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第一次受锤,是在1989年的夏天,那时我刚满17岁。其时,我刚刚结束了第二次中考,因0.5分之差,无望上日思夜想的中专学校,无法实现跳出农门的美好目标。更糟糕的是,因我笃定自己能考上中专,所以高中志愿栏仅填了重点高中——贵池中学,普通高中一个也没填。结果是,我的中考成绩比贵池中学高出十几分,但因贵池中学当年不招录历届生,普通高中又接收不了我的学籍,所以当所有学校招录完毕后,平时年级排名前三的我,居然成了一名无书可读的社会青年。
彼时的城乡差别多么地大啊!我身边的同学或亲邻,考不上的,城市户口可通过招干或招工考试,轻松地进了机关企事业单位;农村户口的,只能低眉顺眼地紧跟着父辈的脚印,将自己的命运捆绑在那水田瓜秧上……我虽自小跟随父亲从农村搬进城里,却“继承”着母亲的“自理粮”户口,城里招干招工不让我报名,农村一分田地也没留给我耕种,偌大的贵池,居然没有我的一块栖身之地。
可那是一个人人必须劳动,容不下闲人的年代啊,一家人思虑再三,决定让我随着三姐的样式,到江苏镇江一家服装厂打零工,期待我像三姐一样,能在异乡独立地工作和生活。
临行前一天,我躲进房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将那些一直视若珍宝的课本,一页接一页地撕碎……当我的悲伤快要逆流成河时,农村的二伯突然来到我家,跺着脚说原本身体就不好的二妈妈,前天因“双抢”累倒住院了!他家九亩多的早稻才抢收了三亩,若没人帮忙,立秋前,晚稻秧苗根本来不及插!
那是一个“以粮为纲”的年代,在父辈的眼中,任何事情都大不过“双抢”。于是,没有任何商量,17岁的我,顺从地提着简单的“行囊”,来到二伯家干“双抢”,那原本就不成熟的外出打工计划,自然而然地顺延到了立秋后。
二伯一家是很照顾我的。我比堂妹大一岁,可每天派发给我的活儿,总比堂妹少很多。许是考虑我不会干农活,他们就让我一个人上午在家洗衣烧水做饭,中午将饭菜送到田边,下午到菜地里除草浇水,之后再要烧晚饭。而堂妹则和大人一样,下田割稻、拔秧和插田,一天到晚都不得喘息。二伯一家也是极包容我的,当我顶着烈日,把饭菜和茶水挑到田里时,无论是半熟菜,还是夹生饭,他们总说好吃好吃,边吃还边夸我干活麻利。
在那段寄居劳作的日子里,最幸福的应是晚上,能和堂妹并排躺在凉床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自由地探讨着,十六七岁小姑娘都爱做的美梦和幻想。每次畅想完毕后,堂妹总是安慰我,说我的书读得比她好,将来的日子不会差到哪里去!她总是强调,她也想好好读书,可田里、地里的活儿总是干不完,她的成绩也总是好不了!现在母亲又病着,家里更没人干活了,她若能把初中读完,就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份儿!
我第一次发现,和堂妹相比,原来我是幸运的。在堂妹的安慰下,我也心甘情愿地尝试着,要与一切悲苦握手言和。可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让我清醒地认识到,在大家眼里,我终究还是个“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糠”的落榜生,如果无书可读,我的余生也许只有失败,鲜有幸福和快乐!
事情起源于那天早上,我洗完一家人的衣服,起身时脚一滑,连人带桶一起栽进了塘里。当我扑腾着从水里爬上来时,发现木桶不见了,棒槌不见了,衣服如天女散花般飘浮在塘面上,随着风正越漂越远…我惊魂未定,赶紧伸手抓回来几件,余下的,纵使我马上找根竹竿,从上塘捞到下塘,依然找不到它们的仙踪……
晚上,当二伯一家人找衣服准备洗澡时,我嗫嚅着说起衣服丢失的经过,二伯黑着脸不说话,全家人也都不敢吭声儿。为了弥补丢衣服的过错,我一个人扛着锄头,踏着月色,悄无声息地来到菜地,一心一意要把那几畦地上的“草”给除干净。当我的“赎罪”工程正要结束时,忽听到二伯、堂妹着急呼唤我的声音,抬眼望时,他俩正打着手电筒,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啊,糟了,你怎么把豆苗全给锄光了?!”堂妹先到,惊讶地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叫你洗衣服,你把衣服打水漂;叫你拔草,你把豆苗全锄掉!你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糠,除了会吃,还能干什么?”二伯一边怒骂,一边抄起地上的锄头追打我!
“快跑!快跑!快往你梅里的舅舅家跑!你那当老师的舅舅能救你!”堂妹连声催促着……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醍醐灌顶,和着眼泪撒开腿向东,朝着舅舅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我终于走完五十里,累瘫倒在舅舅家的大门口时,东边天空微微现出鱼肚白色,还有浅浅的粉色和紫蓝色霞光…舅舅听完我的哭诉后,怜惜地叫我先把脸洗洗,一吃好早饭,他就骑车带我去教委,看看可能改报下我的中考志愿……
当我终于坐上了舅舅的自行车,惊喜地发现,我们去往教委前行的路,是越骑越宽,且一路上都是霞光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