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铛今天将店早早关了。她回到家,吃过晚饭,安顿好孩子,就开始打扮自己。因为要去见谢福,她没有往好处打扮。压在箱底的一条破牛仔裤,还有当年装修店面时穿过的一件残留着石灰渍和油漆污点的粗布上衣,都上了身。穿好衣服,她把头发弄得跟鸡窝一样乱,又从门槛下抓了一把灰,当成脂粉,在脸上乱拍一气,搞得灰头土脸的,连她自己看了都嫌恶,这才满意。梳妆台上放着两万元现金、一把弹簧刀以及一支录音笔,这是她今夜需要的东西。保险起见,她把它们揣在不同的兜里。
白天阴了一天,雨却没有下来,虽说晚上了,天儿也没凉爽起来。小铃铛见已是十点一刻,知道街上行人少了,便提起伞,出了家门。
同其他小城一样,夜里10点以后,街上还在营业的地方,除了酒馆,就是歌厅和洗浴中心了。这一“唱”一“洗”,其中的奥妙,谁都知道。这个时刻来这种店面的人,都很诡秘。他们一般把车停在僻静的巷子里,步行过来,或者干脆打出租车来。所以别看它们外面冷清,里面却是红火的。
小铃铛胖,加之心焦天闷,走过长长的炉灶巷后,出了一身的汗。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正合她的心意。
县总工会在银树大街与炉灶巷的交会处,是座二层的土楼,很旧。门前吊着的那盏球形夜灯,被飞蛾给密密麻麻地敷了面,看上去乌蒙蒙的。楼前台阶有十来级,由于年久失修,多有残破,豁牙露齿的,小铃铛走到第五阶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比起银行、财政局、公安局等要害部门须臾不能离身的更官,在工会打更是自在的。人们时而看见,谢福在晚上时会锁了大门,踅进斜对面的酒馆,买些下酒菜回来。别看他五短身材,行路却是快的,即便脱岗,十分八分也就返回了,所以从没有什么闪失。小铃铛到了大门口,眺望了一眼传达室,发现谢福不在,不过大门是反锁着的,而且传达室有灯光,证明谢福没有出来,小铃铛便“咣咣——”敲起门来。
大约两分钟后,谢福一边系着裤子,一边从走廊深处闪出来,看来他是去卫生间了。到了大门口,他站定后发现是小铃铛,便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哗啦啦地将门打开。
小铃铛进来后,谢福将门又反锁上。
小铃铛警觉地说:“你不用锁门,我跟你说点事儿,一会儿就走。”
“那怎么行呢?”谢福斩钉截铁地说:“到了晚上,门随时随地都得锁!”
小铃铛没有再和他争执,跟着他进了传达室。
那是间七八平方米的小屋,一桌一椅一床。出乎意料的是,屋子很洁净,水磨石地面擦得干干净净的,桌上的电话机、半导体、烟灰缸、手电筒、登记簿和笔等东西也摆放得规规矩矩的,不像有的传达室,桌子就跟垃圾场一样。唯一凌乱的是床铺,床单满是褶皱,枕头旁放着一个铝皮小酒壶,一包打开的花生米,看来他很会享受,喝酒时偎在床上。
谢福把椅子让给小铃铛,自己则坐在床上。待小铃铛坐下后,他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干什么来了。”
小铃铛昂着头,干脆利落地说:“我不相信刘文波把雪岚姐给推下去了,他干不出这种事,我知道!”
“可我真的看见了。”谢福盯着小铃铛说:“清清楚楚的。”
“你是为了那两万块的悬赏是不是?”小铃铛说。
“我不富,可也不缺钱用。”谢福眨巴着眼睛说:“我没说瞎话。”
“这不可能!”小铃铛大叫着,攥着拳,捶打着桌子:“你撒谎!”
她的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好像为她的呐喊助威似的。
“人家都说你是个不想结婚的女人,干吗要从局子里往出捞他?”谢福说:“蔡雪岚死了,刘文波要是出来,就剩你这么一个女人了,你不跟他结,他饶得过你?”
