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是蒲星歌,所以很美,所以一切都值得。
1
蒲星歌接到陈恬电话的时候,正带着一对硕大的兔耳朵蹲在凉伞下吃冰激凌。
“星星,我侄女昨晚发烧了,明天的采访可怎么办啊?太对不起你了。”
游乐场里人声嘈杂,蒲星歌把音量调到最大。
“没事。”她连忙安慰,“看病要紧,小朋友的事我再和品牌方一起联系联系。”
吃掉最后一口脆皮甜筒,蒲星歌挂断电话起身,忽然注意到身旁一道专注的垂涎欲滴的目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似乎盯了她手中的冰激凌好久。
“姐姐,好吃吗?”
她笑了笑,刚要逗小朋友两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很快拧起眉头:“你的家长呢?”
两分钟后,广播在园区内响起:“叮当小朋友的家长,叮当小朋友的家长,您的孩子正在游客服务中心等您。”
半晌,一个步履匆忙的年轻男人沉着脸赶了过来。
蒲星歌握住叮当的小手,再三确认无误,才把孩子还给他。
男人道谢,气氛随即凝滞,他目光冷然地扫过去:“错了吗?”
叮当撇着嘴点头,眼泪快要掉下来。爱玩是天性,但没有分寸地偷偷溜走实在太过危险。
男人侧头示意,叮当抽抽搭搭地走到蒲星歌面前:“谢谢姐姐。”
蒲星歌心下一软。或许是小孩子看起来太过可怜,她灵光闪现,轻咳了一声调节气氛:“叮当爸爸,你好,我是一个时尚媒体编辑,今天正好在园区进行一些拍摄工作。我们最近正在和一个美妆大牌合作主题活动,需要找一些小朋友采访。您看,叮当可以吗?”
叮当含泪的眼眸倏然亮了,男人却又蹙起了眉头,难以置信道:“爸爸?我看起来这么……”
叮当着急得直跺脚:“哥!我想去!”
蒲星歌一时尴尬得僵住,笑都快要维持不下去。
“我是她堂哥,这事我得和她父母商量一下。”
蒲星歌连连点头,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我是蒲星歌,随时联系我就行。”
“星歌?”男人接过名片,声音似乎有些意外。
“嗯?”
“没事。”他把名片放好,神色一松,认真道,“很好听。”
蒲星歌在愣怔中隐约听到他说:“我叫戚与时。”
2
翌日,蒲星歌在棚外等候,戚与时驱车送叮当来到拍摄现场。叮当一下车就兴奋地扑到蒲星歌怀里,差点被自己的小裙子绊倒。
戚与时把人拽了回来:“好好走路。”
蒲星歌被逗笑,弯下身嘱咐叮当:“一会儿不要紧张,就两三个问题,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很简单的。”
叮当认真地点头,乖乖跟着摄影助理走了。
“星星姐,那边的灯光布好了,师傅叫你过去。”
“马上来。”蒲星歌冲戚与时点点头,取下手腕的头绳随手把长发挽起。碎发温柔地搭在耳郭,在她昂头的刹那,戚与时看清了她脖颈上的一大块红迹,有一部分甚至蔓延到了脸颊。
他很快移开视线,蒲星歌却浑不在意地一笑,随口解释:“胎记。上次散着头发化了妆,你应该没看到。”
“是。”没有蹩脚的回避,戚与时轻按了一下脖子的同位置,主动道,“很特别。”
蒲星歌愣了一瞬,随即弯唇笑笑,转身投入工作。
此次主题活动是关于美的童真诠释。戚与时站在角落里,望着远处正在问答的蒲星歌和孩子们,冷白的灯光倒映进瞳孔,像一弯流动的星河。
“你觉得什么是美呢?”
