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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静:脚底,那抹火红

时间:2023-09-24    来源:馨文居    作者:周竹生  阅读:

  我出嫁那天,大卡车载着贴满“喜”字的嫁妆要开走时,一向坚强的母亲眼圈红了,接着以她惯有的方式发泄出来——埋怨父亲。说,一屋子的人一堆子的事,就她一个人忙前忙后的,父亲像根木头,杵在那儿。

  是的,父亲一直像个木头人坐在那儿,擦眼镜,一遍又一遍,未曾抬头,也不说话。哥背我下楼时,我说,爸,我走了。父亲仍低头擦眼镜。我大声说,爸,我走了!父亲怔了怔,挥了挥手。哥将我背下楼,放到轿车里。车内,放着一双与婚纱配套的水晶鞋。夫君弯下腰,拿起鞋。

  突然,父亲冲过来,手里拎着一双红皮鞋,不由分说,蹲下身就给我套。夫君忙说让他来,父亲执拗地挡手拒绝了。我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楞楞地看着父亲。

  红皮鞋,在阳光下闪着锃亮的光泽,夺目而诱人,像一道火光倏忽点亮了记忆的犄角旮旯:那年,我代表全班参加学校文艺比赛。10岁的我,已有一种为班级争光的使命感,很努力地排练。母亲破例给我做了一条红裙子,一转圈就能开出一朵大花的那种。可我的黑布鞋与裙子很不配,且太土气了。母亲说要给我赶制一双红布鞋,我坚决不要,母亲拗不过一向人小主意大的我而作罢。

  其实,我心里是另有所图的——想要一双小琴姐穿的那种钉子形红皮鞋,闪着锃亮的光、走起路来呱嗒呱嗒响。每天,小琴姐穿着红皮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们的眼珠子就跟着转来转去。可是,就算现在我有个理直气壮的理由,也不敢跟严厉的母亲提。父母微薄的工薪养着一家五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双皮鞋要花去半个月的工资呢。但我又太看重这次演出了,就悄悄跟一向宠溺我的父亲说。父亲挠着又黑又硬的板寸头,最后说想办法。我放心了,一向说话算数的父亲会有办法的!一连几天,我都梦见自己穿着红皮鞋,呱嗒呱嗒在舞台上转着、跳着,每天早上都从梦中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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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父亲借来了小琴姐的红皮鞋。

  我穿着大了两码的鞋,晃荡荡地上台,一个趔趄摔了一跤,台下一片哄笑……这一跤,摔掉了我所有的自信和从容。演出结束后,我哭着光着脚跑回家,把那双带来耻辱的鞋扔向了父亲……

  但过不久,随着我审美观的转移——不喜欢鲜艳的衣物了,这事就像大风刮走烟雾,很快消散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还记着欠我一双红皮鞋,更没想到,从不关注穿戴的父亲,买的这双红高跟鞋竟这么合脚又时尚!想必,他一直都想买给我,只是怕长大了的女儿不愿穿罢了吧?一直等到女儿结婚这天,作为寓意红红火火的婚鞋送了。

  套在脚上的红皮鞋,在洁白的婚纱映衬下红得像两簇火,暖融融的。“爸——”我摸摸父亲已经灰白的寸头,“谢谢!”

  父亲扶了扶眼镜,仍低着头:“踩实了,路还长着呢!”说罢起身,拍了拍新女婿的肩。

  “爸,您放心!”夫君郑重地点头。

  对这个新女婿,父亲似乎一直不太不放心。我们恋爱时,每次他到楼下接我,我边换鞋边跟父亲打招呼,父亲总木木地“哼”一声。我冲父亲做个鬼脸,蹬上高跟鞋就呱嗒呱嗒跑下楼去。

  母亲提出请我男朋友来家吃饭,父亲总说等一等。过段时间,母亲再提,父亲皱着眉头说,这小伙子不咋地。母亲问原因,父亲说,每次都在楼下约静儿走,“滑稽猫”一样不沾边!母亲说,那更该吃顿饭考察一下啦!

  吃饭那天,男友很拘谨。母亲一个劲夹菜,父亲仍像木头一般坐着,皱着眉、不吱声。饭后,男友没有像往常一样带我出去,而是留下帮母亲洗碗,帮我家装修的瓦匠刮灰刷墙。父亲的脸色才缓和起来。可父亲尽管接受了我的男朋友,对他还是多有挑剔。

  后来我见证了很多场婚礼,注意到男方家长都喜气洋洋,女方家长的表情总是很复杂,尤其新娘的父亲,那种失落落的模样,令人猝不忍看。我,渐渐懂得了父亲的心。那日,读到余光中的一首《小木屐》:

  看着我的女儿

  高跟鞋一串清脆的音韵

  向门外的男伴

  敲扣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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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想起从前

  两根小辫子翘着

  一双小木屐

  拖着不成腔调的节奏

  向我张开的双臂

  孤注一掷地

  投奔而来

  心中顿时轰轰然。中年的我已懂得,小木屐那呱哒哒的节奏,如何敲打着一个父亲已入中年的木头心。我要把这首诗抄写给女儿,想着未来的一天,当她套上时髦的高跟鞋出门约会时,会不会特意轻提脚步,以免触伤了她父亲那质朴得无以言说但极易潮湿的木头心?

  可未及等到那一天,父亲就病了。父亲在重症监护室里苦熬了三十多天,粒米未进,不能说话,甚至已失去了意识。医生见到我们,摇头直叹,老人家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家属准备后事吧。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天上,飘着雪。大雪以想要从人间带走什么的气势,漫天地飞舞。我呆立在一片莹白之中,一句话也没说。

  晚上,我在灯下郑重地杀菌打包。明天就过小年了,我给父亲买了一双袜子,火红火红的中国红,袜底用黄丝线绣了“吉祥”两个字,袜帮绣了一只小白兔。我希望父亲穿着红袜子,吉祥地跨过兔年。但每天往返医院的爱人说,里面空调开得很暖,不冷,为了保证ICU里无菌,护士未必让带进去,再说老爸已昏迷多天了,穿了也没感觉。可我坚信,父亲一定知晓女儿的心意。

  第二天视频探视时,我将袜子交给护士,担心护士因换班而漏穿,附上一张便条:“要过小年了,请给老人家换上,万分感谢并祝所有医护人员新年吉祥!”护士郑重地点点头。

  隔天再去探视,我张口就问护士袜子穿了吗?护士把视频镜头移向父亲的脚。一双火红的袜子,赫然套在父亲的脚上!护士说,老人今天睁开了眼,似乎有了点意识,情况有所好转!我对着镜头里浑身插满了管子、眼睛半睁半阖的父亲说:“爸,您穿着红袜子再长一岁啊,路还长着呢!”

  父亲一动也不动。一滴饱满的眼泪,从他的眼角倏然滑落。

  腊月二十四,除夕,初一,初二,初三。父亲陪我们过了“小年”,又过完了三天“大年”,晚上九点,父亲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地走了。我们进监护室,轻轻掀开床单。穿着病服的父亲,像片一触即碎的枯叶停栖在惨白的床单上,脚底,却红得像两簇火。我握住那双脚,还是温热的。

  父亲,穿着女儿送的红袜子,以非凡的毅力以深深的眷念以伟大的父爱,从虎年跨过了兔年,脚踩红云,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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