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一次跟妈妈出门办事，经过一家中餐馆，妈妈说：“那个谁谁谁就在这里，走，进去打个招呼。”
我一脸茫然地问：“为啥?”
她催我快一点儿下车：“就是进去打个招呼。”
我还是没听懂。为啥要打招呼?难道打了招呼以后来这里吃饭能多给半碗酸辣汤吗?
我硬着头皮跟我妈进到店里，叫了声阿姨，腼腆地微笑着，回答了在哪儿读书、想学什么专业等问题。“不不不，没有男朋友。”“喜欢啊，挺喜欢这儿的。”“阿姨看着比我妈妈年轻多了。”“好呀好呀，以后会常来的。”
从店里出来后感觉被扒了一层皮，好累。
我妈不觉得跟人说话是件耗费精力的事情。她跟朋友打电话聊天时，我若是出现了，她总会开心地招呼我：“快过来，我和阿姨在打电话，过来说两句。”
在我妈看来，聊天就像她刚吃到一颗好吃的糖或看了一个好笑的段子，都是必须要拉着我一起体验的好事情。
我跟我妈实话实说：“我不喜欢跟人说话，太耗精力了。”
她很体谅地拿自己作为例子激励我，说她年轻时很内向，但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到处跟人打交道，慢慢就锻炼出来了。“你看我现在就很好啊。”
我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是内向的外壳里包着一颗外向的心，被生活磨掉内向外壳后，自然就露出真实本色了;我是内向的外壳里包着一颗超级内向的心，每磨掉一层都只会更内向、更退缩、更讨厌跟人说话。”
我妈听不懂我说的话，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就像我不理解她为啥要没事跟别人打招呼一样，她也不理解我为啥这么讨厌跟别人打招呼。
二
仅从性格上讲，我和我妈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我内向，她外向;我讨厌变化，她巴不得天天都能体验新事物;我可以宅在家里几天不出门，不跟别人说一句话，她宁可风餐露宿也要满世界疯跑。这样不搭的两个人居然被安排到一起做了母女，只能说造化弄人。但神奇的是，我们一直相处得很不错。
年轻时觉得理所应当：她是我妈，我是她女儿，性格再不同也是一家人，相处得好是应该的。直到有了孩子，我才慢慢意识到，去爱一个跟自己性格不搭的小孩，需要花挺多额外的精力。
我的两个小孩小时候都问过我为什么要生宝宝。我的回答是：“因为妈妈想要生一个像你这么好的小孩，所以就生了这么好的小孩呀。”
这话听起来很无赖，其实是真心话。女儿得意和儿子洋相在性格上应该算是我和老公有剩的中和：他们在社交上随有剩，自信、主动、擅长表现自己，同时又继承了我的一部分敏感和细腻，在很多事情上能迅速感受到别人微小的情绪变化。所以，这两个小孩性格里的优点是我喜欢的，缺点是我能理解的。在我和有剩有限的基因基础上，他们长成了我所能奢望的最好的样子。
但正因为如此，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我妈怀我的时候是希望要一个什么样的小孩呢?应该是想要一个像我爸那样高大、擅长体育的男孩，或者一个像她那样5岁开始读书、思维敏捷的女孩，又或者至少希望这个孩子开朗、外向、落落大方，跟她性格比较搭吧。可惜我哪一样都没有。
三
我从来没问过我妈有没有对我失望过，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说没有。
她不承认对我失望，只因为她是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对我失望的人。为此，我很感激她能让我一直安安心心地内向着，从不想要向谁证明什么。
事实上，我是如此的心安理得，以至于偶尔老太太想跟朋友炫耀女儿或者两个外孙时，我都会既不耐烦又觉得无聊，尤其是在我写微信公众号文章这件事上。
刚写微信公众号文章时，我压根儿没想过要让家人知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默默写文章会更自在。
我妈是从别人那里无意中看到我的文章的，她通过内容猜出是我写的，随后看每篇文章后的留言，若干次看到我在留言里信心十足地跟读者说：“我妈不知道我开了微信公众号，我们家没人知道。”于是，她一边装作不知道，一边向人推荐我：“这是我闺女写的文章!”
过了好久我才知道这件事，真是又羞又气，既有一种日记被家人看了的尴尬，又有一种我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斗不过一个老太太的郁闷。
我恼羞成怒地说：“你可以自己偷偷看，为啥要跟人说我是你闺女?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谁。”
我妈很蒙，不明白我为啥写几篇微信公众号文章连妈都不认了。她很委屈地跟我解释，她只是向身边几个朋友和老同学推荐过我的文章。想了一会儿后，她又困惑地加了一句：“写微信公众号文章也不丢人啊。”
我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四
都说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理解，可我妈不是很明白她这个闺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对我的理解仅限于40多年前我是个内向别扭的小孩，40多年后我是个内向别扭的阿姨。至于我遇事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和那样的决定，我妈并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她之所以稀里糊涂地接受并配合我，跟理解无关，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一直就是这样吧。所以当她跟朋友聊得很开心，让我也在电话里说两句时，见到我摇头摆手、气急败坏的样子，便收回电话跟朋友说：“这孩子上厕所去了。”当我写微信公众号文章却像做贼一样不肯让人知道时，她虽然搞不懂原因，却很配合地假装不认识我，默默地在公众号里留言，第一时间为每一篇文章点赞。以至于我每次跟她吵架后，都会通过她有没有为新文章点赞来判断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前阵子被拉入一个微信群，赫然看见我妈也在，立刻私信她：“群里有没有人知道你认识我?”她断然否认：“没人知道我认识你!”
随后群主向大家介绍了我，有看过我文章的群友说很喜欢我的文章。在一堆信息中，只见我家老太太非常矜持地跟了一句：“我也很喜欢赵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