火鸡!

  卓霞走进小满的店时,她正踏着缝纫机做枕头。见了卓霞,她叫着“稀客”,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迭声地抱怨新产的缝纫机脾气大,老是卡线,说还得是霞布的老牌子缝纫机温顺,耐使。卓霞说明来意后,小满说:“实话跟你说,这两年我也不进蚊帐了,卖不动!你要买,都是货底子,可别嫌弃啊。”

  卓霞说:“管它什么货色,能挡蚊子就行。”

  小满就攀上梯子,去阁楼藏货的地方给她取蚊帐。

  卓霞问:“有没有粉红色的?”

  小满说:“以前进的蚊帐,一水儿地白!你不会是要结婚了吧?怎么喜欢起新鲜颜色了?”

  卓霞说:“就是问问,白色也不错,亮堂!”

  小满取下蚊帐,卓霞付过钱,问她:“秀植怎么没来?”

  “怪了,秀植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段更不爱出屋了,天天闷着头画画。他自己在家我又不放心,没办法,我爸去了我那儿,帮我看着他呢。”小满顿了顿,又说:“谁能相信啊,雪岚大姐是被她男人推下去的,刘文波真该千刀万剐啊。”

  卓霞说:“不是还没最后定案吗?”

  “对面楼上的谢半截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还用等着定案吗?”小满说:“女人对男人啊,真是不能太痴情!”

  要是以前,小满说这话,卓霞听着是顺耳的,可现在她与刘良阖正如胶似漆着,就不爱听对男人的鄙薄之言,她道过谢,提着蚊帐出了店门。

  是下班的时候了,街市热闹了起来,行人多了,车辆也多了。卓霞走到马铃巷的李记肉铺时,碰见了齐向荣。她提着刚买的猪腰子,笑盈盈地走了出来。她穿一条红蓝花的乔其纱斜裙,一件卡腰的黑色纹绸短袖上衣,配一条亮闪闪的白金项链,神采飞扬的。看见卓霞,她仰着脖子笑着说:“这么巧啊,你是做衣服的行家,你看这件上衣,配这条裙子好看不好看?”

  卓霞看得出,上衣是新的,而裙子是旧的。那条乔其纱的花裙,本来是俗气的,可被质地好样式新的黑色纹绸上衣一衬,有如一团乌云刹那间被阳光照亮了,五彩斑斓的,分外夺目。卓霞点着头说:“很好看!”

  “上衣是我们家良阖,刚刚托人从杭州给我捎来的,说是今年最兴这个。”齐向荣扭了一下脖子,说:“这不,还给我买了条白金项链。我跟他说我又不是狗,挂条锁链干什么,可他硬是给我戴上了!”齐向荣哈哈大笑着。

  卓霞提着蚊帐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她咬了下嘴唇,说:“项链你戴着倒真不怎么适合,项链适合长脖子的女人啊。”

  齐向荣的笑容凝固了,她说:“是吗?”下意识地低头看那条绕颈的项链,卓霞趁机走开了。

  刘良阖大约有半个月没来卓霞家了,她打过两次电话,刘良阖都说妻子精神状态不好,不便出来。可是卓霞见到的齐向荣,容光焕发,思维敏捷,精气神十足,哪有病态?而且,他给妻子买了新衣和项链,说明他是疼齐向荣的。卓霞一路委屈着,眼泪都快出来了。穿过沸腾的银树大街,她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僻静处,掏出手机,打了一条短信:“今儿不来,就永远别再来了”,给刘良阖发过去。没想到刘良阖飞快地回复的两个字是:“已在”。卓霞喜出望外,加快了步伐。卓霞本想着见到他先数落一番,解解气的,哪料到刘良阖戴着围裙,做好了晚餐,她心下一热,先前的怨气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拉上窗帘,脱下衣服,在床上快活地送走了黄昏,然后才打开灯,心满意足地坐到餐桌前。谁知刚刚拿起筷子,刘良阖的手机就响了。他离开餐桌,到门口去接听。卓霞听见他说:“别怕,我马上就回去。”便知是齐向荣打来的。果然,刘良阖回到餐桌后,对卓霞说:“对不起了,你自己吃吧。老婆说,她刚才上卫生间时,看见一个红眼珠绿头发的鬼,站在马桶上跳舞,让我快回去帮她赶鬼。”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她才消停了两天,又犯这病,你说是不是我家的宅子有什么问题啊?”说完,垂头检查了一下裤子的拉链是否拉上,又紧了紧裤腰带,过来拍了拍卓霞的肩,匆匆走了。他一出门,卓霞便听见一阵狗吠,看来邻居家的青头刚好在大门口,看见刘良阖,多管闲事了。不过卓霞并没有想到青头会下口咬了他。

  刘良阖走后,卓霞想着这场相会,自己都没来得及跟他说上一句话,便觉得凄凉。她放下筷子,取了一瓶酒,独斟独饮着。刘良阖的手艺还真不错,酱焖鲫鱼咸淡适宜,椒盐排骨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为此,卓霞贪了杯,喝得站不起来了,她就趴在桌子上睡了。清晨醒来,她看见晨曦给窗子贴上了金色的窗花,而她面对的却是一桌的残羹剩炙时,非常丧气,真想让老天把自己点化成一杯隔夜茶,泼了算了。 时后,当她在黎明中醒来的时候,刘良阖却向着黑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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