“笑起来的时候。”
“长头发的妈妈。”
“春天的时候去公园,风一吹,很多粉色的花瓣掉下来。”
……
小孩子的回答总是天马行空,却又引人遐想,直击心灵。
“长大了,美却变得复杂了。”
“我们给美设定了太多限制。白、瘦、大眼睛……甚至都忘了,其实美丽的最开始源自万象多元,始于周边存在,非常简单。”
当品牌代言人坐在高脚凳上说完最后一句话,这天的拍摄终于结束。场内霎时响起掌声,参加采访的小孩子们被陆续送了回来。
待蒲星歌完成收尾工作,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她揉着脖子走出摄影棚,发现叮当和戚与时居然还没走。
“姐姐,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饭吧!”叮当雀跃。
蒲星歌心知应该是叮当的意思,她本来也想找个时间请客以表谢意,便痛快地应下来,昂头看向戚与时:“我来请客吧,谢谢你们来救场。”
正是下班高峰期,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点点灯火连筑城市的血脉,温暖地涌动着。
饭后到家,蒲星歌拧开水龙头洗手,抬头望见镜中的自己,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间那块醒目的鲜红斑痣。
随着年龄的增长,颜色已经淡去很多,但这块胎记依然是她带给别人最深刻的第一印象。
她歪头冲镜中的自己笑了笑,撩起几滴水弹洒在镜子上。
“喂,陈恬,我今天遇见一个有点像他的人。”
“怎么像了?”
“就是觉得,如果是他第一次见我,也会是这样。”
“要我说,你上论坛把人约出来见一面吧,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论坛还在不在都两说。”
……
高中毕业六年,无论什么时候谈起那三年,电话两头的人总能聊到天南海北,肆意大笑。
晚风浮动,抚平了圆月,星星闪烁,宇宙中的无数时空泛起浅浅波澜。
3
“学习最重要的还是兴趣,有了兴趣学什么都不难。”物理老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语重心长道,“星歌啊,你想想浩渺宇宙,不觉得有意思吗?这个万有引力,有这么难吗?”
蒲星歌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在物理老师痛心疾首的注视下,拿着一张写了网址的纸条,走出了办公室。
学习物理几年,蒲星歌就痛苦了几年。尤其是星球宇宙部分,她的吃力程度不亚于牛顿研究第三定律。
放学回到家,蒲星歌打开电脑输入网址,是一个有关宇宙星球的知识论坛。她随意滚动鼠标翻了翻,打了一个哈欠,忽然几张色彩斑斓的图片映入眼帘,是星云。
发帖人叫时予,只简略地说明了星云的形成:星云是尘埃和气体空间中的巨云,他们多来自垂死恒星的爆炸。也有一些星云是新星开始形成的区域。出于这个原因,一些星云也被称为是“星级托儿所”。
她满意地点了一个赞,如果所有的理论知识都如此简单就好了。想了想,又没忍住在下面评论:“宝宝云。”
对方很快回复:“?”
她一本正经:“无论是死亡还是诞生,都是新生。”
蒲星歌没再等对方回复,关闭网页,翻开物理练习册,第一次觉得这些星体还算顺眼。
第二天,她又登上了论坛。
时予每天会在论坛里发布宇宙小知识,她就顶着“星哥”的ID(账号)在评论区尽情发挥。渐渐地,她养成了每天逛论坛的习惯。
他讲流星,她就说是有一颗星星打了喷嚏,反冲力形成原动力。
他评黑洞,她说:“那是宇宙的眼睛,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
一个每天认真做科普,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倒也给天文版块带来了些许热度。她和时予成了论坛的红人,每天的评论区被许多天文爱好者当成连续剧追。
冬去春来,蒲星歌家的老旧电路终于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彻底罢工。她看着蓦地黑屏的电脑屏幕愣了愣,把键盘推进书桌,任命地取来一根蜡烛,坐在阳台上翻开《太空狂想》。
《太空狂想》是时予在论坛推荐的一本科幻小说,由著名作家曹多游撰写。宇宙的无垠,生命的渺小,外星生命的流浪,化作丝丝入扣的幻想,埋进大脑的千沟万壑。
未知的世界奇妙而迷人。
夜深了,烛火猛烈地跳动了最后一下,缓缓熄灭了。书本长久地停留在了最后一页,旁边传来蒲星歌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晚安,世界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检修大叔提着箱子离开,蒲星歌终于重新登上论坛。她的私信窗口铃铛不停地振动,很多人在关心她,众多消息中夹杂着来自时予的第一条私信。
他发了两条信息,接近午夜十二点的一句“晚安?”,还有上午七点的“早”。
蒲星歌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两圈,傻傻地对着空气嘻嘻笑,这简单的三个字忽然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好,甚至心跳微微加速。
蒲星歌重新坐回椅子上,回复:“昨晚家里停电了!晚安!早安!”