小铃铛说:“他出来了,我照样过我的老日子,他爱找谁就找谁去。我只是不想让孩子没爹,也不想让好人遭诬陷!”
“可我帮不上你这个忙啊——”谢福拉着长腔说。
“就算你真的看见了——”小铃铛的语气忽然软了:“也可以说没看见啊。”
谢福没有吭声,他拿起酒壶,拧开盖儿,抿了一口,知足地“咳——”了一声,又将胡萝卜一样粗的手指伸向花生米袋,捏出两粒,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快活地嚼着。
小铃铛的两个裤兜各装着一万现金,她双手齐下,“唰——”地将钱同时掏出来,“啪啪”地拍在桌子上,说:“你把蔡家奖赏给你的那一万还了,然后去公安局,说你那天其实什么也没看到,怎么样?”
谢福丢下酒壶,起身走到桌前,一手抓起一沓钱,把它们当作竹板儿,敲打了几下,“啊呀啊呀”叫着,又放回桌,坐到床上,说:“那我不是等于说自己做了伪证吗?这是犯法的事儿,他出来了,我得进去,这个我懂。”
“那你想要什么?”小铃铛说这话时,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
谢福嘿嘿笑着,反问一句:“你说我想要啥?”
“两万块不行的话——”小铃铛咬咬牙说:“再加五千!就当我今年的音像店白干了!”说完,她交叉起双臂,有意地给胸部设了道障碍。
谢福见小铃铛拢腿抱胸的样子,“哼——”了一声,嚷着累了,脱了鞋,躺下了。小铃铛见他放赖了,一筹莫展。她可怜巴巴地说:“两万五等于是砸我的骨头了,你还不中意?”
谢福先前仰躺着,小铃铛这番话,让他侧过身,头朝墙,背对起她了。
雷声再次轰隆隆响起来了,这回的雷可不是虚张声势,它终于将郁闷了一天的乌云,化做一场大雨。
小铃铛的心在雨声中一阵阵下沉。这个谢半截,对财不感兴趣,看来图的是色了。而她最不想付出的,就是这个了。从他的表现看,他不会要挟和威逼她的,而是等着她主动送上口来,舒服地享用呢。
如果换作别的男人,小铃铛也不会在乎上床的,她在这方面本不是个缩手缩脚的人。可是这个谢半截就像从臭水沟里爬出的一只癞蛤蟆似的,实在让她倒胃口。她听说,谢福路过歌厅时,那些卖色相的小姐从窗里望见他,都躲起来,生怕他进门。他的生意,她们都不肯做的。
已是午夜了,事情陷入僵局,小铃铛始料未及。她眯起眼,舒展开四肢,放松地想了片刻,终于横下心来,起身去了趟洗手间,把混儿画儿的脸洗干净,然后回到传达室,打着寒战脱衣服。她刚脱完上衣,正要解裤带时,谢福突然转过身来。他见她裸着上身,吓了一跳,“嚯——”地从床上跳下来,厉声问:“你想干啥?”
“我知道你想要啥。”小铃铛咬着牙说:“我给你。”
谢福摆着手惊叫着:“你可别想着欺负我啊!”
“我欺负你?!”小铃铛瞪大了眼睛:“你不想要?”小铃铛觉得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动不能动了。
“我还是个童子呢。”谢福受了羞辱似的捂起脸,说:“我要把自己留给喜欢的女人!”说完,号啕大哭起来。
谢福这一哭,不啻于屋子里灌进了雷,小铃铛的惊慌可想而知了。她呆在那里,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他。
谢福哭起来,脸就更没法看了,他脸颊抽搐着,龇牙咧嘴,眼睛鬼火似的一明一灭,鼻孔大张,像是汽车的排气管在排着尾气,呼呼流着鼻涕,恐怖极了。
小铃铛回过神来,一边羞愧地穿衣服,一边说:“你不要就不要呗,哭什么!”