很快,时予上线:“停电的时候,可以用手电筒打在灌了水的玻璃瓶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会有惊喜。”
星哥:“哦,好。”
蒲星歌拄着脑袋望向窗外,彼时浓厚的橘色夕阳铺天盖地,白色的月牙挂在天边,飞鸟倏然划过。
她默念:夜晚请快快降临吧。
蒲星歌早早地完成作业,拉上窗帘,房间陷入了无垠的黑暗。蒲星歌坐在地板上,做实验般小心地按开手电筒开关,光柱瞬时穿破黑暗流入玻璃和清水。光晕出现在天花板上,瓶子弧形的纹路被无限放大,水波汩汩,光影随之焕动,波光粼粼。
蒲星歌的手臂拄在身后,昂头静静地凝望着,胸口被不知名的温厚柔软充盈。
她起身躺倒在床上,宛若睡在星河。
时予赠她的一湾星河。
从那天开始,蒲星歌和时予的联系渐渐紧密了起来,他们像朋友一样每天习惯性聊几句。他似乎物理很好,高难度的习题到他手里总能深入浅出。物理老师说得没错,兴趣果然是最好的老师,蒲星歌的物理成绩突飞猛进。
生活变得让人期待起来。
4
“这天气也太热了。”陈恬拉开校服外套,随手拿起一本书给自己扇风,“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蒲星歌收起练习册,想了想说:“坏消息。”
“杨思思回来了。”
“这么快?”
“一年的舞蹈特训,也差不多了。”
高一那年的元旦晚会,杨思思的舞蹈表演输给了蒲星歌组织的旗袍走秀,从此便单方面敌视蒲星歌,死对头一样的存在。
蒲星歌耸耸肩:“她最好别来惹我。”
“好消息呢?”
陈恬得意地挑眉,从身后变出来一本宣传手册:“曹多游来我们市开签售会了!”
“真的假的?”蒲星歌惊喜地拿过手册翻看起来。
“当然是真的啦,你不是特别喜欢他吗。”陈恬眨眨眼,又说,“你那个时予大神,在不在我们市,不约出来见见?”
“我不知道啊,你别……瞎想。”蒲星歌强装不在意,微红的耳郭却暴露出少女心事。
她知道的——
时予曾经定位过B市,他应该就在这里。
蒲星歌放学回家,兴冲冲地打开电脑,面对着聊天框,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反复地敲字又删除,愁得坐在椅子上转圈,如何能矜持委婉地告诉他这件事,又不显得自己太主动?
幸而论坛里已经开始沸沸扬扬地讨论起曹作家的签售会,还有人在评论区问时予会不会去。
蒲星歌不停地刷新页面等待时予的回答,却先收到了他的私信。
时予:“曹多游老师的签售会,你去吗?”
蒲星歌不由得愣住,随即紧抿的嘴角疯狂上扬,过了两分钟,回复:“去。”
时予说“好”。不多时,蒲星歌看到他在评论区回复水友说自己会去。
“砰”的一声,蒲星歌冲出房间,直奔冰箱拿出橘子汽水灌了一大口,又把易拉罐贴在脸颊上降温,呛得连连咳嗽。
蒲妈奇怪地看着女儿红得不正常的耳朵:“你着什么急,毛毛躁躁的。”
“妈,天气真的太热了。”
当一个人有了盼望,时间尺度便完全脱离了物质属性,完全随心而动。蒲星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期待里,每天都很愉悦。陈恬打量着她笑眯眯的模样,直言:“中了彩票能请我吃顿饭吗?”
“起开,我还能再做一套物理卷子。”
然而生活从不会静待好事发生,它远比戏剧更出其不意。
当蒲星歌在楼道里遇见杨思思和校草的时候,内心毫无波动。但一个人的让步并不能换来命运的慷慨。
两肩相错,她感受到杨思思不大友善的目光,忽然听到耳边陈恬的惊呼,紧接着后边有人撞了上来,她踉跄地扑掉了校草手中的课本。
这本应该是个还算浪漫的邂逅,如果没有杨思思。
“抱歉。”蒲星歌把书捡起来。
校草摇头说:“不要紧。”
“这不是蒲星歌吗?”杨思思熟稔地拍拍校草胳膊,“蒲星歌你认识吧。”
没待校草说话,杨思思又尖着嗓子说道:“你就算不认识她,也认识她脸上的那块胎记吧。长得吓人就低调一点,已经那么醒目了,还往人身上扑,生怕别人看不见她。”
校草若有似无的目光看过来,像开了刃的尖刀在凌迟。蒲星歌死死地盯住杨思思,陈恬气得想要冲出去。
蒲星歌把人拦了下来,语气冷若寒冰:“小丑唱独角戏,理她做什么。”
陈恬还是不解气,把刚接好的一杯水尽数泼在了杨思思身上。
“陈恬,你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唱大戏吗,我赏你的!”
混乱、嘈杂、苍白、琐碎。
蒲星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她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站了好久,还是没忍住哭出声音。
实在是太过难堪了。
这块胎记从出生起一直跟着她,妈妈说这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但从小到大周围恶意的声音告诉她,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胎记成为蒲星歌的代名词,她很努力地奔跑,试图撕掉它。
——生活的不公平之处在于,我们从来不能通过责怪这个世界不够善良而解决问题,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她装作不在意,无视来自四面八方惊讶探寻的目光,挺着胸脯寻找自信,努力学习,积极参加各种活动,想让光芒掩盖瑕疵,想要无所谓的豁达。
她几乎成功了,也快要骗过自己。
蒲星歌可以在杨思思面前不屑一顾,但她没办法在优秀的人面前昂起头颅。比如她曾经动过心思的学霸校草。
现在又多了一个人,比如时予。
杨思思在蒲星歌头顶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她这些天的乐不思蜀,夺走了她小心翼翼呵护的美好幻想。
校草第二天来向蒲星歌道歉,她淡然地接受了。
蒲星歌一连几天在互联网的世界消失了,再回来时,她和时予道歉,说明了自己会缺席签售会。从此,“星哥”再没有在论坛里出现过。
高三紧锣密鼓地来了,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一段青春落下帷幕。
5
蒲星歌和陈恬在电话里聊到十一点,思绪有些亢奋,她起身拉开窗帘,窗外清晖色的月光将树影斜斜地打在书柜上。
蒲星歌打开书柜,踮起脚尖,把一本精装的《宇宙狂想》从顶层拿了下来。她翻开第一页,几行狂狷的马克笔字迹闯入视线。
其实,蒲星歌去了那场签售会。
那天她在家辗转许久,还是穿上外套奔去了车站——她终究是舍不得。
市图书馆的门口排了好长的队,大家都三三两两地来,只有她独自一人。她很想肆意张望,却又没有抬起头的勇气。无论如何,她都无从得知时予最后有没有来,或着人群中的哪个是时予。
轮到蒲星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她努力对曹作家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朋友把您推荐给我的,我很喜欢您。”
或许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太过悲伤,令人动容,曹多游送了她一个To签。
“你叫什么?”
“我叫星哥,星云的星,哥哥的哥。”
曹多游点头,飞速下笔,把书还给她的时候笑了笑:“名字很有趣。”
走出市图书馆,蒲星歌翻开扉页,阳光下的字迹还透着微微的湿意:“星河游走,时光多予。”
这是书中常常被人引用的一句话。
想来曹老师也是个性情中人,下面又跟了行力透纸背的字,简洁有力:“开心点。”
泪水模糊眼眶,蒲星歌“扑哧”笑了出来。
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本书被蒲星歌保存得很好,崭新如初。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拼命向外界证明自己来获得自信的女孩。因为她是蒲星歌,所以很美,所以一切都值得。如今她把这个道理讲给所有人听,前所未有地觉得圆满。
生活匀速前进,六月刊正在紧锣密鼓地制作。
蒲星歌和叮当很投缘,叮当很喜欢她,她也喜欢这个爱吃爱笑的小女孩。她后来慢慢得知,叮当的父母在海外出差,所以托戚与时暂且照料女儿。
叮当经常拿着戚与时的手机给蒲星歌发消息,蒲星歌刚开始看着备注有些不习惯,后来也便适应了。
“叮”的一声,戚与时发来一段语音:“想你,姐姐。”
蒲星歌笑眯眯地靠在椅子上回复:“我也想你啊,小叮当。”
往常叮当还会再和她聊一会儿,然而这天直到加班到晚上,她也没等来后续消息。
她隐隐有点担心,踌躇了一会儿,还是给戚与时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挂断,过了五分钟,戚与时回电话过来:“不好意思,刚才手忙脚乱的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吗?”