谢福打了个激灵,扯下搭在墙上的毛巾,擦了擦脸,说:“看看你今天那副德行吧,破衣烂衫的,还弄着一脸的灰!你以为我是狗,连屎都会吃?”
小铃铛沮丧极了,她没有料到谢半截既不贪财,又不好色。这两样在她看来无往而不胜的兵器,今夜却遇到了最顽强的抵抗。小铃铛不甘心这么铩羽而归,她做着最后的努力:“谢大哥,给你三万怎么样?这两万你今天先收着,明儿我送来另一万,我小铃铛说话算话!”
“我说了,我看见了。”谢福说:“你给我座金山也没用!”
“你看不上我也罢了,难道钱是你的仇人吗?你打更,才挣几吊?脑袋这么不灵光,真是属猪的!”小铃铛火了,她系好衣扣,从椅子上跳起,跟谢福大吵大嚷着。
谢福呵呵笑了两声,仿佛刚吃了什么好东西,知足地吧唧了几下嘴,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理儿,你听说过吧?”
“不知道!”小铃铛踢着椅子说:“我只懂得,天下没有不沾腥的猫!”小铃铛将两万块钱揣回兜里,想着若是不出点气回去,自己非得憋屈出病不可,于是撸胳膊挽袖子的,扑向谢福,想把他打倒在地,揍他几拳。谁知这个谢半截聪明得很,当小铃铛冲过来时,他铆足劲儿,一头撞在她怀里,倒把她顶得人仰马翻。不等小铃铛起身,谢福稳稳地骑在她身上,双手摁着她的肩,说:“你再敢动我一下,我就报警!让公安局知道,你收买我,让我翻供!”
先前的小铃铛像水中的八爪鱼一样张牙舞爪的,谢福的话,让她彻底绝望了,那一刻她仿佛是被放在了火焰熊熊的蒸笼上,灵活的触角刹那间变得僵硬了。谢福见她老实了,这才松开手,嘟嘟囔囔地站起来。
小铃铛像做了一个噩梦似的,缓缓起身,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地提起伞,晃悠着走出传达室。谢福连忙掏出钥匙,赶在她头里,将大门打开,放她出去。
雨已经小了,雨丝很温存,好像老天在子夜时分,向大地诉说着衷肠。小铃铛没有打伞,任雨水把自己打湿。她满腹委屈,可又哭不出来。街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她不想回家,只想找家酒馆,一醉解千愁。小铃铛先是去了花烛巷的两家酒馆,吃了闭门羹,之后去马铃巷碰运气,也没寻到一家还有灯火的酒馆。她心犹不甘,想着小酒馆关了,银树大街的鑫利大酒楼应该还开着,就去了那里。鑫利的一楼有微弱的灯光,小铃铛以为那儿一定还有生意,快步走到门前。然而,她没有推开酒楼的门,它已经反锁上了。守夜的更官听到响动,穿着破背心走到门前,隔着玻璃,摆了摆手,示意她酒楼打烊了。
小铃铛寻遍了拉林的酒馆,没有找到一处可以买醉的地方。她茫然地站在银树大街上,哭了起来。哭完,她走进夜来香歌厅,打着寒战,哆哆嗦嗦地吆喝着:“谁睡我?不要钱!”