他那边的背景音十分嘈杂,似乎在人很多的地方。
蒲星歌连忙答道:“哦,没什么事,你忙你的,我就是想问问叮当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声音,半晌,戚与时沉声道:“叮当发烧了,在医院打点滴。”
半小时后,蒲星歌拎着一个三明治和一碗粥匆匆来到了市中医院儿科。
“姐姐,你来啦。”叮当烧得脸颊通红,精神却还不错。
蒲星歌摸摸她的额头,把食物递给戚与时:“怎么忽然生病了?”
戚与时的衬衫褶皱着,袖子挽了起来,看起来有些无措:“昨晚降温,她踢被子。我不太会……照顾小孩。不过现在体温降下来了。”
蒲星歌了然地点点头,放心了。医院大厅人声鼎沸,通风扇焦头烂额地转着,室内气温很高。蒲星歌拉开外套的拉索,衣服却偏偏要和她作对一样,拉链卡在正中间,不动了。
急躁和热在相互作用中越演越烈。蒲星歌背过身,暗暗皱紧眉头,无论怎样用力,拉链纹丝不动。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低笑,一双称得上赏心悦目的大手把衣服从她手中解救了出来:“我来吧。”
戚与时很高,当蒲星歌诧异地抬起头的时候,差点撞上他的鼻骨。他们离得很近,他硬朗好看的眉眼大方坦然地接受着她的目光。在他抬眸的瞬间,蒲星歌猛地回过神低下了头,“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侵占了耳膜。
“好了。”戚与时退了一步。
拉链乖乖地解开了,蒲星歌脱了外套,清凉的空气贴近皮肤,她故作镇定地说了声“谢谢”。
“那个,你还没吃饭吧,给你带了个三明治。”
输液的时间很漫长,叮当退烧后喝了粥,撑不住睡着了。输液大厅渐渐安静下来,顶部的吊灯温柔地圈起一个小角落。那晚蒲星歌才发现,戚与时其实是个健谈的人,他懂得很多,聊起天来很舒服。
“所以,你是个物理学博士?”
“对,明年会去A大当老师。”
“厉害。”蒲星歌竖起大拇指,忽然笑嘻嘻地小声说,“我看你头发还挺茂密的。”
戚与时扬眉正经道:“我们上博士的第一年,导师给我们一人发了一瓶生发剂。”
“真的假的?”
窗外的星星眨眼睛,吊瓶在静谧中“滴答滴答”。叮当睡得香甜,两个人时不时传来刻意压低的笑声。
“咻”的一下,一只飞鸟展翅掠过。
6
有时候两个人之间的相熟只需要一个契机。
蒲星歌依然常常收到来自戚与时的消息。不过现在,来自戚与时本人的信息会更多一些。
“当年的蒲星歌肯定想不到,自己会和物理的缘分这么深吧。”陈恬揶揄地看着好友,“周末要去听戚与时的讲座?”
“是曹多游老师的宣讲,不过正好在A大。他……又是学这个的,代表学校物理系出席,仅此而已。”蒲星歌无力地辩解道。
陈恬笑着撞了撞她的肩膀,眨眼:“好吧,祝你周末愉快。”
曹多游老师近些年又有些令人惊艳的产出,经典的作品也陆续被搬上荧幕,名声大噪。
礼堂里前来听讲座的学生很多,待蒲星歌到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排的位子,她坐下后匆匆给戚与时发了消息。
曹老师风趣地分享了自己新作品的创作心得,娓娓道来这十几年的创作经历,妙趣横生,颇有意味。讲座的最后,因为出众的学术和样貌而出名的戚与时博士被起哄上台,和曹多游老师一起回答同学们的问题。
蒲星歌饶有兴致地挺直腰板。
台下举起很多手臂,曹多游随机选了一个女生。
女生兴奋地拿过话筒:“老师们,我真的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在物理中找到兴趣的?”