8.风动
拉林县公安局会同县防疫站进行的查验无证犬的活动,已经进行半个多月了,马铃巷狗肉馆的生意空前好了起来。人们为了逃避给狗上户口,要么将其卖掉,要么把它们送到附近村屯的亲戚家暂避风头,要么干脆勒了吃肉。大家说,人还有做盲流的呢,凭什么要给狗户口?当然,如果不花钱的话,别说是狗了,就是给鸡鸭鹅上户口,人们也没怨言的。
只有卓霞清楚,拉林的狗的这场灾难,源自哪里。
那天傍晚刘良阖离开卓霞家,出门后被青头给咬了腿后,怕惹麻烦,暂时放过了它,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到大路上,叫了辆出租车,到了医院,打了针狂犬疫苗,包扎了伤口,这才放心回家。他进屋后,发现齐向荣又坐在厅里磨上刀了。她穿一条桑蚕丝的吊带花睡衣,汗涔涔的。她那浑圆的胳膊和脖子上的赘肉,让刘良阖想起卓霞的好身段,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良阖说:“我急着回来帮你赶鬼,结果路上被狗咬了。”他撩起裤管,说:“你看看,咬得多深啊。”
齐向荣停止了磨刀,坐直了,冷冷地扫了一眼刘良阖的伤腿,然后收回目光,用指甲在刀的锋刃上划了一下,说了句:“还不够快”,又刷刷磨起来。刘良阖叹了口气,进卧室脱衣服。他发现床对面的墙上又多了一张鬼魅图,这新鬼的头发长得及膝,柳丝一般绿,眼睛血红血红的,跟灯泡一样大。它大张着嘴,呲着一颗尖利的牙,牙齿上拴着根黄丝带,下面吊着一颗滴血的心,看得刘良阖寒毛直立,不知道这样的噩梦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不由得连声叹息。齐向荣将刀磨到子夜时分,这才神仙一样飘然而起,轻轻说了句“时辰到了”,提着刀冲进卧室,对着那红眼绿发的恶鬼,一通杀。所谓“杀”,不过是用刀尖轻戳鬼眼,画面却是完好无损的。
齐向荣在绘画上受过一些训练,她的父亲曾是中学的美术老师,擅长工笔画。一些人家布置新房时,喜欢请他画一幅吉祥图,百鸟朝凤呀,鸳鸯戏水呀,或是喜鹊登枝。当然,有的时候他也避开花鸟,画画人物,如表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爱情故事的《凤求凰》,八仙过海等。画这样的画,主人都会赏钱,所以齐老师退休后,过得相当滋润,每日里画画喝茶,含饴弄孙,人见人羡。不过他乐在画上,也死在画上。有一年,计生委副主任左雁南的儿子结婚,请齐老师去画画。他画了著名的“榴开百子”图,一群顽皮可爱的小孩子,戴着金项圈,挂着长命锁,喜气洋洋地,合力扛着个切开的大石榴。谁料婚礼上,这画却遭到了计生委主任张敏霞的讥讽。张敏霞五十八了,马上要退休,如果不出意外,四十八岁的左雁南会接她的班。张敏霞指着画对来宾说:“雁南啊,不是我批评你,你在计生委工作,明明知道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儿,为什么还弄这么多娃娃出来?”张敏霞凑到画前,一五一十地数起了画中的孩子,惊叫道:“地上走着十个,石榴上还坐着两个,天呀,你盼望你儿子将来生十二个孩子吗?”左雁南辩解着:“这是画,又不是真的!”张敏霞说:“画是传情达意的东西,你不这样要求,人家能给你这样画吗?”原本和谐的婚礼,被这幅画弄得现出杂音,左雁南很不高兴,典礼结束后,她就找齐老师发火去了,说你明明知道我在计生委工作,还画这样一幅画,这不是当众给我难堪吗?齐老师无奈地叹息一声,悲凉地说了一句“到底是小地方的人啊”,从此后不再出门,也不再碰画笔,不到一年,郁郁而终。齐向荣是家中独女,她的四个哥哥知道父亲死在画上,很气愤,便把与画有关的遗物,统统烧了。从此后,齐家人再不挂画了。
刘良阖想,是不是岳父的冤魂附在了妻子身上,她才鬼使神差地拿起画笔?不过岳父画的都是《鲤鱼跳龙门》《岁寒三友》《麻姑献寿》一类让人愉悦的画,而妻子描绘的,则是恐怖的地狱情景。
刘良阖遭到狗咬的那个晚上,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他本以为齐向荣跟鬼战斗完,会像以往一样安静地睡去,谁知她上床后又主动求爱,说是想他了。刘良阖推脱腿痛,置之不理,哪想到她竟然赤身裸体地跳下床,打开灯和窗子,坐在窗台上,荡秋千似的,悠荡着双腿,向他示威。刘良阖吓得牙齿打颤,叫着“活祖宗”,连忙把她抱回床上,关上窗子和灯,无奈地爱抚她。他松开她时,满身是汗,齐向荣惯例地跑向洗手间。刘良阖听着妻子“哦哦”的呕吐声,看着渐渐泛白的天色,觉得生活是如此荒唐。
查验无证犬的活动,就从河坝下的平房开始的,青头成为第一条被带走的盲流犬。两天后,那对老夫妻带着钱去给青头补办狗证,要把它领回家时,被告知青头已经被打死了。说是县防疫站的人收容青头后发现,它是条疯狗,这样的狗如果留着,后患无穷。卖炒货的男人不相信,要青头的尸首,防疫站的人说带病菌的狗已经被深埋了。他们得到的,不过是一纸盖着红色印章的关于青头是疯狗的医学证明。这对老夫妻回到家,掏钥匙的时候,想着门开后,青头再也不会热情奔放地迎过来,便蹲在大门口,哭了起来。卓霞从霞布回来,见他们哭得那么伤心,以为他们的哪个子女,遭遇不测了,便关切地上前询问。一问,才知是青头出事了。她立刻想到了刘良阖,因为他在短信中告诉她,他被青头咬了,伤口发炎,最近一周不能出来了。卓霞回到家,立刻给他发了条短信:青头是因为你死的吗?十分钟后,刘良阖回复:它该死!这三个字,像三枚重型炮弹,让卓霞看了胆寒。
一天深夜,卓霞正睡得香,刘良阖摸黑进来了。这幢房子只剩下一条狗了,就是西头的二黄。这家伙大约从青头和堂堂的死中,领悟到与主家无关的事儿,最好不要饶舌,所以邻居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哼都不哼一声。没有了狗的镇守,再加上他手中有卓霞家的钥匙,刘良阖来去自由多了。一个人在犯困的时候,哪有心思缠绵,卓霞被扰醒后,有点恼火,她埋怨刘良阖,怎么跟鬼似的,要深更半夜来?刘良阖拉开窗帘,让月光做灯盏,边脱衣服边说,他的腿伤刚好,再说平常老婆怕鬼不敢一个人在家,他哪有机会出来?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夜班,他不能浪费了。说着,撩起蚊帐,爬上床来。卓霞刚刚领受到一个含有夜露气息的吻,刘良阖甩在沙发上的衣服,忽然发出一阵屁声。原来,他把鸟鸣的铃音,换成了屁声,卓霞忍不住笑了起来。刘良阖听到屁声,十万火急地跳下床,他接听电话前对卓霞说:“千万别出声,可能是一起值班的小王打来的,我出来时,跟他说有点胸闷,透透气,他可能担心了。”
刘良阖接起电话,才说三句话,卓霞就明白,这电话是齐向荣打来的。因为他说:“我马上就回去,你不要怕。”
“家中又闹鬼了吧?”卓霞冷冷地问。
刘良阖一边把刚脱下的衣服又往回穿,一边叹着气说:“她说卧室里进来三个小鬼,一个提着绳索,一个拿着毒药,还有一个捧着火盆,要她的命!”