“我应用的并不是纯粹的物理,基于理论的幻想就是我的兴趣所在。”曹多游笑着拍了拍戚与时的肩膀,“这个问题,还是得戚博士回答你们。”
众人的视线转移到戚与时身上。
“我其实找到物理的兴趣点很晚。”说到这儿,戚与时忽然笑了笑,“以前我只是觉得自己适合学物理,它精妙、严谨、实用,我可以把它学得还不错。直到高中的时候我在论坛上遇见了一个女孩。”
台下的起哄声轰然炸开,蒲星歌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愣怔得一动不动。
“她跟我说流星划过是打喷嚏,黑洞是深渊的眼睛,还警告我不要总是打探银河的秘密。这太可爱了,不是吗?从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些。”
台下一片钦佩的惊叹声。
女生举起话筒连忙问:“然后呢?”
“然后我今天站在了这里。”
同学们遍地哀怨的声音,大家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女生追问:“你们的以后呢?”
“我们的以后……”戚与时忽然昂起头,遥遥地望向一个方向。时间几乎在空气中凝滞,他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们的以后她说了算。”
蒲星歌在这份属于她的极度热烈的氛围里和戚与时遥遥对视,所有人为了他们的故事而欢呼,却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安静的主人公。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远,她却好像看清了他眼底的认真和青涩。
礼堂内逐渐平息,戚与时陈词总结:“所以,不要把理论和科学妖魔化,兴趣的产生往往离不开感性的认知……”
后来的内容蒲星歌都没有听到了,她走出礼堂,坐在湖旁的凉亭里等来了气喘吁吁跑来的戚与时。
“星歌,我……”
冷风一吹,蒲星歌沉甸甸的大脑终于渐渐恢复了过来。她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你……为什么不早说?”
“不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戚与时蒙蒙地看着她:“我先回答哪个?”
蒲星歌看他傻傻的样子,忍不住挑起嘴角:“随便。”
“我是医院那天,晚上送你回家看到了你的屏保,认出是你的。”
蒲星歌的屏保是曹多游给她的To签,旁边还放了一个手电筒照亮的小水瓶。只不过这张屏保用了太多年,她已经彻底习惯,带给旁人的注意却更多一些。
“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不确定你那年为什么忽然就……消失了。”路灯倏然亮了,戚与时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身后刺眼的光晕,“我这个人其实不是很有趣,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原因,所以你……”
“和你没关系。”蒲星歌忍不住打断他,认真道,“戚与时,你很好,真的很好。”
“你要拒绝我?”戚与时睁大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无措。
“啊?”
“你给我发好人卡了。”
蒲星歌没忍住歪头笑了出来。戚与时也望着她弯起眉眼,比晚风还温柔。
半晌,她慢慢敛了笑,心里有些打鼓地抬头说:“戚与时,这些年你不会一直……”
“没有。”戚与时摇摇头,认真道,“星歌,我本来以为我们错过了。”
谁也不能要求两个没见过面的人苦等对方很多年。他们是华年里一场再美好不过的相识,就连错过也是相遇的一部分。
幸而两个人都没有站在原地,而是带着对方留下的痕迹走向了更好的远方。顶峰相见,依然如故。
他们是差点错过的错过。
“我没有刻意等你。”戚与时不好意思地转过头,“但你依然是这些年里第一个吸引我的人。”
“我再一次喜欢上了你。”
蒲星歌站在原地,感觉胸腔里胀满了许多不知名的情绪。戚与时懂她,亦如她了解戚与时。她很想告诉多年前那个自卑的小女孩:“你要好好长大。遗憾或许会有,但好事会发生在更好的人身上。”
蒲星歌心绪一动,冲动地踮起脚尖,抱住戚与时,在他耳旁轻轻道:“戚与时,我高二以后只喜欢过两个人。一个是时予,一个是你。”
7
五月初,蒲星歌收到了后期制作出来的视频样片。
摄影助理还偷偷发了一个小视频给她:“星星姐,我偷偷拍到的彩蛋,嘿嘿嘿。”
蒲星歌点开视频,画面很昏暗,她依稀辨认出是拍摄当天棚里的角落,画面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视频的底噪很重,把音量调到最大才能依稀听到叮当清脆的声音。
“哥哥,姐姐的脖子上有一朵宝宝云。”
想来他给叮当讲的宇宙小知识都被听了进去,他似乎低头笑了笑。
“嗯,那是一朵……很美的玫瑰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