“鬼怎么单单相中了你们家,去个没完没了?”卓霞说。
“就是啊,我都想着换个房子了!”刘良阖说:“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卓霞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刘良阖离开后,卓霞再无睡意,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从窗口漫进来的月光由浓变淡,看着黎明前短暂的黑暗,最终把这天火似的月光扑灭了。
第二天早晨,卓霞请来锁匠,将家中的两道门锁都换了,将蚊帐也收了起来,搁置在仓房。做完这些,她以为心情就此轻松了,实则不然。她去霞布做活时,神不守舍,老是溜号。有个顾客家中出了丧事,要三十尺白麻布吊孝用,卓霞拿着尺子量布时,没想到多量了一丈,顾客看在眼里,刚要提醒她,只听“哧啦”一声,她转眼之间已将布扯了下来。若是多得了一丈办喜事的红布,顾客会认为好运连连,笑逐颜开的,可因为这白麻布是吊孝用的,顾客便不高兴了,说你多给我一丈白麻布,这不是咒我家连出丧事吗?卓霞赶紧道歉,说我又不是小鬼托生的,哪有索人命的心思,连忙把多余的白麻布,撕了下来。虽说如此,顾客走的时候,还嘟嘟囔囔的。卓霞心烦,顾客前脚走,她后脚就将那丈布,咬牙切齿地一分为二,然后一手搭着一块,把它们当作水袖,哼着京剧《杜十娘》的一段戏,有模有样地舞起了水袖。这一幕,刚好被刘良阖和随他而来的女警察撞见。这女警察卓霞认得,四十来岁,姓于,又矮又胖,满脸雀斑,虽说她貌不出众,却生得一口好牙齿,整齐而雪白,让人觉得从这样的牙齿中迸出的话,字字玑珠。她以前做过法警,枪法是一流的,打靶时几乎枪枪中靶心,人称“于十环”。她见卓霞趁着没顾客,咿咿呀呀的,“扑哧”一笑,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票友?”卓霞站定了,收了手,大大方方地将两块白麻布抖搂到缝纫机上,说:“闲着给自己解闷儿!”说完,瞄了一眼刘良阖。他面色青黄,一脸无奈。卓霞心想,他一定叫苦不迭:怎么自己摊上的女人,都魔怔了?
原来,今天上午,公安局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有十多页,是电脑打印的,内容是蔡雪岚从网上发给她心上人的信。信的时间跨度有八九个月,虽然每封信只是三言两语,但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最后一封邮件发出的时间就是她坠楼前的半小时。她在里面写道:“四耳:刚和文波谈完,他同意离婚了,我们一家四口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真高兴啊。小铃铛不爱收拾家,春天了,该是开窗的时候了,我想最后帮文波把玻璃擦一擦,省得小铃铛进门,会嫌窗子乌涂涂的而埋怨他。爱你的雪岚。”毫无疑问,这个寄信人不想公开他的身份,而他又想为刘文波开脱,怕公安部门查到他网络的IP地址,所以才选择把信剪贴了,打印寄出。如果这信件不是伪造的话,证明刘文波所言基本属实。起码在当时,他没有产生杀妻的动机。公安局迫切地想找到这个寄信人。
于十环坐在浅色的长凳上,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黑壳笔记本,打开,又拿出一支碳素笔,问卓霞:“蔡雪岚生前跟你提起过一个叫‘四耳’的男人吗?”
卓霞摇了摇头,说:“这名字不像大名,是小名吧?”
于十环梗了梗脖子,说:“那当然了,要是大名,拉林的人,哪个不在我们掌握之中?”
卓霞看着她自负的神情,有点反感,便说:“要是小名的话,那只能求神仙去了,我从没有听她提起过四耳。”
于十环有些失望,既然笔没什么可记录的,她就把它当作鼓槌,一下下地敲打着空白的本子,说:“那你知不知道,拉林的小孩子中有叫五魁和七巧的?”
卓霞冷冷地说:“不知道。”
刘良阖见谈话的气氛有点僵,解释道:“蔡雪岚给那人的邮件中,提到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叫五魁,还有一个女孩叫七巧。”
“他们不会是双胞胎吧?”卓霞说:“现在都是一家一个孩子,这个男人不管他是死了老婆的,还是离异的,能带着一双儿女,双胞胎的概率占百分之七八十啊。”
“也没准这男人的头一个孩子是痴呆,政策允许他们生第二胎。还有可能他离异后娶了个大姑娘,也允许他们再生一个。”于十环耸了耸肩膀说:“当然了,有的少数民族,也是可以生二胎的。”
“既然你们这么明白,按你的想法缩小包围圈,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这个带着两个孩子的男人了吗?”卓霞说。
刘良阖清楚,两个男人较上劲了,最终动的是拳头;而两个女人要是较上劲,唇枪舌剑就会没完没了,他可没心思听她们斗嘴。他让于十环将那沓信给卓霞看看,如果她从内容里还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们就准备撤了。于十环很不情愿地将信从公文包中取出,递给卓霞,说:“翻翻吧。”
卓霞在浏览的时候,注意到了这样几封信。
四耳:这是我这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一周!我们同床共眠时,我是那么的平静,舒展,知足,就像夏日的一朵云!这些年来,生活把我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大石头,说不出的沉重,是你让我变得轻盈起来了。爱你的岚。
四耳:下次去你那里,我要给七巧换个发式,她梳两条小辫子更好看。还有,五魁的衣服还得再做两身,橘黄的和豆绿的,不能总让他穿蓝色的啊,把他给穿老气了。岚。
四耳:今天路过你楼下,发现路口的马葫芦盖被人偷走了,你经过那里时,千万留神啊。岚。
四耳:昨夜梦见我们一家四口在雪地上走。你拉着五魁,我拉着七巧,又说又笑的。七巧嚷着冻脚时,你猜怎么着?前方竟然出现了一团篝火,红红的,暖洋洋的,这团火一定是神仙送给我们的!岚。
四耳:给学生出了命题作文《我的理想》,作文本交上来一看,写得五花八门。有的学生想当厨子,说是天天能吃肉;有的学生想当县长,说是要给下岗的爸爸安排个工作。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学生说想当医生,看见不顺眼的人就给他扎针!我一边批改作文一边笑。岚。
四耳:今晚上路过魁星音像店,发现灯黑着,我担心小铃铛关店早,是不是孩子又闹病了?正当我站在路口胡思乱想时,音像店忽然亮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原来是开狗肉馆的马彪!你说小铃铛跟谁都勾搭,文波要是和她过日子,还不得三天两头就戴绿帽子呀?我气不过,走进去,想说她几句,你猜怎么着?她正啃狗大腿呢。见了我还说:雪岚姐姐真有口福,来,给你撕几条好肉,你尝尝,这是卓霞家的堂堂,这狗不知喂了什么好东西,这么香!看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不好扫她的兴,出来了。马彪用一条狗大腿就占了小铃铛的便宜,让我难过。唉!岚。
卓霞看到这儿,继续不下去了。她把信还给于十环,说:“只看得出他们感情很深,不过那个男人是谁,一点都猜不出来。”
于十环和刘良阖走了。于十环走在头里,刘良阖在其后。他踏出霞布的一瞬,留恋地回头张望了她一眼,卓霞并不领受他的好意,撇着嘴,不屑地抹搭了一下眼睛。半小时后,卓霞收到刘良阖的短信:怕你吃醋,我把单位最丑的人调过来办案,你还给我白眼啊?卓霞回道:你跟一个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走,我多没面子呀!
卓霞发完这条短信,“扑哧”一声笑了。她相信刘良阖收到它后,也会轻轻一笑。先前对刘良阖的怨恨,消了多半,她甚至后悔不该把门锁换了。
卓霞从一摞做好的成衣中,抽出一件半长风衣,它是锦纶牛津布的面料,挺括而柔软,藏青色,带暗纹。一听说蔡雪岚坠楼之事立案了,她就赶制了一条适合小铃铛穿的呢裙,悄悄替换下这件风衣,以备公安局调查用。她和蔡雪岚是好朋友,她要保护她的隐私,哪怕她死了。卓霞还记得,蔡雪岚做这件风衣时,满面幸福的。卓霞一看尺寸不是刘文波的,就问她给谁做?蔡雪岚卖起了关子:“过几天你看它穿在谁身上,就知道是给谁做的了。”卓霞开玩笑说:“那我得改行当交警了,每天站在十字街头,看往来的男人中谁用它挡风。”
从风衣的袖长和肩长来看,这个男人肩宽臂长。身高呢,起码在一米七以上。而从衣服的胸围来看,他不胖不瘦的。这件风衣的特别之处,是立领、单排扣的,不像大多的男款风衣,尽是双排扣、大开领的。蔡雪岚虽然不懂服装设计,但她所要的这个样式,中式风格明显,卓霞猜测穿它的是个沉稳干练、性格比较内向的男人。虽然其后卓霞与刘良阖关系变得暧昧起来,她也没动了说出这个秘密的念头。因为在她心目中,能让蔡雪岚春心荡漾的人,是不可侵犯的。她一直想弄清楚,蔡雪岚究竟爱上了谁,也好让这件风衣有个去处。现在一个叫四耳的男人果真出现了。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名字,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天黄昏,卓霞打开大门,发现通往屋子的水泥甬道上,横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袋口挽了个扣儿。除她之外,没谁再有她家门的钥匙了,这东西是怎么进来的呢?卓霞狐疑地解开袋子,发现里面沉着两块鸡蛋般大的鹅卵石,以及一团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她将报纸揭开,天啊,闪身而出的竟是一串色彩斑斓的木珠项链!很显然,送礼物的人进不来门,便把东西从大门撇进了院子。大概想到项链太轻飘了,飞起来容易腿脚不利索,这才捡了两块鹅卵石放进去为它“护驾”。
这串木珠项链,周长有七八十公分吧,串着五六十粒指甲般大的珠子。木珠涂着各色油彩,每一颗颜色都有不同。它们明暗相间,冷暖交错,银粉的挨着宝石蓝的,宝石蓝的又挨着橘黄的,橘黄的呢,与锌白比肩。越过锌白,是孔雀绿,玫瑰红,茄子紫,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要多丰富有多丰富。就说绿吧,有深绿,浅绿和黄绿;灰呢,有青灰和银灰;红色呢,有淡的海棠红,也有深的石榴红。这项链美得令人晕眩,卓霞提着它进屋的时候,像是踩在云彩上,飘飘然。这会是刘良阖送的吗?
卓霞站在穿衣镜前,戴上项链。那天她恰好穿着一件黑色圆领坎袖衫,一条珍珠白的筒裙。项链一上身,分明是雨后的彩虹出现了,她的脸变得从未有过的鲜润和明媚,卓霞深深吸了口气,她被美给惊着了。
卓霞的手机响起了鼓声,是刘良阖发来的短信:喜欢那项链吗?我拆了一个木珠靠垫,取下珠子,买了两盒油彩,给木珠重新上色,亲手穿成的。虽然每个珠子的颜色都不同,但我对你的心永远是红色的!生日快乐!
卓霞从未对刘良阖说起过自己的生日,而她也把这个日子给忘了。他能知道确切日期,一定是从户籍资料中查到的,毕竟是干公安的啊。他并没有责备她把锁换了,这让卓霞更加愧疚,她飞快地发上这样几句话: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能在今夜见到你吗?我把两道门都打开,你随时来。
半小时后,刘良阖回道:看情况吧,她又画上鬼了,估计很难出去了。
卓霞简单吃了点东西,坐在窗前苦等。天黑了,月亮升了起来。它初升时脸盘很大,红彤彤的,可是走着走着,脸变小了,颜色也变黄了,好像一个盛装的新娘,不经意间熬成了个黄脸婆。卓霞无奈地看着月亮朝中天走去,夜越来越深,她知道他不会来了,失望地将门一一关上。她上了床,收到了刘良阖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别等了,太晚了,她还磨刀呢,等她斩完鬼,估计天也亮了。唉。祝好梦。
卓霞把那串木珠项链取了下来,让它像花猫一样卧在梳妆台上,甜蜜而又怅惘地睡了。她怎能想到,仅仅几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